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霍勒醒了过来。这间小屋笼罩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但一束白色的阳光从竹帘下面照了进来,在粗糙的木头地板上延伸,经过那块充当茶几的石板,最后照在厨房的操作台上。
有只猫蹲坐在那里。那是露西尔的猫之一;她在主屋里养了太多只猫,哈利根本分不清哪只是哪只。这只猫看起来就像在笑。它的尾巴缓缓摇动,平静地观察着一只顺着墙壁急促跑动的老鼠,后者不时停下,把鼻子伸到空中闻一闻,接着继续前进。靠近那只猫。这只老鼠是瞎子吗?还是说它没有嗅觉?它会不会吃过哈利的烟卷?也许它相信——就像许许多多在这座城市里追寻幸福的人那样——这一次是不同的,是特别的?又或者这只猫的确与众不同,心地善良,不会直接吃掉它?
哈利把手伸向床头柜上的烟卷,视线仍旧放在那只老鼠身上,后者径直朝猫跑去。猫发起攻击,牙齿埋进老鼠的身体,将它举到空中。它在捕食者的尖牙之间抽搐了片刻,然后瘫软下来。猫把猎物放到地板上,接着脑袋略微偏向一侧,就这么打量它,仿佛在犹豫该不该吃了它。
哈利点燃了烟卷。他得出了结论:烟卷和他新开始遵守的饮酒方案无关。他深吸一口。看着烟雾盘旋着升向天花板。他又梦到了坐在那辆科迈罗的方向盘后面的男人。还有那块标有“墨西哥下加利福尼亚州”的车牌。梦还是老样子,他在追赶那些人。所以要解读其实不算困难。三个星期之前,哈利站在造物酒吧外面的停车场里,面对一把瞄准自己的格洛克十七型手枪,相当确定自己的死亡将会在大约一秒后到来。这对他来说不算坏事。所以在两秒过后的那一刻,以及之后的每一天,他满脑子都是不想死的念头就显得很奇怪了。一切开始于那个身穿马球衫的男人的犹豫;也许他在考虑哈利有精神疾病的可能性,觉得哈利是个可以克服的障碍,没有开枪的必要。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这些,哈利捏成凿子形状的手就击中了他的喉咙,将他打倒在地。哈利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咽喉的弯曲变形。他像蠕虫那样躺在碎石地面上,扭动身体,双手捂住喉咙,双眼凸出,拼命喘息。哈利从地上拾起那把格洛克手枪,盯着车里的男人。染色玻璃让他看不清太多,只有一张脸的轮廓,那人似乎还穿着一件白衬衣,纽扣一直扣到领口,而且在抽香烟或者小雪茄。那人不为所动,只是平静地看着车外的哈利,仿佛在评估他的能力,记下他这么个人。哈利听到有人大喊“进来!”,然后发现露西尔发动了自己那辆车,打开了副驾驶那一侧的车门。于是他跳上了车。跳下了兔子洞
。
等她驱车转向更低处的城区和日落大道的时候,他最先询问的就是她欠了谁的钱,又欠了多少。
第一个答案——“埃斯波西托家族”——对他而言没多少意义,但下一个答案——“九十六万美元”——却印证了格洛克手枪手说过的话。她惹上的可不是什么小麻烦,而是天大的麻烦。从现在开始,那些麻烦也和他有关了。
他解释说,她无论如何都不该回家去,又问她有没有人能借她地方避避风头。她说有的,她在洛杉矶有很多朋友。但在思考了一分钟以后,她说他们都不会愿意为她冒这种风险。他们在加油站停了车,露西尔打电话给她的第一任丈夫,她知道后者有栋好几年都没住过的房子。
他们就是这样来到这处地产上的,这儿有一栋破烂的主屋,杂草丛生的花园,外加一间客用平房。哈利带着他刚弄到不久的格洛克十七型手枪住进了客房里,因为他在那里可以看清前后门的状况,也因为那里配备了警报器,会在有人闯进主屋的时候被触发。可能的入侵者听不到警报声,考虑到哈利会从屋外进入主屋,也就代表他有希望从后方解决对手。到目前为止,他和露西尔几乎足不出户,只为了那些绝对的必需品而短暂外出过:酒、食物、衣物和化妆品,优先顺序就是这样。露西尔在主屋的一楼住下,那里仅仅一星期后就满是猫了。
“噢,在这座城市,它们都是流浪儿,”露西尔告诉他,“你连着几天在台阶上放些吃的,别关前门,厨房里再多留点吃的,然后没等你回过神来,你就交到了足够多的宠物朋友,可以陪伴你一辈子。”
但这样似乎还不够,因为三天前,露西尔断定自己没法再忍受这种与世隔绝了。她带哈利去见了一位和她相熟的前萨维尔街
的裁缝,又去了紫檀大道一位上了年纪的发型师那里,再然后——这是最重要的部分——去了比弗利山庄
的约翰·洛布
鞋店。昨天,哈利在露西尔准备就绪以后拿起外套,又是几个小时过后,他们去了丹·塔纳餐馆,那家大名鼎鼎的意大利餐馆的座椅和顾客群一样老旧,但露西尔似乎认识每一个人,而且整晚都面带笑容。
时间是早上七点。哈利深吸一口,盯着天花板。留意不该出现的声音。但他能听到的只有早早行驶在多希尼大道上的车辆,那条道路不算太宽,车流量却不小,因为交通灯比平行的几条道路上的要少。这让他想起自己曾躺在奥斯陆的公寓里,聆听敞开的窗外那座城市逐渐醒来的声音。他怀念那些声音,即使是暴躁的鸣笛声和有轨电车刹车时的尖鸣声。尤其是那种尖鸣声。
但他已经抛下了奥斯陆。在萝凯死后,他坐在机场,看着航班信息显示牌,掷了个骰子,就这么决定自己的目的地是洛杉矶。他当时觉得这里没什么不好的。他在芝加哥住过一年,当时是在参加FBI关于连环杀人案的短期培训课程,于是觉得自己已经熟悉美国的文化和生活方式了。但在来到这里不久后,他意识到芝加哥和洛杉矶根本是两个不同的星球。昨晚在丹·塔纳餐馆的时候,一位德国导演——露西尔在电影圈的朋友——就用浓重的口音激动地描述了洛杉矶。
“你降落在洛杉矶机场,太阳闪闪发光,有辆豪车来接你,把你送去一个地方,然后你躺在游泳池边,喝一杯鸡尾酒,睡上一觉,醒来时就发现你二十年的岁月不见了。”
这就是那位导演眼里的洛杉矶。
哈利对洛杉矶的最初印象,则是在那个肮脏又蟑螂横生的汽车旅馆的房间里度过的四个晚上,之后他在月桂谷租了个更便宜的房间,同样没有空调,但蟑螂的个头更大。不过在发现街区里的造物酒吧以后,他在某种程度上安顿了下来,那里的酒对他来说足够便宜,让他觉得有可能喝到死掉为止。
但在注视过那把格洛克十七型手枪的枪管以后,他对死亡的渴望消散了。对喝酒的渴望也是。至少他不会用那种方式喝酒了。如果他想要保持警惕,为露西尔留意危险,他就必须做到某种程度的清醒。因此他决定测试他的童年朋友和酒友爱斯坦·艾克兰建议的那种饮酒方案,虽然说实话,那听起来像是胡扯。那种手段叫作“适度管理疗法”,能让你维持正常程度的嗜好,也就是让酒鬼(或者瘾君子)进行自我控制。他当初告诉哈利这件事的时候,两人坐在爱斯坦的出租车里,地点则是奥斯陆的某个出租车候车站。他讲得激情四溢,甚至一边强调它的各种好处,一边用手捶打方向盘。
“人们总会嘲笑信誓旦旦的酒鬼,因为他们说自己‘从现在开始,只在社交场合喝一杯’,对吧?因为人们不相信这是可能的,人们认定了这不可能,简直就好像酒鬼是在否认万有引力定律,就因为他们,怎么说来着,酒精中毒,对吧?可你知道吗,就算是你这种彻头彻尾的酒蒙子,也有可能只喝到刚刚好的程度。我也一样。你可以给自己做好规划,喝到一定量就停下。你需要做的就是提前设下限度,决定好喝多少。但不用说,你需要足够努力。”
“你是说,得先喝上很多才能掌握诀窍?”
“对。你在傻笑,哈利,可我是认真的。关键在于成就感,在于你知道你能做到。然后就有可能了。我没在说笑。我能给出全世界最大的酒鬼的例子作为活生生的证据。”
“呃,我猜你在说你特别喜欢的吉他手,就是被人吹过了头的那个。”
“嘿,对基思·理查兹放尊重点!去读读他的传记。他把准则都给你列出来了。生存和两件事有关。一是只选最纯最好的,会害死你的是掺在里面的东西;二是要适度,无论是嗑药还是喝酒。你非常清楚自己喝到足够醉需要喝多少,对你来说那就是能摆脱痛苦的程度。在那之后再喝也没法继续缓和痛苦了,对吧?”
“应该是吧。”
“没错。醉鬼不代表就是傻子,或者意志薄弱。说到底,你清醒的时候能做到不喝酒,那为什么不能喝到刚好就停下呢?全都看你的头脑,兄弟!”
规则——除了设下限度之外——就是数清单位数量,并且决定在哪些天滴酒不沾。另外还要在喝第一杯的一小时前吃一颗纳曲酮
。在渴求突然浮现的时候,拖延一个小时再喝会有很好的效果。他坚持这套方案已有三个星期,而且尚未崩溃。这本身就能说明一些事。
哈利翻身下床,站直身子。不需要打开冰箱,他清楚啤酒已经没了。适度管理疗法的规则明确规定了每天最多三个单位,这意味着街上那家7-11便利店的一份六罐装的啤酒。他照了照镜子。在逃离造物酒吧之后的这三个星期里,他这副瘦削的身板真的长了点肉。还有一副近乎白色的灰胡子。它掩盖了他最明显的特征,那道红褐色的伤疤。但要让科迈罗里的那个男人认不出他的可能性就不大了。哈利透过窗子看向花园和主屋,同时套上一条破旧的长裤和一件T恤衫,后者的领口有些开裂,前面印着“让我再来一次——火辣光照会”。他把旧有线耳机塞进耳朵,穿上一双人字拖,发现真菌在他右脚的大脚趾上创造出了一件风格奇怪的艺术品。他走到纠缠成团的青草、灌木和蓝花楹树中间,在铁门边停下脚步,仔细观察多希尼大道。看起来一切正常。他开始播放音乐,火辣光照会的《跳泳池》。自从他在泽比伦咖啡馆初次听到现场演出的版本以后,这首歌就总能振奋他的精神。但在沿着人行道走出几米以后,他从某辆车的后视镜里看到,有辆车驶离了路边。哈利继续向前,以微弱的幅度转过脑袋去确认。在后方大约十米远处,那辆车正以相同的速度缓缓行驶。住在月桂谷的时候,他两度被警车拦下,他单纯是在走路,就被当成了可疑人员。但这次不是警用巡逻车。那是一辆旧林肯车,哈利在这种距离下只能分辨出车里的一个人。那是一张仿佛斗牛犬的宽脸,有双下巴和小胡子。该死,他应该带上那把格洛克的!但哈利没法想象对方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道路正中央袭击自己,于是他继续向前,以不起眼的动作关掉了音乐。在快到圣莫妮卡大道的时候过了马路,走进那家7-11。他站在那儿等待,同时扫视街道,但没找到那辆林肯。也许那只是个潜在的房屋买家,在缓慢向前行驶的同时观察多希尼大道的地产。
他穿过货架间的通道,朝便利店后部放置啤酒的冰柜走去。他听到店门打开。他仍旧站在那里,一只手握住玻璃门的把手,但没有拉开,让自己能看到门上的镜影。那人真的来了。穿着一套廉价的方格绒西装,体格也配得上他那张斗牛犬般的脸:矮小、紧凑又肥胖。但那种肥胖也许是在掩饰速度、力量以及——哈利觉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危险。他仍旧戴着耳机,觉得如果那人以为自己有出其不意的优势,他或许就还有机会。
“先生……”
哈利假装没听到,就这么看着那人靠近,直接停在他身后。他几乎比哈利矮上两个头,此时伸出手来,或许是想拍拍哈利的肩膀,或许完全是为了别的事。哈利不打算等待答案揭晓。他朝那人半转过身,用一只手打开冰柜的玻璃门,同时迅速用手臂钩住那人的脖子。他在扭回身体的同一瞬间踢向对方的脚,让他倒了下来,撞上放啤酒的架子。哈利松开那人的脖子,将自己的体重压在玻璃门上,用货架挤压那人的脑袋。瓶子翻倒下来,那人的双臂被夹在玻璃门和侧柱之间。在他斗牛犬似的脸上,那双眼睛睁大了,他还在门后喊着什么,呼吸模糊了门内侧的冰冷玻璃。哈利稍稍减轻力道,让那人的脑袋滑向下方的架子,然后再次发力。冰柜门的边缘刚好压在那人的喉咙处,让他双眼凸出。那人停止了呼喊。他的双眼不再凸出了。他嘴边的玻璃也不再蒙上水汽。
哈利缓缓放松了压在门上的力道。那人了无生气地滑落到地板上。他显然没在呼吸。哈利必须迅速评估优先级。这人的生命会妨碍他的生命。他只是选择了自己。然后他把手伸进那胖子格子西服的内袋,摸出了一只钱包。他打开钱包,看到了那人印在身份证件上的照片。上面有个像是波兰人的名字,以及更吸引眼球的、用大号字体印在卡片顶部的那行字:私家侦探,加利福尼亚安全调查局授权许可。
哈利低头看向那个了无生气的男人。这不对劲,这不是收债人的手段。他们也许会派私家侦探来找他,但不会和他接触或者攻击他。
哈利退后半步,缩起脑袋,这时注意到有个男人站在货架之间的过道上。他穿着7-11的T恤衫,双臂抬起,对准了哈利。他的双手握着一把左轮手枪。哈利能看到那人双膝颤抖,脸部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他也明白那个7-11店员看到了什么。一个留胡子的家伙,打扮得像个流浪汉,拿着显然刚刚被他袭击的穿西装的男人的钱包。
“别……”哈利说着,放下钱包,抬起双手,跪向地面,“我是常客。这个人——”
“我看到你干了什么!”那人用尖锐的嗓音说,“我会开枪!警察要来了!”
“好吧。”哈利说着,朝地上那个胖子点点头,“但让我抢救一下他,好吗?”
“敢动我就开枪!”
“可……”哈利开口说,但看到对方的手指扣上扳机的时候,他又闭上了嘴。
在随之而来的沉默里,能听到的只有冰柜的嗡嗡声和远处的警笛声。警察。警察和无可避免的后果,一些审讯和控告,这些可不是好事。一点都不好。哈利在这儿逗留的时间已经久过了头,也没有证件能阻止他们把他赶出国境。不过当然了,他得先蹲完监狱。
哈利深吸一口气,看着那个人。在绝大部分国家,他会选择“防御性撤退”,也就是站起身来,把双手高举过头,平静地走出去,确信对方不会赏他一发子弹,即使他看起来是个动用暴力的窃贼。但这儿并非那些国家之一。
“我会开枪!”那人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回应哈利的思绪那样,他的双腿分得更开了。警笛声越来越近。
“拜托,我得救——”哈利开了口,但他的话声却被突如其来的咳嗽声盖了过去。
他们低头看向地板上那个男人。
那个侦探的双眼再次凸出,他的全身都因为持续的咳嗽颤抖不止。
那个7-11店员的手枪左摇右摆,不确定这个到刚才为止还像是死了的男人此时是否同样代表着威胁。
“抱歉……”那个侦探喘息着低声说,“我不该像那样偷偷接近你的。但你是哈利·霍勒,对吧?”
“呃,”哈利犹豫片刻,权衡两害之中哪一边更轻,“对,我是。”
“我有个客户需要联络你。”那人呻吟着侧躺起来,从裤袋里拿出一部手机,按下某个按钮,递给哈利,“他们急着等我们回电话呢。”
哈利接过已经响起的手机,放到耳边。
“你好。”有个声音说。说来也怪,那声音有些耳熟。
“你好。”哈利答道,看着那个7-11店员,后者垂下了枪口。是哈利弄错了,还是确实他脸上的失望比释然稍多一些?他毕竟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也许。
“哈利!”电话里的声音惊呼道,“你怎么样?我是尤汗·孔恩。”
哈利眨了眨眼。他上次听到挪威语是多久以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