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生活》?”普里姆说。
桌对面的女孩看着他,满脸不解。
普里姆大笑起来。“不,我是说这首歌。名字叫《火星生活》。”
他朝电视的方向点点头,大卫·鲍伊的嗓音从下方的条形音箱传入宽大的阁楼房间里。透过窗户,他能越过奥斯陆的中央西侧看向霍尔门科伦山脊,那里在夜色中闪闪发亮,仿佛一盏枝形吊灯。但他眼下能看到的只有自己宴请的那位宾客。“很多人不喜欢这首歌,他们觉得有点怪。BBC说它是‘百老汇音乐剧和萨尔瓦多·达利画作杂交的产物’。也许是吧。但我赞同《每日电讯报》的说法,它就是有史以来最优秀的歌曲。想想看吧!最棒的。人人都爱鲍伊,不是因为他讨人喜欢,而是因为他是最棒的。所以为了成为最棒的那个,那些不被爱的人甚至不惜杀人。他们知道这么一来,一切都会改变。”
普里姆拿起放在他们之间的桌上的酒瓶,但没有坐在那里倒酒,而是站起身来,绕到她那边。
“你知道大卫·鲍伊是艺名,他真正的姓氏是琼斯吗?我实际上也不叫普里姆,这只是个昵称,只有我的家人这么叫我。不过等我结婚以后,我希望自己的妻子也叫我普里姆。”
他此时就站在她身后给她倒酒,同时用另一只手轻抚她漂亮的长发。换作几年前,甚至是几个月前,他都不敢像这样触碰女性,担心会被厌恶。现在他就没这种顾虑了,他已经完全掌控了局面。当然了,其中有矫正牙齿的功劳,另外还有去像样的美发店,以及听取服装购买方面的建议。但重点不是这些。真正的原因是他散发出的某种东西,让她们无法抵挡的东西,知道这一点赋予了他信心,而信心本身就是一剂强效壮阳药,足以带给他动力,只要他能维持循环,那种安慰剂效应就能自我延续。
“我也许传统又天真,”他说着,走回桌子另一边,“但我相信婚姻,相信我们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人,我真的相信。我最近去国家大剧院看了《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故事美丽到让我流泪。两个天造地设、密不可分的灵魂。再看看那边的‘老板’吧。”
他指着一只矮书架上的水族箱。有条闪闪发亮、金绿相间的鱼正在里面游动。“它有它的‘丽莎’。你看不见它,但它就在那里,它们两个是一体的,而且直到死去都是。是的,它们会因为另一半的死去而死去。就像罗密欧和朱丽叶。太美好了,不是吗?”
普里姆坐了下来,手掌滑向桌对面的她。她今晚显得很疲倦、空虚,状态不佳。但他知道怎么让她愉快起来,他需要做的只是拨动一个开关。
“我可以爱上你这样的人。”他说。
她的双眼顿时亮了起来,他能感觉到其中的暖意。但他也感觉到了些许内疚。不是因为用这种方式操控她,而是因为他在说谎。他也许会爱上别人,但不是她。她不是绝无仅有的专属于他的那位女子。她只是个替代品,是他用来练习的对象,让他可以测试手法,用正确的语调说出正确的话。试错。现在犯错无关紧要,只有他向那位一切都协调而完美的女子宣告爱意的那一天才重要。
他必须利用她预演那一幕。好吧,“利用”这个词也许不太合适——她本就是他们之中更主动的那个。他在一个派对上遇见了她,那里有太多社会等级高于他的人,所以回过头看见她的时候,他就明白在对方转身离开之前,他只有说几个字的机会。但他采取了行之有效的做法,赞美了她的体形,还问她去的是哪家健身房。她简短地回答说是毕斯雷街的SATS
,他说这就奇怪了,因为他每星期去那里三次,却从来没见过她,也许是因为他们去的日子不同?她简略地回答说自己一般早上去,然后露出了恼火的表情,因为他说自己也一样,又问她她健身的日子是星期几。
“星期二和星期五。”她回答,仿佛话题到此结束,然后她将注意力转向一个身穿贴身黑衬衣,朝他们这边信步走来的男人。
下一个星期二,她离开健身房的时候,他就站在外面。假装自己刚好路过,又想起在派对上见过她。她不记得他了,只是笑了笑,准备自行离开。但她随即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就这么和他站在街上,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她看着他,仿佛此刻才真正意识到他的存在,无疑是在惊讶自己在派对上竟然没注意到他。他负责说话,她不是那种话特别多的人,至少口头上不是——她的身体语言告诉了他他所需知道的一切。直到他说他们应该找机会再见面的时候,她才开了口。
“时间?”她说,“地点?”
他回答以后,她只是点头回应。就那么简单。
她依约而来。他当时很紧张。有太多事可能出状况了。但她采取了主动,为他解开衣扣,没说太多话。很幸运。
他清楚这种事可能发生,尽管他和他爱的女人尚未交换过任何承诺,但这也是一种不忠,不是吗?至少是对爱的背叛。但他成功让自己相信,这只是爱情祭坛上的一件祭品,是为了她而做的事,他这么做,只是因为他需要尽可能多的练习,好在真正重要的那天符合她对爱人的全部要求。
但现在,桌对面的那个女人已经发挥了自己的作用。
倒不是说他不喜欢和她做爱,但他不可能重复这种行为。而且——如果让他说实话——他不喜欢她的体味或者品位。他应该直接说出口吗?告诉她,他们应该在此分道扬镳?他沉默地低下头,看着餐盘。再次抬头的时候,她的脑袋略微偏了偏,脸上仍旧挂着神秘的笑容,仿佛觉得他的独白是某种有趣的表演。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就像囚犯,被囚禁在自己家里的犯人。因为他没法起身离开,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而且他没法用像样的理由请她离开,对吧?她看起来没有去别处的打算,完全没有,她眼里那种近乎不自然的光彩让他头晕目眩,让他思绪混乱。他忽然想到,有些事扭曲和混淆了整个状况。她一言不发地掌控了局面。这就是她真正想要的吗?
“这就是……”他开了口,清了清嗓子,“这就是你真正想要的吗?”
她没有答话,只是把脑袋略微歪了歪。她看起来就像在发出无声的大笑,牙齿在她漂亮的嘴里闪烁着蓝白色的光。接着普里姆察觉到了他现在才发现的一件事。她的嘴是捕食者的嘴。于是他想到了:这是一场猫与鼠的游戏,而且老鼠是他自己,而不是她。
这种荒谬的念头是从哪儿来的?
凭空出现的。又或者,来自他所有那些疯狂念头诞生的地方。他很害怕,但又明白绝对不能表现出来。他尝试平复呼吸。他该走了。她也该走了。
“这顿饭很美妙,”他说着,折起手帕,放到桌上,“我们找时间再约一次吧。”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尤汗·孔恩刚刚和他的妻子爱丽莎坐到餐桌边。他还没把哈利·霍勒回绝他们慷慨提议的坏消息告诉马库斯·罗德。确切地说,哈利没等孔恩有机会提到酬金就拒绝了。等孔恩向他陈述条款,又表示他们为他预订了九点五十五分从哥本哈根转机前往奥斯陆的商务舱座位后,他仍然没有改变主意。
他看到来电号码是哈利的旧手机,也就是他每次拨打时只会听到“无法接听”提示的那部。所以哈利的拒绝也许只是一种谈判策略。这是好事,罗德允许他全权决定酬金的数目。
孔恩从桌边站起身,朝妻子投去歉意的眼神,走进了客厅。“再次向你问好,哈利。”他欢快地说。
霍勒的嗓音有些沙哑。“九十六万美元。”
“抱歉,你说什么?”
“如果我解决这案子,我要九十六万美元。”
“九十——”
“对。”
“你清楚——”
“我清楚自己不值这个价。但如果你的客户像你说的那样有钱又无辜,那事实对他就值这个价。所以我的建议是,我不收定金,你们为我报销开支,等我解决案子以后再给酬金。”
“可——”
“这笔钱也没那么多。不过,孔恩,我需要你们在五分钟内给我回复。用英语写,用你的电子邮箱发送过来,加上你的签名。听明白了?”
“是的,可天哪,哈利,那可是——”
“这儿有人需要你立刻做出决定。就像有把枪正指着我的脑袋。”
“可二十万美元就应该足够——”
“抱歉,要么按我说的,要么就免谈,孔恩。”
孔恩叹了口气。“这金额太疯狂了,哈利,但没关系,我会打电话给我的客户。我会回复你的。”
“五分钟。”那个沙哑的声音回答。孔恩听到背景里有另一个声音说了些什么。
“四分半。”哈利说。
“我会尽快联系上他的。”孔恩说。
哈利把手机放在餐桌上,抬头看着那个手持霰弹枪的男人,后者仍旧用枪指着他。另一个人对着另一部手机说着西班牙语。
“不会有事的。”露西尔坐在哈利身边,低声说。
哈利拍拍她的手。“这是我的台词。”
“不,是我的,”她说,“是我把你卷进来的。反正这也不是真话,对吧?不可能没事的。”
“定义一下‘没事’。”哈利说。
露西尔无力地笑了笑。“好吧,至少我在昨天度过了美妙的最后一晚,这点值得庆幸。要知道,丹·塔纳餐馆的所有人都相信我们是一对。”
“你觉得是这样?”
“噢,我挽着你走进去的时候,我从他们的脸上看出来了。那是露西尔·欧文斯和一个高大、金发又比她年轻许多的男人,他们心想。他们会觉得自己也是电影明星该多好。然后你接过我的外套,亲吻了我的脸颊。谢谢你,哈利。”
哈利很想指出,他只是在遵照她事先的指示做,包括摘掉自己的结婚戒指,但他忍住没开口。
“Dos minutos(两分钟)。”拿着电话的那人说,哈利感觉到露西尔的手握紧了。
“你们在车里的el jefe(老大)怎么说?”哈利问。
拿着霰弹枪的那人没有答话。
“他杀的人和你们一样多吗?”
那人短促地笑了笑。“没人知道他杀过多少人。我只知道如果你们不付钱,就会成为他清单上的下两条命。他喜欢亲手解决问题。真的。”
哈利点点头。“借她钱的就是他,还是说他买下了这笔债?”
“我们不借钱,我们只收钱。他是最好的。他能发现那些输家,那些欠债的人。”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身体略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他说从他们的眼神和举止就能看出来,但最主要的是他们的体味。你去坐一次公交车就明白了——那些被债务压垮的人,都是身边空出一张座位的人。他说你也欠了债,el rubio(金发佬)。”
“我?”
“他有天去那家酒吧里找那位女士,然后看到你坐在那儿。”
“他错了,我没欠债。”
“他从不出错。你欠别人什么东西。他就是这么找到我父亲的。”
“你父亲?”
那人点点头。哈利看着他,吞了口唾沫,试图想象车里那个男人。哈利刚才提出建议的时候,手机就放在餐桌上,开了免提,但电话那头的男人一句话都没说。
“Un minuto(一分钟)。”拿着手机的男人打开了手枪的保险栓。
“我们在天上的父……”露西尔咕哝起来。
“你怎么会在一部没拍完的电影上花这么多钱?”哈利问。
露西尔先是惊讶地看着他,随后她恐怕明白了:他只是想在他们跨过那扇门之前帮她分心而已。
“要知道,”她说,“这是我在城里最常被问到的问题。”
“Cinco segundos(五秒)。”
哈利盯着手机。“那你最常给出的答案是?”
“坏运气和烂剧本。”
“呃,听起来就像我的人生。”
显示屏亮了起来。是孔恩的号码。哈利按下了接听键。
“跟我说吧。要快,只说结论就好。”
“罗德同意了。”
“你马上就会收到电子邮箱地址。”哈利把手机交给和他们老板通话的那家伙。那人把手枪塞进他飞行员夹克肩部的枪套,将两部手机贴在一起。哈利听到了低沉的说话声。等到话声停止后,他把手机还给了哈利。孔恩挂了电话。那家伙把自己的手机放到耳边,听着什么。然后放下了。
“你很走运,el rubio(金发佬)。你有十天时间,从现在算起。”他指了指手表,“过了时间,我们就毙了她。”他指了指露西尔,又说:“然后我们会来找你。她现在得跟着我们,你也别想联络她。如果你把这事告诉别人,你就会死,连同那个你告诉的人一起。我们在这儿就是这么做事的,我们在墨西哥是这样,在你要去的地方也是这样。别以为你能逃出我们的手掌心。”
“好吧,”哈利说着,吞了口唾沫,“我还需要知道什么?”
那人揉了揉自己的蝎子文身,露出微笑。“你需要知道,我们不会开枪打死你。我们会剥掉你背上的皮,让你躺在大太阳底下。只需要几个小时,你就会被晒熟然后渴死。相信我,你只会庆幸这段时间不算太久。”
哈利很想说些关于挪威和九月的太阳的话,但他忍住了。时间有限。不仅仅是说那十天的期限,对于他要去赶的航班也一样。他看了看手表。一个半小时。今天是星期日,从这儿到洛杉矶机场没多远,但这儿毕竟是洛杉矶。他出发的时间已经晚了。晚到让人绝望。
他最后看了眼露西尔。是的,如果他母亲能活得更久些,看起来应该和她很像。
哈利·霍勒俯下身去,亲吻了露西尔的额头,随后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