1978年,我们去埃及旅行,抵达开罗后,我们给父母发了一封电报——绝非出于自愿,而是父母的要求。这是我们第一次冒险去欧洲以外的地方旅行,三个男孩、两个女孩,我们的父母万分担心,甚至想到了最糟糕的事。为了节省电报费,我们只写了一串缩写——Allesok(一切顺利)。实际上,一路的经历并非“一切顺利”,我们在仪表盘上动了手脚,然后每人驾驶一辆奔驰从斯图加特开到埃及。我们觉得没有必要向父母汇报更多。
报平安的电报发出后,我们就跟家人正式失联了。父母们只能盼着我们说不准哪一天再次出现,我们甚至都没有确定回家的日期。那时候其实这样很普遍,出门旅行时,说走就真的走了。幸运的话,留在家里的人或许会在几个星期后收到一张明信片,当然上面也只写着“一切平安”。至于实际上发生了什么,要等回来以后再讲,也可能根本就不讲。
那时,我们也会长达好几个星期收不到家里的任何信息,完全“迷失”在旅途中的“彼时彼地”。如果那时我们有手机,可能也会时时刻刻跟父母、朋友、社交媒体上的粉丝和脸书里的朋友汇报,晒出我们在路边摊上吃的蚕豆,或者描述我们因内急而寻找厕所的窘状。如今,不管我在哪里,都会看到旅行者人手一部手机,在另一个世界中旅行。有时我暗自寻思,他们在这个过程中,从身临其境的真实世界里得到了什么。本地人也都在不停地摆弄手机,甚至在世界上最遥远、最偏僻的角落里,街头上的乞丐也捧着手机。所有人都在跟所有人交流,只是没有和就在你身边真实存在的人交流。
“专注于你的所到之地,”旅行作家保罗·索鲁这样建议道,“专心体验你的所到之国,断绝和家里人的一切联系。”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简单。“有时候我会好几天不开手机,”沃勒如是说,“但是时间长了就不行了。”来自家乡的坏消息总会破坏我们的旅行兴致,好消息会使我们的旅行变得轻松愉快,但无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都会改变我们的旅行印象。不停地和朋友在线上交流,不停地在网络平台上浏览景点、餐厅、各种活动等由虚拟旅友提供的信息,会使人感觉从来不是单独旅行,也不是完完全全身处一个陌生之地。看到大街上很多游客都在按图索骥,跟着谷歌地图从一条街移动到另一条街,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也不抬头看看前方,我真为那些人感到遗憾。不过至少,他们会找到要找的地方,在那里发现和他们一样的人。他们以后会怎样讲述自己去过的地方呢?
或许他们不会讲述太多所见所闻,而是给别人展示他们自拍的照片。一方面,他们的眼睛时刻不离手机屏幕,以便随时捕获地球另一端的最新消息;另一方面,当他们自拍时,角色就发生了变化,轮到他们上场了,几秒钟之后,他们的照片和文字就上传到了数字社区供大家欣赏。重要的是竖起大拇指,背景中的埃及金字塔或中国长城,只是到此一游的证明。景点用来记录自己的生活,准确地说是记录自身的活力。人们通过手机对其进行观察记录,用数据存储取代了大脑的图像记忆。
过去,人们或多或少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悄悄拍摄当地人的日常生活。现在,同样是给当地人拍照,则更频繁,方式也更粗暴、直接。人们热情洋溢、不假思索地把当地人当作拍摄对象,与他们合影。如果一个街头商贩躲避镜头,或一个人力车夫想要索取入镜费,就会被认为是给游客扫兴。在许多国家,当地人也像游客一样疯狂热衷于拍摄,在那里,外国游客也常常被当作拍摄对象。有些当地人想跟外国游客合影时,至少会先搭话。多数人则只是简单地一通乱拍,只要出现了一个外国游客,他们就蜂拥而上,肆意用手机拍照。如果你抗议,就是外国游客扫了当地人的兴。
摄影已经不仅是个人业余爱好了,还是一种生活方式,同时受到某种压力的推动。如今,很多名胜古迹已堕落为集市,世界各地的青年在那里摆出各种姿势拍照。他们摆出来的快乐姿态会败坏其他游人的心情。尹德拉讲述了她在里约热内卢的经历,那里的巨型基督雕像被游客重重包围,很多游客躺在地上,摆出各种姿势跟基督自拍。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走路,以免踩到其他游客的身体。画家约翰内斯·纳夫拉特在旅途中总是起得很早,以便在清晨没有游客时再看看景点并拍照——用的当然是过时的老办法。“如果人们一味拍照,那么看到的就不再是整体,而只是一部分。一般来说,第一次出门时不要带相机(无论是在乡村还是在城市),第二次去时再带上。否则虽然带回家很多影像资料,却完全没有看到景物整体的本来面貌。”
纳夫拉特还说,作为游客的视角会妨碍他作为艺术家的审美视角。很长时间以来,他面临的最大难题是威尼斯。有一次,他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去欣赏明信片式的景色背后的城市——在运河的涟漪水光倒影里观察威尼斯。“你身处世界上最美丽如画的城市,起初看到的基本是自己早已熟悉的那些东西。然而,作为画家,我需要寻找标新立异的主题。我拍的照片是我旅行中最大的收获,也是我未来进行创作的基础和素材。”
艾里克也热衷于拍照:“一张好照片胜过这个世界上的所有文字,它比文字描述包含更多的隐喻。”
以行为方式来说,艾里克是那种比较守旧的人,他至今用的还是数码单反相机。我问过的很多人如今都只用手机拍摄了。吉塞克说:“我很少拍风景,倒是宁愿把照片都变成旅行日记。”
凯先生说:“我以前会定期写旅行日记,如今我不得不常常用脸书的帖子记录。”
偶尔我也会拍照,多是为了记录,这时我的视野很快就会被局限在寻找拍摄主题上,无法欣赏那神奇的瞬间。在喜马拉雅山,我抓拍了一支牦牛商队,他们从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丛中迎面走来。后来再看这些照片时,我发现画面令人沮丧:照片中看不到牦牛摇摆着脑袋行进的动态,听不到牦牛脖子上的铃铛发出的低沉响声,也听不到赶牛人的吆喝声和鸟儿叽叽喳喳的歌唱声。仅用眼睛看,常常不能满足我的愿望,所以我宁愿体验纯粹的旅行。
在旅途中,我也会做些笔记,这并非出于什么原则,写不写笔记对我来说不是那么重要。但是如果不写下来,很多情况下,我的大脑容不下洪水般的印象,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在我的褐色小本上做些旅行记录。那是一个丽都牌旅行记事本,自1975年以来,每年我都会在这种小本上写手记。最初这种笔记本只有一种褐色封面,因此得到了俗名“褐色小本”。我写下的与其说是日记,不如说是日常生活的一些评注式要点。为了写这本书,我重读了一遍我所有的旅行记事本。令我惊讶的是,尽管只是寥寥几个词语,以前的旅行经历竟栩栩如生地重现在我的眼前。虽然艾里克持相反的观点,但他也承认:有时候,一本好的手记胜过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照片。
有一次,我因为写手记被拘捕了。那是2006年,在古巴奥连特省,我跟朋友库奎和他的妻子玛丽拉在马埃斯特拉山区旅行。他们用旧衣物跟当地农民交换食品,如用一双旧鞋换一只鸡。一个便衣警察跟了我们一阵,正当玛丽拉准备用一条自己缝制的牛仔短裤再换一只鸡时,便衣警察当场把她抓住了。他先是在山谷里就地盘问我们,后来又来了一位警长继续盘问,他告诉我,古巴法律第二十三条规定,禁止外国游客在此地旅行。第二天,我不得不去圣地亚哥移民局局长那里报到,两个秘密警察轮流审讯我,经过三刻钟的审讯,我终于明白所谓的第二十三条法律条款是他们凭空杜撰的。我之所以被怀疑,是因为我没有拍照,而是不停地写笔记!为什么我要在山里转来转去?山里有什么好看的?最后他们跟我握手告别时说,古巴是一个很小的国家,四周都被敌人包围,所以他们要时刻提高警惕,特别要注意像我这样的人。他还问我,听懂了没有?我听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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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我去了印度的东北角,我希望至少在那里还可以体验纯粹的旅行,没有手机也没有网络。但我错了,那里也没有什么纯粹的旅行。多数情况下,如果没有提前在网上预订,你无法入住酒店。这可是在印度啊!幸运的是,我随身带了笔记本电脑,原本是为了记录旅行,现在竟然是为了继续旅行。每隔一个晚上,我就得上网找酒店,TripAdvisor、Goibibo、Clear Trip、Agoda、Booking.com,等等,在上面浏览酒店,在谷歌地图上比对位置。在网上预订酒店的辛苦不亚于过去在蜿蜒曲折的老城里寻找住处,也不比跟客栈老板讨价还价,你要有坚强的毅力和耐心。印度的网速很慢,还常常在关键时刻掉线,最后预订失败经常是因为不能提供印度手机号或印度的信用卡号。
在互联网上预订酒店时,人们不得不查看照片,浏览其他客人的评语,尽管都知道这会破坏初抵某地时的好心情,但这个环节是避免不了的。不过,偶尔也有令人发笑的事情发生。例如有一次,我在印度最权威的旅游官网MakeMytrip上预订火车票,登录后网页上显示:“根据印度铁路局规定,八点至八点半停止预订火车票。”印度铁路局的网站上也有类似的通告,让我稍后再登录预订。事实上,网站上写得很简要,此时是——“午休时间”。
既然我已经坐在了电脑前,我就利用这个空当回复了电子邮件,查看维基百科和其他网站,为我的旅行计划做准备,或温习我的旅行心得。我甚至浏览了德国的时政新闻,在踢球者体育网上查看了比赛结果。
在这次旅行途中,我也拍了照片。晚上我会翻看白天的照片,整理分类,挑出最漂亮的照片发送到世界各个角落,同时收到来自世界各地的发给我的照片。我不断和留在家里及正在其他国家旅行的人交流,分享各自的喜怒哀乐,提出建议,或者约定见面时间,等等。只要一上网,就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理由留在网上,这简直是不可摆脱的魔咒。想在异域里人间蒸发,看来得另寻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