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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安德烈·维萨里与现代人体解剖学

- 1543 -

本章献给取得西方医学第一个伟大发现的安德烈·维萨里。不过,在正式介绍他之前,我们有必要先看看前人取得的成就。

散不开的迷雾:禁忌的解剖学

虽然希波克拉底和亚里士多德对人体的部分骨骼和肌肉已经有了模糊的了解,但他俩谁都没有解剖过人体。他们掌握的关于人类器官为数不多的信息来源于他们对动物的解剖。直到公元前4世纪,亚历山大港的希罗菲卢斯解剖了几具人类尸体。他从解剖中获得的观察结果如果没有被大火烧毁,那将在很大程度上避免西方社会在长达19个世纪里(从希罗菲卢斯所处时代到维萨里所处时代)对解剖学近乎全面的怀疑。但是,解剖学之所以没有在当时成为一个医学分支,除了希罗菲卢斯的解剖学观察结果被毁以外,还有其他原因。

●克劳迪亚斯·盖伦

第二个主要原因便来源于克劳迪亚斯·盖伦的著作。这位生活在公元2世纪的医学权威输出了一系列解剖学观点,影响了几个世纪的医学发展。但这些观点带有对基督教近乎偏执的热情,以至于任何对它持否定意见的人都被视为异端,甚至还面临生命危险。事实上,在盖伦的著作中,很多对人类器官的描述来自他对狗或猩猩的解剖观察——这是他亲口承认的。显然,即使是在风气相对开放的罗马帝国时期,人体解剖也被视作禁忌。

解剖学没有在文艺复兴时期之前兴起的第三个原因在于,中世纪的欧洲被一种奇特的惰性(对于今人而言)所笼罩。那时,似乎没有人关心与知识、艺术或科学有关的活动,仿佛罗马帝国大厦将倾,幸存者们只是为了活下去就已经精疲力竭了。一个又一个世纪过去了,一个充满活力的文明所必需的几乎所有特质都消失了,拉丁文、一些古希腊和古罗马著作的片段,以及《圣经》多亏与世隔绝的僧侣得以保留了下来。这个漫长的停滞阶段逐渐过去,西方文明最终被那场我们称之为“文艺复兴”的运动悄然唤醒。我们永远无法完全理解为什么西方文明会沉睡这么多个世纪,以及为什么它最终又苏醒了。

解剖学没有在古罗马时期成功发展的第四个原因在于,人类社会对人体解剖几乎普世的禁忌。仍然是直到文艺复兴发端后,一些意大利城邦(尤其是博洛尼亚、帕多瓦、帕维亚)才开始允许医生每年解剖几个执行了死刑的重犯。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死刑犯孕育了现代解剖学。

博洛尼亚的蒙迪诺·德洛齐在其著作《解剖学》(写于1316年,直到1478年才出版)中首次描述了对人体的解剖。但盖伦“神圣不可侵犯”的错误观点蒙蔽了蒙迪诺,使他对眼前的事物视而不见。和1000多年前的盖伦一样,蒙迪诺错误地指出,脾会向胃分泌消化液、肝有5个叶片、心脏有3个心室,并描述子宫由多段构成。书中的描述可能与狗的器官更接近,不过和男人或女人的器官相去甚远。但这本《解剖学》仍然被印刷了6版,在200年间一直是人类理解人体结构的主要来源。

1521年,时任博洛尼亚外科与解剖主席的贝伦加里奥·达·卡普里,据说在解剖了100多具人体后,出版了他对蒙迪诺《解剖学》一书的评注。这本评注有1000多页,第一次加入了解剖图示——虽然这些图示还很粗糙,但重要的是,达·卡普里第一次敢于更正盖伦一些令人难以忍受的解剖学错误。自此之后,人类的心脏不再有3个心室、女性的子宫也不再是多段的。人体解剖学即将诞生。

剖开您是我的荣幸:疯狂医学生

●安德烈·维萨里(1514—1564)

以下是维萨里的一些个人信息。

安德烈·维萨里

出生时间:1514年。

出生地:比利时布鲁塞尔。

大学:巴黎鲁汶大学和帕多瓦大学。

毕业时间:1537年,帕多瓦大学,获医学学位。

配偶:安妮·范·哈梅(1544年结婚)。

女儿:安妮。

个人经历:1546年,神圣罗马帝国查理五世的宫廷医生,直到1556年查理五世退位;此后,负责照料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二世,有生之年一直为皇室服务;1564年,在从耶路撒冷朝圣归来的路上去世。

接下来就到了我们的知识盲区。没人知道维萨里为什么要踏上这趟危险的旅程——也许是为了给某个可怕的错误赎罪。一直流传的说法是,他解剖了一个已经死去的贵族后,却发现那人的心脏仍在跳动。因为这个严重的失误,他被教廷判处死刑,但费利佩二世用朝圣之行代替了执行死刑。无论真实原因如何,我们几乎可以确定,维萨里并不是因为精神上的皈依而踏上朝圣之路的。当然,如果维萨里没有在1543年出版那部被美国医学之父威廉·奥斯勒形容为“医学史上最伟大的书”的著作,我们不会了解(也不会在意)这些有关他生活的寥寥细节。

在正式接触这本具有革命性且极度精练的著作前,不如先来了解在文艺复兴盛期写下这本书的医生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又过着怎样的生活。通过阅读他在32岁时对自己年少时期的回忆,我们对他的性格有了一些了解:他曾一度沉迷于某些事情,但不想再陷进去了。

现在,我应该不会再花很长时间在巴黎的公墓里翻找骨头或去蒙福孔找骨头了——有一次在同伴的陪伴下,我被一群野狗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应该不会再半夜独自一人被关在鲁汶大学外,只为了有机会从绞刑架上拿走骨头来拼凑一副骨架。我应该不会再去求法官推迟某个罪犯的死刑执行日期来配合我解剖他的尸体,也不会再去建议医学生偷偷记住某人的墓地及其所患的疾病,好为之后取得这些人的尸体做准备。我应该不会再把从墓地或刑场获得的尸体放在卧室里,一放就是几周时间,也不会再忍受雕塑家和画家的坏脾气,因为他们比解剖的尸体更让我心烦意乱。但是,那时的我太年轻了,根本无法靠这项手艺挣钱,同时又希望学习并发展普通学科,便坚决且欣然地做了以上所有的事情。

这段惊人的描述记录了他在巴黎学医以及后来在帕多瓦从事解剖期间干的所有出格的事,这些都说明年轻的维萨里是一个狂热而坚定的人,为了解开人体之谜,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他会为获得人骨而破坏尸体,还会为得到人肉而跟凶猛的野狗竞争。对一个鼓励医学生记录接诊过的患者的墓地以便在其死后偷出遗体的人,我们该如何评价他?什么样的人才能几周都安然地睡在放有腐败尸体的卧室里?他对雕塑家和画家的要求该有多么苛刻,才能让他们绘出的组织和器官与在解剖台上见到的一模一样?无论以什么标准来看,维萨里都不是一个富有魅力或同情心的人。可以说,他无情、坚定,且野心勃勃。

维萨里于1533年赴巴黎学医时只有19岁,而那时的他就已经立志成为一位杰出的外科医生和解剖学家,最终为查理五世服务。毕竟他的祖父和父亲(尽管他父亲是私生子)都曾经为皇帝服务。

在如此雄心壮志的激励下,这个来自佛兰德(历史地名,位于西欧)的年轻人解剖动物的手法越来越精湛,甚至还因此吸引到两位欧洲最知名解剖学家的注意力。这两人是雅各布·西尔维亚斯和约翰·格温特,都在巴黎大学任教。西尔维亚斯教维萨里如何解剖狗,而格温特则让他作为自己解剖人类尸体时的助手。也就是在这个时期,维萨里为了收集人骨而频繁出入巴黎的公墓。

1536年,作为佛兰德人以及效忠查理五世的臣民,维萨里不得不离开巴黎。此时,这位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已经有了攻打巴黎的打算,一旦他决定付诸行动,后果将不堪设想。回到布鲁塞尔后,维萨里继续在鲁汶大学完成医学学业,这时的他已经在秘密解剖人体了。

1539年,维萨里离开鲁汶大学,转去帕多瓦大学,转学后仅几个月,他就获得了医学学位。他对人体解剖几乎无所不知,技术驾轻就熟,以至于获得医学学位的短短几周后,年仅25岁的他就被任命为帕多瓦大学外科与解剖部的主管。此后,他继续解剖动物、死刑犯以及从公墓里偷来的尸体。

给经典的挑战书:《解剖学六表》

就像维萨里之前几个世纪里所有的解剖学家一样,有几年时间,他分析人体的方式都是以盖伦的描述为基础的,对他自己亲眼所见的事实视而不见。但在1538年出版的《解剖学六表》中,他第一次大胆地指出了盖伦的几处错误。诚然,他指出的都是一些小错误,但在14个世纪的漫长时间里,几乎没有任何一个解剖学家敢于指出这些错误。更令人惊讶的是,在医学作品得到记录的5个世纪以来,这本实事求是的书第一次加入了6幅极有价值的插图——并非粗制滥造的草图,而是具有艺术吸引力的、对人类骨骼和肌肉的真实再现。

可以确定的是,这6幅插图中的后3幅图由提香工作室的一位画师所绘,他名叫约翰·斯特方,来自卡尔卡。事实上,这位画师支付了这本书印刷所需的费用,而且得到了这本书的所有利润。这个奇特的交易究竟是如何达成的,我们无从得知,就像我们也无法确切地知道斯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早在出版《解剖学六表》之前,维萨里无论是和前人还是与同代人相比,都显得迥然不同。其他人更愿意安坐于高台上观看理发师解剖人体,给他们的学生朗读盖伦撰写的教科书,并且对近在眼前的人体组织和器官视而不见。而维萨里则亲自解剖尸体,他不怕在处理这些经常感染和腐败的器官时弄脏自己的手或衣服,并且总是不厌其烦地向他的学生,以及其他参加他的公开解剖课的同僚宣讲自己的教学理念。

但是,在16世纪,防护手套和防腐剂尚未问世。更糟糕的是,当时的人们对细菌或病毒以及它们会导致的致命疾病还一无所知。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维萨里和他那3个最富才华的学生(他们都像维萨里一样毫不犹豫地用手直接接触尸体)全都没有活过55岁。与之产生鲜明对比的是,4位生活在相同时代,甚至是相同城市的艺术家(米开朗琪罗、达·芬奇、提香以及切利尼)全都活过了65岁,其中两位(米开朗琪罗和提香)甚至活过了85岁。如此看来,在那个时代解剖人体比描绘或雕塑人体危险得多。

维萨里在《解剖学六表》之后出版的作品都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他继续解剖人体并在帕多瓦为医学生授课,还去博洛尼亚讲过一阵子课。1543年,《人体构造》出版,此时,年仅29岁的维萨里已经因为在人体解剖方面超乎寻常的能力而成为在意大利、巴黎以及布鲁塞尔备受尊崇的解剖学家了。

《人体构造》出版1年后,也就是1544年,维萨里离开了帕多瓦大学,以查理五世私人医生的身份进入宫廷。一些医学史学家对他学术生涯的突然中断倍感震惊和不解。但是,正如前文强调的那样,为皇帝服务是雄心勃勃且求真务实的维萨里的最终目标。从来没有人评价他对大学或医学院的教学投入了过多热情。像他这样,能于夜深人静之时在公墓和饿狗群抢夺赤裸尸体,或者面对发出撕心裂肺嚎叫声的动物依然冷静而残忍地解剖它们的人,不可能拥有那种细腻的感情。

●《人体构造》扉页

前文提到,1544年维萨里与来自布鲁塞尔的安妮·范·哈梅结婚,第二年两人的女儿出生,她也叫安妮。对维萨里的妻女我们几乎一无所知,我们只知道她们都在他去世1年后结了婚,因此有人怀疑维萨里和妻女的关系并不怎么样。

高超的解剖术和不太高明的医术:皇家医生

言归正传,成为皇帝私人医生的人生目标实现了,维萨里终止了他的全部科学研究。即便如此,他仍然作为整个欧洲最具能力的医生而备受尊敬。1559年,法兰西国王亨利二世在一场马上长枪比武中受了重伤,维萨里因此受到传唤,他要从布鲁塞尔赶到巴黎医治国王。亨利二世(如今人们知道他,更多的是因为他美貌的情妇迪亚娜·德·波迪耶,以及勇气与智慧并存的妻子凯瑟琳·德·美第奇)受到了重击,长枪在击中他时裂成了碎片,一些碎片刺进了他的头部。在维萨里到达之前,亨利二世的医生一直无法确定碎片刺入的具体深度。他们拿到了长枪的其余部分,使劲把它扎进4个前一天被执行了死刑的罪犯的头部。然后,他们解剖了这些罪犯的头部,以确定是否有碎片进入大脑。然而,这项非凡的“实验”以失败告终。

维萨里检查了重伤的国王后,当众宣布他所受的乃是致命伤。虽然进行了很多次静脉切开术和催吐,但亨利二世的左半边身体依然完全麻痹,而右半边身体则抽搐不止。最终,他在大约10天后去世。维萨里参与了亨利二世的尸检,所有参与尸检的人都看到了国王严重的脑损伤以及右侧脑硬膜下出血。

另一个能体现皇帝对维萨里能力极大信任的任务是,为阿斯图里亚斯亲王卡洛斯看病,这位西班牙王位继承人在1562年得了一场大病,维萨里被费利佩二世派去监督其他5位负责照料的医生。这场病的起因也是受伤。

卡洛斯天生矮小,生性残忍固执,甚至刚出生,就给父亲费利佩二世添了不少麻烦。据说,卡洛斯生下来就长了牙,在嗷嗷待哺的婴儿时期,他因为凶狠地咀嚼乳母的乳头而致使她们的胸部受伤,进而造成感染。到了12岁,他只对两件事感兴趣:活烤动物和引诱漂亮姑娘。

正是后者导致他在18岁那年的4月初受了伤。看到看门人的女儿在花园里散步,兴奋不已的卡洛斯迫不及待地跑下楼梯,却在途中被绊倒。他的头撞上了楼梯底部一扇门的把手。虽然卡洛斯很快就恢复了知觉,但负责看病的3位医生发现他脖子后有一块3个指甲大小的伤口始终没有消退。这个伤口被医生用各种各样的药水和油膏精心敷治。按照当时的治疗方法,他还被放血并催吐。

可能是因为敷料未经消毒,伤口化脓了,卡洛斯发起了高烧。出于担心,费利佩二世把自己的两位私人医生送了过去。在儿子的病情进一步恶化后,费利佩二世把维萨里派过去主持大局。

6位医生总共进行了50次会诊,国王出席了其中的10次。每次他都会耐心聆听2~4小时,其间,每位医生都会提出自己的方案。虽然会诊了这么多次,但卡洛斯的病情还是在整个4月和5月持续恶化。

与此同时在托莱多,3000名西班牙人半裸身体列队游行,他们一边走一边用鞭子抽打彼此,以期此举能够挽救王子的生命。在阿尔卡拉(卡洛斯正在此奄奄一息),市民们把圣方济会修士迭戈的干尸(他已于几世纪前去世)扛到了卡洛斯的床上,并把它放在昏迷不醒的王子身边。

并没有立即发生什么医学奇迹,但是随着时间一天天、一周周过去,卡洛斯逐渐退了烧,精神也不再错乱了。他那受到感染的脸曾经因为出血和积脓而扭曲变形,也慢慢恢复如前。在开始生病的3个月后,卡洛斯已经可以去参加斗牛了。

费利佩二世一直认为是修士迭戈的干尸最终治好了他的儿子。在他的敦促下,那位圣方济会修士在1568年被封为圣人。虽然我们无法判断费利佩二世的想法是否正确,但可以确定的是,在卡洛斯并不严重的脑震荡之后出现的所有致命并发症,都是治疗过程引起的。

以上两次治疗经历就是维萨里为皇帝服务的20年间留下的仅有的记录。除此之外,他还留下了《关于土茯苓的通信》(1546年由其弟弟出版)、《人体构造》第二版(1555年)以及《对加布里埃尔·法罗皮奥〈解剖学观察〉一书的检查》(1561年)。以上出版物中,没有任何新的研究成果。我们不禁再次质疑,在出版了一部堪称孕育出现代医学的著作后,维萨里是否应该在29岁早早终止对医学或其他科学领域的探索。

1546年,维萨里写道,在《人体构造》出版3年后,由于这部著作引发了太多毫无根据的批评,自己感到“灵魂被啃食”,所以逃到了宫廷里,过起了富足的生活,但从此“远离了研究带来的幸福和自由……所以,我不愿再出版任何新书,即使我自己非常想这样做,并且我的虚荣心也在作怪”。

皇室“敲门砖”:《人体构造》

在事业刚刚起步时,维萨里就希望自己能被皇帝邀请成为其私人医生,为此,他从一开始便做好了谋划。1537年,只有23岁的维萨里就计划写作并出版一部不仅在内容上具有革命性,而且在排版、纸张、配图、尺寸、装订方面优雅得体的书。虽然皇帝对医学一窍不通,但他一定会认识到,这部为他所作、由维萨里亲自展示给他的书,无论是在当时还是未来都是医学领域最令人目眩神迷的作品。

可以确定的是,正如维萨里所写的那样,没有妻子、孩子或家庭琐事的干扰,他在约5年的时间里全身心投入并解剖了人类和动物尸体共数十具——以此来获得撰写这部书所需要的五花八门的知识。他还得找到愿意花时间为腐烂尸体的器官和组织绘制素描画的艺术家。他的《人体构造》将会成为历史上第一部包含超过200幅惊艳图画的医学书。

维萨里甚至翻越了阿尔卑斯山,把《人体构造》的手稿送到了巴塞尔。他知道,作为那个时代最棒的印刷商,巴塞尔杰出的教授约翰·欧宝利纳斯,会将他的作品用最精湛的印刷工艺印在当时最好的纸上。最重要的是,维萨里确定欧宝利纳斯有能力满足他的要求,以精密的准确度印刷出他珍贵的木刻雕版。仅仅把详细的说明信送到欧宝利纳斯手里不足以令维萨里满意,他亲自去了巴塞尔,并在作品印刷的过程中一直待在那里。

1543年夏末,维萨里把《人体构造》呈递给了查理五世。作为一部杰作,它长42厘米、宽28厘米,用皇室专用的紫色丝绒装订,前后环衬都用了羊皮纸,700多页呈现了从未在医学书中出现过的精美排版。这部展示用书最令人赞叹之处在于其中的插图都是手工上色的。(现存的在此之前印刷的上百部医学书中没有一部有彩色插图。)皇帝肯定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因为几个月后,虽然皇帝的其他医生出于嫉妒而对维萨里的作品大加批评,但维萨里仍然毫无悬念地收到了皇帝的邀请。他的雄心壮志终于得以实现。

恶魔之书:《人体构造》的争议

现在,是时候把注意力转向维萨里的不朽杰作——《人体构造》了。

虽然医学学者并不一定都同意将这7册揭示人体解剖学的书称作西方医学史上最重要的发现,但毫无疑问所有人都会同意威廉·奥斯勒的说法,《人体构造》是医学史上最伟大的书。

我们已经说过,维萨里著书的初衷是将它献给查理五世以期一举成名。但是,《人体构造》可不只是迷倒了一位皇帝而已——毕竟皇帝本人无法理解或欣赏它的内容。这部著作真正的意义在于,它将医学这门学科从长达14个世纪的沉睡中唤醒。

起初,医生对《人体构造》问世的反应是惊奇。在此之前,从未有过尺寸如此之大的医学书,从未有过包含如此具有美感和精度的插图的医学书,从未有过排版如此优雅的医学书。

《人体构造》仅仅凭借高雅的品位和奢华的装帧,就让维萨里的多数同僚大为惊讶。但是,真正让他们感到错愕的是书中的内容,甚至不少人因此震怒,其中就包括维萨里曾经的解剖学老师,欧洲最著名的解剖学家之一的雅各布·西尔维亚斯。他在一封致皇帝的公开信中如此写道:

我恳请陛下严厉地惩罚维萨里,他罪有应得,他是个自生自养的恶魔,是愚蠢无知、忘恩负义、傲慢自大的代表,要制裁他,防止他呼出的毒气毒害欧洲的其他地方。

西尔维亚斯如此愤怒的原因是维萨里指出了盖伦在描述人体某些特性时反复出现的错误,而这主要是因为盖伦对这些组织和器官的认知并非来自解剖和观察人类,而是猴子和狗。

在中世纪末,人体解剖已经揭示了盖伦观察中的一些荒谬之处,如肝脏负责造血、子宫有多个室、脑垂体会将分泌物直接导入鼻子,那么为什么仍然有人会如此愤怒?我们已经知道,那时的医学教授从来不亲自解剖人体。解剖工作是由理发师完成的,而教授要做的只有在课堂上大声朗读盖伦有关解剖学观察的某本著作。这个持续了数世纪的传统在《人体构造》出版后的10年内就消失了。没错,这部著作中的很大一部分都用来详细说明如何解剖尸体。

此外,《人体构造》还强调了一个一直都被忽略的事实:我们之所以能够以人的形态存在并活动于这世间,是因为骨骼。这部书指出,我们的骨骼不仅支撑着我们的整个身体,使其可以移动,还保护着我们脆弱的器官(包括大脑),使其免于受伤。维萨里强调,如果没有骨骼,我们只是一摊摊拥有组织结构,但无法移动的肉罢了。

让医学冲破迷障:《人体构造》的科学性和艺术性

如果研读《人体构造》,我们很容易就能发现,维萨里对人体骨骼非常着迷。在第一册中,他花了168页来描述骨骼。在书的开头,令人目不暇接的精美插图就向我们展示了不同观察角度下的5个头骨。接下来,我们会看到对人体其他骨骼的详尽描述和细致描绘。最后,这本书以3整页精彩绝伦的完整骨架素描图作结:一副骨架悬挂在绞架上,一副骨架在一根拐杖的支撑下摆出行走的姿态,还有一副骨架手肘撑在一张放了一个人类头骨的桌子上,仿佛正在思考头骨的内部结构。这些后来经常被其他作者“借鉴”的骨架插图,不仅是对人体骨骼的真实阐释,还是优秀的艺术作品。如果来自卡尔卡的约翰·斯特方参与了《人体构造》的艺术创作,那么这些拟人化的骨架必然出自他手。在艺术上,这些素描和维萨里早期的解剖学著作《解剖学六表》中的非常相似,而那本书中的插图已知正是斯特方绘制的。

●这幅极具艺术性和解剖准确性的插图是安德烈·维萨里《人体构造》第一册的最后一张骨架素描。这副骨架看起来正在思考,或者正在研究桌上的头骨

第二册从头到尾,都是维萨里对人体肌肉的深入描述。13张强壮男人的解剖图从外至内,循序渐进地展示了人体不同层次的肌肉。这些插图极有可能也是约翰·斯特方所绘。与骨架插图一样,这些“肌肉男”插图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艺术作品。

当维萨里写下“雕塑家和画家的坏脾气”让他“比解剖尸体更心烦意乱”时,他很可能想起了那些与斯特方以外的艺术家交锋的时刻,虽然他需要这些人的才能,但他大概没能让他们在剩下的5册中大展拳脚。可以确定的是,从第三册开始,插图的质量明显下降。并不是说,第三册中关于静脉和动脉、第四册中关于神经系统、第五册中关于腹部器官、第六册中关于心和肺以及第七册中关于大脑的插图有什么缺陷,它们只是不灵动,有点儿干巴巴的,缺乏艺术的光彩。

维萨里也有一定的局限性,他在描述内脏器官(肝脏、肾脏以及子宫)时经常使用狗或猪的,而非人的。他还忽略了胰脏、卵巢以及肾上腺的存在。这些器官都较难分辨,尤其是在已经腐败的尸体中。但维萨里本可以对子宫进行更好的研究。诚然,那个时代很难找到可供解剖的死亡女性的尸体。但我们现在已知他曾有机会检查至少两具女性尸体的生殖器官。出于某些原因,比如他因为急于解剖保护阴道入口的处女膜,而彻底忽略了阴道另一头的输卵管。他对子宫及胎儿描绘的粗糙程度与中世纪不相上下。

维萨里在描述主动脉和静脉方面做得很好,但他对心和肺的描述并不比盖伦优秀。他太专注于给各种肌肉和组织起希腊语、拉丁语或希伯来语名字了,却从未想过用自己的名字为其中一样命名。

●第二册中强壮的“肌肉男”

●第五册中的插图,相比第一、二册,第五册插图的艺术表现性明显变弱了

如果说维萨里投入第三到六册的热情不及前两册,那么他在最后一册中描述大脑时,又恢复了之前的热情。最后一本中的插画水平非常接近(但未及)第一、二册。除此之外,他取得的关于大脑不同部位的解剖发现具有重大意义。在维萨里编写第七册之前,大脑的结构及功能几乎完全不为人所知。这一册至少揭示了大脑的某些结构性特征。此后,大脑开始被解剖学家重视起来。

作为一部学术出版物,《人体构造》的科学性开启了现代医学这门学科。这部书是献给医学最珍贵的礼物,是能够解决未来无数医学问题的科学指南。在之后的医学发展中使用的很多工具都源于这部革命性作品:在任何调查之中彻底摒弃超自然解释,在行文中平铺直叙不掺杂任何情感,准确地绘制插图,无情地进行活体解剖,发现至上,最终对一致的个人观察结果进行概括。

浓缩《人体构造》7册精华的《人体结构摘要》(后简称《摘要》)出版于前者的几周后。这本经过大幅精简的书之所以出现,是为了方便医学生将其带到解剖桌上。《摘要》包含《人体构造》中几幅全页骨骼和肌肉素描。为了让这本书更光鲜亮丽,书中还加了两幅全页素描:一名英俊的裸体男性(亚当)和一名美丽的裸体女性(夏娃)。

●出现在《摘要》里的“亚当”和“夏娃”,这本书于1543年在《人体构造》出版几周后面世。其中杰出的素描一度被认为是提香绘制的,但现在已被认定其绘者为弗朗茨·冯·卡尔卡

继承与发展:解剖学的未来

在编写了《人体构造》并在解剖桌上的尸体旁进行直接教学后,维萨里亲手培养出了3位杰出的继承者。正是他们,在《人体构造》问世后的几十年内取得了一系列重大的解剖学发现。不可否认,正是维萨里和在《人体构造》中展示的工具和方法促成了后来的这些发现。

这3位杰出继承者中的第一位是雷奥多·哥伦布,他是维萨里在帕多瓦大学的继任者。他的巨大贡献(如果真的属于他)是精确地描述了血液从右心房经由肺流至左心房的循环方式。这些描述连同对心脏的细致观察第一次出现在1559年他死后出版的《关于解剖》一书中。我们将在第二章中详细讲述关于哥伦布的故事,在这里我们只说一点——维萨里后来跟他成了死敌,因为哥伦布曾指责维萨里在《人体构造》中描述的舌头和眼睛并不是人类的,而是牛的。

加布里埃尔·法罗皮奥是继哥伦布之后在帕多瓦大学任教的教授,他也曾是维萨里的学生。他敬仰自己的老师,并极其推崇他的伟大作品《人体构造》。但法罗皮奥也指出了书中的一些错误和遗漏——虽然他的批评声比哥伦布温和一点儿。

维萨里教法罗皮奥如何亲手解剖一具尸体,也教导他要相信自己在解剖时亲眼看到的情况,而非从盖伦的某本书里读到的内容。法罗皮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后来成功发现并描述了不少连他的老师都没注意到的人体组织和结构。例如,他首次识别并描述了卵巢和输卵管,而输卵管的英文名“fallopian tube”正是以法罗皮奥的名字命名的。阴道、胎盘和阴蒂现在的英文名也是他起的:在法罗皮奥之前,这些结构并没有名字。

如果说维萨里曾经独自在解剖学这片无人之境中披荆斩棘,那法罗皮奥就在维萨里已经开辟出的领域长驱直入。他比维萨里更仔细地描述了骨骼和韧带,他甚至还不厌其烦、细心大胆地解剖、观察并描述了耳朵中的半规管。

但在维萨里的所有学生之中,最有才华的应当是巴托洛梅奥·欧斯塔希乌斯。在某种程度上,他是几乎与列昂纳多·达·芬奇一样不幸的人。他那装饰了大量雕刻铜版画的精彩手稿于1552年完成并准备出版,但不知为何在接下来的150年中被搁置在梵蒂冈图书馆中无人问津。这部著作后来被著名的心脏病学家乔瓦尼·兰奇西发现,并于1714年出版。欧斯塔希乌斯的非凡发现曾被一群不知廉耻的解剖学家挪用,并将其当作自己的原创作品在16世纪末和整个17世纪出版。

如果欧斯塔希乌斯的作品一经完成就在1552年问世,那么医学可以获得长足的发展。毫无疑问,这本书会让欧斯塔希乌斯变成和维萨里一样受人尊崇的学者。和法罗皮奥一样,欧斯塔希乌斯不仅指出了《人体构造》中的错误,还发现了维萨里遗漏的内容。他在书中首次用雕刻铜版画展示了交感神经系统,这是绝无仅有的创新。他还识别出了胸导管并绘制了精彩的插图,而胸导管不仅完全逃过了维萨里的眼睛,就连76年后的威廉·哈维对此也完全没有觉察。除了发现这两个人体重要结构,欧斯塔希乌斯还正确地描述了人体的肾脏解剖结构,并且他还是第一个识别并描述肾上腺及连接中耳和口腔的咽鼓管的人,而咽鼓管的英文名“Eustachian tube”正是以欧斯塔希乌斯的名字命名的。

●巴托洛梅奥·欧斯塔希乌斯《论解剖》内页

当然,在维萨里和他的3名继承者去世后,解剖学的新发现仍然不断出现。毫无疑问,直到今天,解剖学仍然在取得新的发现——这一切的动因都来自《人体构造》的出版。所以接下来,我们就以维萨里自己的话来结束本章的内容:“盖伦虽然写了不少作品,但他对解剖学并没有太大的贡献,在这样一个人人都对解剖学一无所知的时代,我能做的最有价值的事,就是对整个人体进行全新的描述,这也是我能想到的向学生展示我的成果的唯一方式。” 4TjtL/n9TpxsQOXrM8lNDjwtg7tT1W6a50yUXM9G8avy35Wa/2K1PF+d43yAYx0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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