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尔把一只猫赶下那张四根床柱的床,站起身,拉开窗帘,坐在化妆镜前,审视自己的脸。她不久前看到了一张乌玛·瑟曼的照片,后者已经年逾五十,看起来却仿佛只有三十岁。露西尔叹了口气。这件事每过一年都会变得更加棘手,但她还是打开那罐香奈儿,指尖轻蘸,开始从面部中央向外铺展粉底。看着愈发松弛的皮肤伴随皱褶被推挤到一起,她问自己每天早上都会问的那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开始每天在镜子前面坐上起码半个小时,就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年近八十,而是……七十?答案和过去的每个早上一样。因为她——就像她认识的每个演员那样——需要尽自己所能来获取被爱的感觉。就算不是为了真正的自己,也是为了他们凭借妆容、服装与合适的剧本去扮演的那个人。这种病是日渐衰老和降低期望都没法彻底治好的。
露西尔给自己喷上麝香香水。有些人觉得麝香是一种男性化的气味,不该出现在女用香水里,但她在还是年轻女演员的时候就靠这种香水取得了巨大成功。它让她与众不同,是让人无法轻易遗忘的那种芳香。她系好晨衣的带子,走下楼去,小心地避开两只蹲坐在楼梯上的猫。
她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几乎与此同时,一只猫蹭起了她的腿,想要讨好她。它无疑是闻到了金枪鱼的气味,但她很容易就能想象到蕴藏其中的些许好感。归根结底,感觉被爱要比真正被爱更重要。露西尔拿出一只罐头,转向厨房台面,看到哈利的时候吓了一跳。他就坐在操作台旁边,背靠墙壁,那双长腿伸向前方。他正在揉捏左手那根灰色的钛合金手指。他的蓝眼睛眯了起来。他那双眼睛的蓝色是她见过的人里最深邃的,史蒂夫·麦奎因除外。
哈利在椅子里动了动。
“早饭?”她说着,打开了罐头。
哈利摇摇头。他拽着那根钛合金手指,但他拽手指的那只手吸引了她的视线。她吞了口唾沫,清了清嗓子。
“你没提过这事,但你其实是喜欢狗的那一派,对吧?”
他耸耸肩。
“说到狗,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原本是要和罗伯特·德尼罗一起主演《疯狗与格拉瑞小姐》的?你还记得那部电影吗?”
哈利点点头。
“真的?记得的人可不多。但乌玛·瑟曼得到了那个角色。然后她和博比——也就是罗伯特——开始约会了。这很不寻常,毕竟他通常只喜欢黑女人。让他们走到一起的理由肯定和那两个角色有关,我们演员有时候确实会特别投入表演,最后成为我们扮演的角色。所以如果我像说好的那样得到那个角色,博比和我也许就会成为一对,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呃,你是这么说过。”
“然后我就能紧紧抓住他。我和乌玛·瑟曼不一样,她……”露西尔把罐头里的东西倒进一只餐碟,“你知道她站到台前,讲述温斯坦那头猪猡曾想对她出手的时候,所有人都是怎么‘赞扬’她的吗?想知道我的看法吗?我觉得如果你是乌玛·瑟曼,作为家财万贯的演员,明明知道温斯坦想做什么却没有揭发,等到那家伙被人打倒——被那些缺乏权势却更加勇敢的女人打倒——的时候才去踢上两脚,你就不该得到赞扬。如果你多年以来都默许那些年轻又有前途的演员独自走进温斯坦的办公室,只因为你虽然拥有数以百万计的财富,但如果你开口,就可能——只是可能——会错过又一个价值百万的角色,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觉得你应该被众人唾弃和掌掴才对。”
她停了口。
“出什么事了吗,哈利?”
“我们需要找个新住所,”他说,“他们会找到我们的。”
“你为什么有这种想法?”
“有个私家侦探在二十四小时内就找到了我们。”
“私家侦探?”
“我刚刚跟他说过话。他走了。”
“他想要什么?”
“想给我提供一份工作,给一个有钱人当私家侦探,那家伙在挪威成了谋杀案的嫌疑人。”
露西尔用力吞了口唾沫。“你怎么说的?”
“我说不。”
“因为?”
哈利耸耸肩。“也许是因为我厌倦跑路了。”
她把餐碟放到地上,看着猫围了过来。“我很清楚你这么做是为了我,哈利。你就像中国那句古老谚语说的那样:一旦你救了别人的命,就要永远为那条命负责。”
哈利露出戏谑的微笑。“我没救你的命,露西尔。他们为的是你欠的钱,所以不会杀了唯一能还上钱的人。”
她回以微笑。她知道他这话只是想让她不害怕,也知道他知道,他们知道她永远也不可能弄到近一百万美元。
她拿起水壶,装满了水,但随即想到没这个必要,又把水壶放了回去。“所以你厌倦跑路了。”
“厌倦了。”
她想起他们某天晚上的对话。当时他们一边喝酒,一边看她从抽屉里翻到的那盘《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录像带。那一次,她想和他谈论他,而非她自己,但他当时没说多少,只说自己飞到洛杉矶是为了逃离一片荒芜的人生、被人谋杀的妻子、选择轻生的同僚。没有细节。而且她明白,继续深究也毫无意义。那其实是个愉快却近乎无言的夜晚。露西尔将双手撑在厨房台面上。
“你的妻子,你还没跟我说过她的名字。”
“萝凯。”
“那件谋杀案。解决了吗?”
“算是吧。”
“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头号嫌疑人,但最后调查确定了一个已知的罪犯。一个曾被我亲手送进牢房的罪犯。”
“所以……那个人杀死你妻子,是为了对你……复仇?”
“这么说吧,杀了她的那个人……我夺走了他的人生。所以他夺走了我的人生。”他站起身来,“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需要换个藏身处,所以收拾东西吧。”
“我们今天就走?”
“私家侦探找人的时候会留下自己的痕迹。昨晚去那家餐馆恐怕也是个坏主意。”
露西尔点点头。“我去打几个电话。”
“用这个。”哈利说。他将一部手机放到厨房台面上,它显然是刚买来的,塑料包装还没拆。
“所以他夺走了你的人生,却留下了你的命。”她说,“他成功复仇了吗?”
“最成功的那种。”哈利说着,朝房门走去。
哈利关上身后主屋的门,突然停了下来。瞪大眼睛。他受够跑路了。但他更受不了注视枪口。这次还是两个枪口。那是一把枪管被锯短了的霰弹枪。那个拿枪的男人是拉丁裔。和他旁边那个拿手枪的男人一样。两人都有在监狱里练出来的肌肉,脖子侧面也都有一个蝎子文身。哈利站的位置够高,能看到被割断的警报器的电缆从他们身后的铁门侧面垂下,那辆白色科迈罗停在多希尼大道的另一边。驾驶座那边的染色玻璃降下了一半,哈利只能分辨出小雪茄飘出的烟雾,以及白色衬衣的衣领。
“我们进去说?”端着霰弹枪的男人说。他说话有明显的墨西哥口音,同时脖子左右活动,就像比赛前的拳击手。那动作拉长了他的蝎子文身。哈利知道这文身代表打手,组成蝎尾的方块的数量代表杀过的人。两人文身的尾巴都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