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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星期日

哈利坐在一辆一九七〇年产的沃尔沃亚马逊的副驾驶座上。侯勒姆坐在他身旁,侯勒姆的卡带式录音机以不规律的速度播放着一首汉克·威廉姆斯的歌曲,他们两人也跟着哼唱。每当他们停止歌唱时,后座那个孩子就会发出轻柔的啜泣。车子开始摇晃。这点很奇怪,因为他们的车是停着的。

哈利睁开眼睛,抬头看向那位轻摇他肩膀的空姐。

“我们就快降落了,先生,”她的声音从口罩后面传来,“请您系好安全带。”

她拿走了他面前的空杯子,把桌子向侧面、然后向下移动,收入扶手内。商务舱。他在最后一刻决定穿上外套,此外什么都不带,甚至没带随身行李。哈利打了个哈欠,看向窗外。飞机掠过下方森林。湖泊。然后是城区。一大片城区。奥斯陆。然后又是森林。他想起了自己在起飞前打的那通简短的电话,打给史戴·奥纳,那位心理学家经常和他在谋杀案方面展开合作。他回想刚刚奥纳的声音,听起来完全不一样了。对方表示过去几个月里好几次尝试联系他,哈利的回答是那部手机一直没开机。奥纳说这不重要,他只想对他说,他病了。胰腺癌。

按照时刻表,这次航班的耗时是十三个小时。哈利看了看表,调到了挪威时间。星期日早上八点五十五分。星期日是戒酒日,但如果按照洛杉矶时间来算,星期六就还剩下五分钟。他抬头看向天花板,寻找呼叫按钮,然后才想起在商务舱里,呼叫按钮在遥控器上。他在控制台上找到了它。他按了下去,于是脉冲声响了起来,同时有盏指示灯在他头顶亮起。

空姐不到十秒钟就走了过来。“什么事,先生?”

但那十秒钟足以让哈利数清他星期六在洛杉矶喝了多少单位的酒。配额已满。见鬼。

“抱歉,”他说着,挤出笑容,“没事。”

哈利站在免税店里放威士忌酒瓶的货架前面,这时有条短信告诉他,孔恩安排的车已经等在到达大厅外面了。哈利回复“好”,然后——趁他还拿着手机——输入了字母“K”。

卡翠娜有时会开他的玩笑,说他的朋友、同事和联系人都太少了,给每人分一个首字母都绰绰有余。

“我是卡翠娜·布莱特。”她的声音疲惫又昏昏欲睡。

“嘿,我是哈利。”

“哈利?真的是你?”她的声音就像是刚从床上坐起身,“我看到是美国号码,所以我——”

“我现在在挪威。刚落地。我吵醒你了吗?”

“没。不,好吧,差不多。我们手头有件可能是双重谋杀的案子,我加班到了很晚。我的婆婆在这边照看葛德,所以我在补觉。天哪,你还活着。”

“看起来是的。你还好吗?”

“还好。说实话,考虑到各种情况,已经不算坏了。我上星期五才跟人提过你。你来奥斯陆做什么?”

“有几件事要做。我要去见见史戴·奥纳。”

“见鬼,是啊,我听说了。胰腺癌,对吧?”

“细节我也不清楚。你有时间喝杯咖啡吗?”

他注意到她迟疑了片刻,然后她回答说:“不如你来我这儿吃个晚餐?”

“你是说去你家?”

“当然。我婆婆的厨艺特别好。”

“好吧。如果你不介意,那就……”

“六点?你还能和葛德问个好。”

哈利闭上了眼睛,试图回想那个梦。沃尔沃亚马逊。哭泣的孩子。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她明白他也知道吗?她希望他知道吗?

“六点很合适。”他说。

他们挂了电话,他又看向架子上的威士忌。

后面那排架子上摆放着惹人喜爱的动物玩具。

那辆车缓缓穿过许侯门区满是行人的街道。这里是奥斯陆最昂贵的五公顷地皮,坐落于探入峡湾的两座小岛上。这里充斥着前往商店、餐馆和美术馆,又或者只是在星期日散步的人。在西弗酒店,前台接待员欢迎哈利的方式,就好像他是他们由衷盼望招待的一位宾客。

房间里有一张柔软程度十分完美的双人床,墙上挂着时尚艺术品,还有昂贵品牌的沐浴露。都是五星级酒店该有的,哈利心想。他能透过窗户看到市政厅和阿克什胡斯堡垒。他离开的这一年似乎什么都没变,感觉却不同了。也许是因为这里——有这么多设计师品牌店、美术馆、高档公寓和光滑的大楼外墙的许侯门区——不是他熟知的奥斯陆。他在东部长大成人,当时奥斯陆只是欧洲外围一座安静、乏味又相当灰暗的小小首都,在街上能听到的大都是没有口音的挪威语,居民基本是白人。但这座城市慢慢开放了。年轻时的哈利最先注意到的是俱乐部越来越多,同时更多够酷的乐队——不光是在荷芬谷体育场的三万人面前演奏的那些——开始将奥斯陆作为巡回演出中的一站。还有许多餐馆开张,供应世界每个角落的食物。这种向着国际化、开放和多元化的城市的转变自然而然地带来了有组织犯罪的增加,但谋杀案的数量还是太少,几乎没有维持相关警察部门的必要。的确,出于多方面的理由,这座城市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成了沉迷海洛因的年轻人的坟场,后来也依旧如此。但这座城市没有贫民窟,就连女性也普遍有安全感,百分之九十三的居民在调查中也表达了同样的情绪。尽管媒体在尽他们所能绘制另一幅画卷,但这里过去十五年来强奸案的数量始终比其他城市要少,街头暴力和其他犯罪率同样很低,并且还在持续下降。

所以一位遇害女子和一位失踪女性之间可能存在关联,并不是什么司空见惯的事。难怪哈利抽时间搜索到的挪威语新闻报道数量众多,标题字号也很大。马库斯·罗德的名字在好几篇报道中被提及也同样不足为奇。首先,所有人都明白那些媒体——尤其是从前的所谓“大报” ——是以持续叙述知名人物的故事为生的,罗德显然就是个以财富出名的人。其次,在哈利参与过调查的那些谋杀案里,有百分之八十的行凶者都是和受害者关系亲密的人。所以头号嫌疑人就是——至少暂时是——雇用他的那个男人,也不是什么离奇的事。

哈利冲了个澡。他站在镜子面前,给他仅有的另一件衬衣扣上纽扣,那是他在加勒穆恩机场买的。他听着手表的嘀嗒声,扣上了领口的纽扣。努力不去多想。

从西弗酒店到巴贝尔地产在哈康七世路的办公室,只有步行五分钟的距离。

哈利走到那扇将近三米高的门前,和门厅里一个年轻男子对上了视线。那人连忙跑过来开门,显然是被安排在这里等候哈利的。他帮哈利打开了玻璃门,随后——在哈利说明自己不坐电梯引起的短暂混乱过后——爬起了楼梯。到了最高的六楼以后,他领着哈利穿过周末空荡荡的办公空间,在一扇敞开的门前停了下来,让到一边,而哈利走了进去。

那是一间高级办公室,看起来将近上百平方米,窗外能看到市政厅广场和奥斯陆峡湾。办公室的一头放着一张办公桌,桌上有一台宽大的苹果显示器,一副古驰的太阳镜,还有一部苹果手机,但一张纸都没有。

房间另一头有两个人坐在一张会议桌边。他认出其中一个是尤汗·孔恩,另一个他在新闻报道里见过。马库斯·罗德看着孔恩首先站起身,走向哈利并伸出手。哈利朝孔恩短促地笑了笑,目光不离孔恩身后的那个男人。他看到马库斯·罗德无意识地扣上西装外套的一颗纽扣,但仍旧站在会议桌边。和孔恩握手之后,哈利走向那张桌子,和罗德也握了手。他注意到他们的身高恐怕差不多,又判断罗德至少比他重二十公斤。靠近以后,罗德六十六岁的年纪就从他被人工拉平过的皮肤、洁白的牙齿和浓密的黑发下面显现出来。但还好,至少他找的整容医生比哈利在洛杉矶见过的一些人的要强。哈利注意到,罗德狭窄的蓝色虹膜里的硕大瞳孔略微抽动了一下,就好像他的神经束出了问题。

“坐吧,哈利。”

“多谢,马库斯。”哈利说着,解开他外套的纽扣,坐了下来。就算罗德不喜欢这种问候方式,又或者注意到了哈利的还击,从他的面部表情也完全看不出来。

“多谢你能这么快赶过来。”罗德说着,朝门口那个年轻人做了个手势。

“我对一定程度的紧迫感没意见。”哈利的目光扫过墙上三个表情严肃的男人。两幅画和一张照片,边框下方都挂着金色匾牌,所有人的姓氏都是罗德。

“好吧,那边的节奏确实不太一样。”孔恩说,“那边”两个字用的是英语,在哈利听来就像稍显紧张的外交官在尝试闲聊。

“我也说不好,”哈利说,“我觉得洛杉矶比起纽约和芝加哥要懒散不少。但我看得出来,你们这儿也时间紧迫。星期日还在办公。令人敬佩。”

“稍微远离一下堪比地狱的家庭生活可不是什么坏事,”罗德说着,朝孔恩咧嘴笑了笑,“尤其是星期日。”

“你有孩子?”哈利问。那些新闻报道没给他留下这方面的印象。

“是的,”罗德说着,看向孔恩,就好像问话的人是他,“我妻子。”

罗德大笑起来,孔恩也尽职尽责地赔笑起来。哈利让自己的嘴角略微上扬,以免显得过于含蓄。他想起了海伦妮·罗德在报纸上的那些照片。他们的年龄差距有多大?起码三十岁。在这对夫妇被拍到的每一张照片里,背景都是各种徽标,换句话说,就是在首映现场、时装秀和其他类似的场合。海伦妮·罗德当然打扮得漂漂亮亮,可她看起来更有自知之明,没有在类似场合上对镜头摆姿势的某些女人——以及男人——那么滑稽。她很美,但她的美丽有些褪色,那种年轻的光彩似乎消逝得太早了些。是工作太繁重了点?是酒精或者其他东西过量了些?还是幸福感少了一点?又或者三者皆有?

“好吧,”孔恩说,“以我对客户的了解,我要说他无论如何都会在这儿待很久。想要达到他的成就,不靠努力工作是做不到的。”

罗德耸耸肩,但没有反驳。“那你呢,哈利?你有孩子吗?”

哈利正看着那些肖像。那三个男人都站在高大的建筑前面。是他们自己建造或者拥有的,哈利如此猜想。

“或许还得加上充分的家族财富。”他说。

“抱歉,你说什么?”

“我是说除了努力工作以外。这样会更容易一点,不是吗?”

罗德抬起他闪亮的黑发下一条精心打理过的眉毛,用怀疑的目光看向孔恩,仿佛在要求孔恩解释自己联络的是个怎样的人。接着他抬起头来,让眼看要多出一层的下巴抬过衬衣领口,注视着哈利。

“财富是需要人来照看的,霍勒。但也许你也明白这个道理?”

“我?你怎么会这么想?”

“不是吗?你的穿着像个有钱人。除非我彻底看走了眼,但你那身衣服是萨维尔街的加思·亚历山大缝制的。我自己也有两套。”

“我不记得裁缝的名字了,”哈利说,“这是一位女士送我的,因为我答应做她的男伴。”

“活见鬼。她有那么丑吗?”

“不。”

“不?是个美人?”

“我得说,是的。对一位七旬老人来说。”

马库斯·罗德将双手背在脑后,靠向椅背。他的双眼眯成了细缝。

“要知道,哈利,你和我妻子有个共同点。只有当更贵的衣服摆在面前时,你们才会脱掉身上那套。”

马库斯·罗德的笑声震耳欲聋。他拍打大腿,转头看向孔恩,后者迅速挤出一阵笑声。罗德的笑声变成了一阵喷嚏。那个刚好端着玻璃水杯走进来的年轻人递给他一块手帕,但罗德挥手让他走开,从自己西装的内袋里抽出一块巨大的淡蓝色手帕,上面印着首字母“M.R.”,字号也一样很大,然后他响亮地擤了擤鼻子。

“抱歉,我有点过敏。”罗德说着,把那块手帕塞回内袋里,“你打过疫苗了吧,哈利?”

“是的。”

“我也是。所以我一直很安全。我和海伦妮当时去了沙特阿拉伯,在病毒传播到挪威之前很久就打了第一针疫苗。好了,我们开始吧。尤汗?”

哈利听着尤汗·孔恩做案情介绍,内容和他二十四小时前在电话里听到的基本没区别。

“两个女孩,苏珊·安德森和贝婷·贝蒂尔森,接连在星期二失踪,分别是在三个和两个星期前。苏珊·安德森的尸体在两天前被人发现。警方尚未公开死因,但表示他们在进行谋杀案方向的调查。马库斯被警方讯问的理由只有一个。在苏珊失踪的四天前,那两个女孩出席了同一个派对,那是为马库斯和海伦妮居住的公寓大楼的住户举办的屋顶派对。警方目前在两个女孩身上找到的唯一联系,就是她们都认识马库斯,也都是被他邀请的。马库斯在女孩们失踪的那两个星期二都有不在场证明,他当时和海伦妮在家里。警方也排除了他在这方面的所有嫌疑。不幸的是,媒体在推理方面就没这么讲逻辑了。换句话说,他们的动机不是单纯地希望案件解决。于是他们写出了各种具有推测性质的头条新闻,内容是马库斯和那两个女孩的关系,暗示她们试图从他手里敲诈钱财,威胁说要把她们的‘故事’告诉一家愿意给出一大笔钱的报社。他们还开始怀疑罗德夫妇提供的不在场证明的价值,尽管他们很清楚,在刑事案件里,这种证据既常见又合法。当然了,他们关心的是‘名人与谋杀’这种耸人听闻的混合,而非事实。就算真相会大白于天下,媒体那些人也肯定觉得越晚越好,毕竟这样的话,他们那些有助销量的推测可以继续下去。”

哈利短促地点点头,面无表情。

“在此期间,我的客户的商业利益遭受了不良影响,因为他还没有——至少以媒体的版本来说没有——洗清全部的指控。更不用说还有个人承受的压力。”

“最主要的是家庭承受的压力。”罗德插嘴说。

“当然,”律师说了下去,“如果警方能表现得称职一些,这就只是暂时的问题而已。但他们花了将近三个星期的时间,却既没找到行凶者,也没找到任何线索能让媒体停止这场猎巫行动,尽管他们针对的是全奥斯陆唯一真正给出不在场证明的人。简而言之,我们希望这起案件能够尽快解决,所以我们才需要你。”

孔恩和罗德看向哈利。

“呃,既然警方找到了尸体,他们就有可能找到了行凶者的DNA痕迹。警方采集过你的DNA样本吗?”哈利直视着马库斯·罗德。

罗德没有答话,只是转头看向孔恩。

“我们拒绝了,”孔恩说,“除非警方拿出法庭判令。”

“为什么?”

“因为我们接受这种检测没有任何好处。也因为屈服于那种侵犯隐私的调查,就等于间接承认我们能从警方的角度看待这起案件,也就是说,我们觉得马库斯有理由被怀疑。”

“可你们不觉得确实有理由吗?”

“是的。但我告诉警方,如果他们能找出两起失踪案和我的客户之间的任何关联,他就会非常乐意接受DNA测试。我们还没收到他们给出的消息。”

“呃。”

罗德拍了拍手。“就这些了,哈利。大概情况是这样。我们能听听你的作战计划吗?”

“作战计划?”

罗德笑了。“至少说个大概吧。”

“概括来说,”哈利说着,压下时差带来的哈欠,“就是尽快找到那个凶手。”

罗德咧嘴笑了笑,看向孔恩。“这就概括过头了,哈利。还有什么能说的吗?”

“好吧。我会像我做警察时那样调查这件案子。我是指不受约束,也不考虑事实以外的任何事。换句话说,如果线索指向你,罗德,我也会拿下你,就像拿下其他杀人犯那样。而且酬金照领。”

在随后的沉默里,市政厅的钟声响了起来。马库斯·罗德轻笑出声:“你的口气很强硬,哈利。你当警察想凑到那么一笔钱要花多少年?十年?二十年?你们在警察局的薪水一般是多少来着?”

哈利没有回答。钟鸣仍未停息。

“好吧,”孔恩说着,匆忙笑了笑,“从本质上说,你说的正是我们希望你做到的,哈利。就像我在电话里说的:一场独立调查。所以就算你的说法很粗鲁,我们的意见也是一致的。你表达的意思正是我们需要你的理由。一个正直的人。”

“你是吗?”罗德用拇指和食指轻抚下巴,看向哈利,“你是那么正直的人吗?”

哈利再次注意到了罗德眼球的抽动。他摇摇头。罗德身体前倾,欢快地笑了笑,低声说:“一点正直都没有?”

哈利也笑了。“就跟戴眼罩的马能被称为‘正直’的程度差不多。智力有限的生物只会按照训练去做:又正又直地往前跑,丝毫不允许自己分心。”

马库斯·罗德大笑起来。“这就好,哈利。这就好。我们相信你。我希望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组建一支顶级团队。最好有普通人熟知的人物。能向媒体宣布的那种。让他们看到我们的态度,你明白吧?”

“我已经想好能用的人了。”

“很好,很好。你觉得从他们那里得到回复需要多久?”

“明天下午四点前。”

“明天这么快?”

罗德又笑出了声,随后才意识到哈利是认真的。“我喜欢你的风格,哈利。我们签合同吧。”

罗德朝孔恩点点头,后者把手伸进公文包,将一份只有一页的文件放到哈利面前。

“这份合同规定,要等到警方法律部门的至少三位律师认同有罪,任务才算完成,”孔恩说,“但如果被告在法庭上被宣判无罪,费用就必须退回。也就是说,这是一份‘无成果不付费’协议。”

“但这笔奖赏就连高管都会羡慕,包括我自己。”罗德说。

“我希望在这里加上附加条款,”哈利说,“如果警方——无论有没有得到我的协助——在九天之内找到被推定有罪的一方,你们都需要付我酬金。”

罗德和孔恩对视了一眼。

罗德点点头,然后朝哈利凑近了些。“你作为谈判者够强硬的。但别以为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希望的酬金是这么具体的数字,再加上这么具体的时间限制。”

哈利抬起一边眉毛。“是吗?”

“拜托。这样能给人真实感,一个魔法数字能让一切显得合理。你就别跟我卖弄了,哈利,这套谈判策略我自己也会用。”

哈利缓缓点头。“被你说中了,罗德。”

“现在我要教你一招,哈利,”罗德后仰身体,笑容灿烂,“我会给你一百万美元。这比你要求的还多大约四十万挪威克朗,足够买一辆像样的车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哈利没有回答。

“因为如果你比人们希望的多给那么一点点,他们就会比之前努力很多。这是经过验证的心理学事实。”

“那我愿意试试看,”哈利干巴巴地说,“不过还有一件事。”

罗德的笑容消失不见。“什么事?”

“我需要征求警方里某人的许可。”

孔恩清了清嗓子。“你知道在挪威不需要授权或者执照就能进行私人调查吧?”

“是的。但我说的是‘警方里某人’。”

哈利解释了理由,片刻过后,罗德点了头,不情不愿地同意了。等哈利和罗德握手以后,孔恩护送哈利下楼去了出口。他帮哈利打开了通往街道的门。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哈利?”

“说。”

“你为什么让我把我们合同的英语备份件发去一个墨西哥人的电子邮箱?”

“那是给我的代理人看的。”

孔恩仍旧面无表情。哈利估计他作为辩护律师已经习惯了听人说谎,客户说实话反而更有可能让他眨眼。孔恩同样明白,如此明显的谎话是在表示“别打听”。

“祝你星期日愉快,哈利。”

“你也是。”

哈利走到了阿克尔港,找了张长椅坐下,看着来自奈索坦根半岛的渡船缓缓驶入阳光明媚的码头。他闭上了眼睛。他和萝凯有时会在周中请一天假,推着自行车来到渡船上,渡船在海上的小岛和其他渡船之间行驶二十五分钟左右,最后停靠在奈索坦根村。他们会从那里直接骑车来到乡野风景之中,那里有乡间公路、小径和隐蔽而废弃的游泳场所,他们会在那里跳进水里,随后躺在光滑的岩石板上暖和身子,能听到的唯有昆虫的嗡嗡声,以及将指甲埋进他后背的萝凯热情却低沉的呻吟。哈利强迫自己放开那些画面,睁开眼睛。他看向手表。看着断断续续前进的秒针。再过几个小时,他就要去见卡翠娜了。还有葛德。他迈开大步,朝西弗酒店走去。

“你舅舅今天好像状态不错。”说完这句话,护士转身离开,把普里姆留在那个小房间敞开的门口。

普里姆点点头。他看向那位老人,后者穿着晨衣坐在床上,盯着关上的电视。他曾是个英俊男子,且备受尊敬,无论是在他的私人生活还是职业生涯中,他说什么都有人愿意倾听。普里姆觉得这点仍旧显而易见,无论是在那张脸上,在他又高又光滑的额头上,在那只鹰钩鼻两侧清澈的蓝眼睛里,还是在那对意外饱满的嘴唇抿紧时的坚决里。

普里姆称呼他为弗雷德里克舅舅。因为这就是他。除了其他身份之外。

他舅舅抬起头来,看着普里姆走进房间,而普里姆一如既往地好奇今天在家的是哪个弗雷德里克舅舅。如果有人在家的话。

“你是谁?出去。”混合了轻蔑和愉快的情绪让弗雷德里克舅舅涨红了脸,他的嗓音那么低沉,让普里姆难以确定他是在说笑还是生气。他患上了路易体痴呆 ,这种脑部疾病不但会带来幻觉和噩梦,还会——以他的情况——不时引发攻击行为。大部分局限于口头,但也会动用身体,这让肌肉强直 带来的限制几乎成了好处。

“我是普里姆,莫莉的儿子,”没等他舅舅回答,普里姆又补充道,“她是你姐姐。”

普里姆看着墙上仅有的装饰,那是一张加了框的学位证书,挂在床头。他曾经带来一只相框,里面是他舅舅、他母亲和小时候的他在西班牙的一座游泳池边的合影。他的继父抛弃他们以后,他舅舅招待自己的姐姐和外甥在那里度了个假。

但几个月过后,他舅舅取下了那张照片,说他看着那么多兔子牙就难受。他指的显然是普里姆从母亲那里继承的那对硕大又有缝隙的门牙。但那张博士学位证书仍然挂在那里,上面印有“弗雷德里克·斯泰纳”这个名字。他改掉了和普里姆的母亲同样的姓氏,因为——他直白地告诉了普里姆——犹太姓氏在科学界更有分量和威信。尤其是在他的领域,也就是微生物学,人们已经懒得去掩饰自己的看法:犹太人,尤其是德系犹太人的基因赋予了他们超乎常人的智力。虽然出于礼貌或者政治理由去否认——至少是忽略——这个事实也是合情合理的行为,但事实就是事实。所以如果弗雷德里克有和犹太人一样聪颖又运转高效的头脑,干吗还要顶着古板的挪威农夫姓氏去后排乖乖排队呢?

“我还有姐姐?”他舅舅问。

“你有姐姐,你不记得了?”

“天杀的,孩子,我有痴呆,你豆子大的小脑仁儿就记不住吗?陪你来的那个护士……挺不错的,对吧?”

“所以你记得她?”

“我的短期记忆力很出色。要不要跟我赌一把,就赌我这周末能不能跟她上床?等等,你身上恐怕一分钱都没有,你这废物。你还小的时候,我还挺看好你的。可现在嘛,你甚至算不上让人失望,你根本一事无成。”他舅舅停顿片刻,看起来就像在认真思考,“还是说你有了什么成就?你做了什么?”

“我不打算告诉你。”

“为什么不呢?我记得你对音乐有过兴趣。我们家和音乐完全不沾边,可你是不是幻想过成为音乐家?”

“没有。”

“所以是……?”

“首先,你等到下次就该忘了;其次,你不会相信的。”

“你有家庭吗?别那么看着我!”

“我是单身。暂时是。但我遇到了一个女人。”

“一个?你刚才说一个?”

“对。”

“天哪,你知道我睡过多少女人吗?”

“知道。”

“六百四十三个。六百四十三个!而且都是漂亮女人。在最开始那几个以后,我就掌握了诀窍。当时我才十七岁。你得非常努力才能赶上你舅舅,孩子。这个女人,她那儿够紧实不?”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另一个呢?”

“另一个?”

“我清楚地记得,你有过几个孩子,还有个胸部很大、矮个子、深肤色的女人。我上过她吗?哈哈哈!我上过,我从你的表情就看得出!你怎么会变成这种没人喜欢的人?是因为你妈妈传给你的兔子牙吗?”

“舅舅——”

“别叫我舅舅,你这该死的怪胎!你生下来就又丑又蠢,让我难堪,让你母亲和全家人都难堪。”

“好吧。那你们为什么要叫我普里姆?”

“噢,普里姆,对!你觉得为什么?”

“你说那是因为我很特别。是数字之中的例外。”

“特别,对,但是异常的那种特别。是错误。没人喜欢与之相处的人,被人排斥,只能被数字1和自身整除。那就是你,primtallet ,质数。只有1和你自己。我们都渴望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对你来说,那样东西就是被爱。这永远是你的弱点,是你妈妈传给你的。”

“你知道吗,舅舅,再过不久,我就会比你、比全家人都要有名。比你们加起来都有名。”

他舅舅的脸色亮了起来,就好像普里姆终于说出了什么有意义的话,至少是令人愉快的话。

“让我告诉你吧,在你身上只会发生一件事,那就是有朝一日,你会和我一样痴呆,到时候的你只会觉得快乐!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么一来,你就会忘掉自己的人生只是一长串耻辱的挫败。那东西——”他指了指墙上的学位证书,“是我唯一想要记住的东西。但我连它都记不住。还有那六百四十三个……”他的嗓音低沉下去,大团的泪水从他蓝色的双眼涌出,“我他妈一个都记不得了。一个都记不得!所以这又有什么意义?!”

普里姆离开的时候,他舅舅还在哭。这种情况越来越频繁了。根据普里姆看到的报道,罗宾·威廉姆斯自杀就是因为被确诊了路易体痴呆,他只希望他和他的家人能免于这种病带来的折磨。让普里姆吃惊的是,他舅舅居然没有效仿那个例子。

这座养老院坐落于奥斯陆西侧的芬伦区的中心。在返回车子的路上,他路过了一家最近数次造访的珠宝店。此时是星期日,店门关着,但他把鼻子贴在窗户上,能看到店内玻璃展柜里的那枚钻石戒指。它不怎么大,却很漂亮。非常适合她。他必须这个星期就买下它,否则就有被别人捷足先登的风险。

他绕了个远路,经过他童年时居住的古斯达街区。那栋在火灾中损坏的别墅本该在数年前就被拆除,但他不顾委员会的命令和邻居的投诉,一次又一次拖延拆除的时间。他在一些场合宣称自己有翻修的计划,在另一些场合则会拿出文件,证明自己预约过拆除,但负责的公司后来破了产,又或者被停业整顿了。至于他究竟为什么采取这些拖延战术,他自己也说不清。毕竟这块地皮可以卖个好价钱。他直到不久前才醒悟到这一点。还有那个计划——那栋房子要用来做什么——肯定也早就潜藏在他的心里,就像一颗小小的虫卵。 DXvmlDrI3Yh5qP9NmWjYVm19PdyfyoL48aRfFQv0RR4TaCY8Fy8lpm8SYgSLg9c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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