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德拉·斯图尔扎审视自己在水槽上方那面镜子里的脸,同时例行公事但又一丝不苟地洗净双手,就好像她等会儿要碰的是活人而非尸体。她冷硬的脸上留有痘疤。她梳向脑后、紧紧扎成发髻的头发乌黑,但她知道最初的几缕花白即将到来——她身为罗马尼亚人的母亲三十出头就有了白发。挪威男人说她的棕色双眼会“闪闪发亮”,尤其是在他们试图模仿她几乎无法察觉的口音的时候,或者是嘲笑她的祖国的时候。有些人显然觉得那地方是个天大的笑话,她会告诉他们,她来自蒂米什瓦拉,是欧洲第一座安装电气路灯的城市,当时是一八八四年,比奥斯陆早了两个世代。她二十岁那年来挪威的时候,花了六个月学习挪威语,同时干三份工作,在挪威科技大学进修化学专业期间减少到了两份,现在只剩下在法医研究所的这份,同时正在专心撰写她那篇关于DNA分析的博士论文。她有时——虽然没那么频繁——会思索,究竟是什么让她在男人眼里魅力十足。不可能是她的长相和坦率——有时甚至是恶劣——的态度。也不是她的才智和履历,男人似乎觉得这些比起刺激更像是威胁。她叹了口气。有个男人曾经对她说,她的身体就像老虎和兰博基尼杂交的后代。奇怪的是,那种低俗的形容可以是大错特错,同时又完全可以接受,是的,甚至是美妙,具体取决于这么说的人是谁。她关掉水龙头,走进解剖室。
赫尔格已经到了。那位技术员比她年轻两岁,思维敏捷又爱笑,这两种特质在亚历山德拉看来都是优点,毕竟他们需要面对死者,还肩负着从尸体身上获取死亡原因的任务。赫尔格是生物工程师,亚历山德拉是化学工程师,就算不能进行完整的临床解剖,两人也都有法医验尸方面的资格。然而,某些病理学家企图仗势欺人,称呼这些验尸技术员为“迪纳”
,也就是仆人——这是守旧派德国病理学家的流毒。赫尔格不在乎,但亚历山德拉必须承认,她还是会不时感到恼火。尤其是今天这种日子,当她走进解剖室,做病理学家在初步验尸中的所有工作,而且做得同样出色的时候。赫尔格是她在研究所里最喜欢的人,他总会应她的要求到来,尽管并非每个挪威人都愿意在星期六跑来工作。工作日的四点过后也一样。她有时会好奇,如果当初美国人没能在他们的大陆架上找到石油,这个不爱工作的国家的生活水平指数会变成什么样。
解剖台上躺着那位年轻女子赤裸的尸体,亚历山德拉打开了从天花板垂下的吊灯。尸体的气味取决于许多因素:年龄,死因,是否在服用药物,吃了什么食物,以及——当然——腐化过程进行到了哪一步。亚历山德拉完全不怕腐肉、粪便或者尿液的臭味。她甚至能应付尸体在分解过程中伴随长长的咝咝声排出的那种气体。她受不了的是胃液,是呕吐物、胆汁和各种酸的气味。在这层意义上,即使暴尸户外长达三个星期,苏珊·安德森的情况也不算太糟糕。
“没有幼虫?”亚历山德拉问。
“我摘除了。”赫尔格说着,拿起他们用的那只醋瓶。
“但都留下了?”
“对。”他说着,指了指一个装有十来只白色蛆虫的玻璃盒。留下这些虫子,是因为它们的长度能说明它们以尸体为食的时长,换句话说,能知道它们是在多久以前孵化的,并由此判断出被害人的死亡时间。没法具体到小时,但可以具体到天和星期。
“用不了多久的,”亚历山德拉说,“犯罪特警队只想要可能的死因和外观检查的结果。血液测试,尿液,体液。病理学家会在星期一进行一场完整的验尸。今晚有什么安排吗?这儿。”
赫尔格朝她指着的部位拍了张照。
“我也许会去看部电影。”他说。
“不如和我去同性恋酒吧跳个舞?”她在表格上做了笔记,又指了指,“这儿。”
“我不会跳舞。”
“胡扯。同性恋没有不会跳舞的。看见喉咙上这道割伤了吗?从左边开始,越来越深,然后在靠近右边的时候变浅了。这代表杀人犯是右撇子,站在身后,把她的脑袋往后拉。有位病理学家跟我说过一道类似的伤口,他们曾经以为那是一场谋杀,结果发现是那个男人割了自己的喉咙。换句话说,那家伙相当坚决。你怎么说,今晚想找几个男同性恋跳舞吗?”
“如果我不是同性恋呢?”
“那样的话……”亚历山德拉记着笔记说,“我就不会再跟你一起出门了,赫尔格。”
他笑出声来,拍了张照。“因为?”
“因为那样你就会妨碍我结识别的男人。好的助攻必须是男同性恋。”
“我可以假装自己是。”
“没用的。男人会注意到睾酮的气味,然后敬而远之。你觉得这是什么?”
她拿起一只放大镜,对准苏珊·安德森一边乳头的下方。
赫尔格凑近看去。“干涸的唾液,也许。或者鼻涕。怎么看都不是精液。”
“拍张照,然后我会刮下样本,星期一去实验室检查一下。如果我们运气够好,这就是DNA材料。”
在亚历山德拉检查口腔、耳朵、鼻孔和眼睛的时候,赫尔格拍了张照。
“你觉得这儿发生了什么?”她拿起一只小手电筒,照着那只空眼窝。
“野生动物干的?”
“不,我觉得不是,”亚历山德拉让那道光绕了眼窝边缘一圈,“这里面没有那颗眼球任何的残留物,眼睛周围也没有鸟类或者啮齿动物的爪子留下的伤。如果真是动物干的,为什么不连另一颗眼球也带走?这儿拍张照……”她照亮了眼窝内部,“看到了吗,这些神经纤维似乎是被割断的,看起来是用刀?”
“天哪,”赫尔格说,“谁会做出这种事来?”
“愤怒的人,”亚历山德拉说着,摇摇头,“特别愤怒、特别不正常的人。而且他们还逍遥法外。也许我今晚应该待在家里,也找部电影来看。”
“是啊。”
“好吧。我们来看看他有没有性侵过她。”
等到确认生殖器的内部或者外部没有明显的受伤迹象,阴道里也没有残留精液以后,他们去屋顶抽了支烟。就算精液曾经存在于阴道内,也早就被身体的其余部分吸收了。病理学家会在星期一和他们做同样的检查,但她相当确定他们只会得出同样的结论。
亚历山德拉平时不抽烟,却依稀相信香烟能熏走可能占据了死者身体的恶魔。她深吸一口,眺望奥斯陆。眺望那片峡湾,它在苍白多云的天空下闪烁着银色的光芒。眺望低矮的山丘,秋意在那里化作红黄相间的炽热色彩。
“该死,这儿真是个好地方。”她说着,叹了口气。
“你这口气就像是希望这儿别那么好。”赫尔格说着,接过她手里的香烟。
“我讨厌对事物产生感情。”
“什么样的事物?”
“地方。人。”
“男人?”
“尤其是男人。他们会拿走你的自由。确切地说,他们不会拿走,可你会像个胆小鬼那样把自由交出去,就像被程序控制了一样。自由可比男人有价值。”
“你确定?”
她夺回那支香烟,恼火地吸了一大口。她同样用力地呼出烟气,发出刺耳又沙哑的笑声。
“至少比我爱上的男人有价值。”
“你提过的那个条子呢?”
“噢,他啊,”她轻笑起来,“是啊,我喜欢他。但他简直一团糟。他老婆甩了他,而且他总在喝酒。”
“他现在去哪儿了?”
“他老婆死了,然后他就跑去了国外。一场悲剧。”亚历山德拉突兀地站起身,又说:“好了,我们最好把工作收尾,再把尸体送回冷藏柜里。我想要去参加派对!”
他们回到解剖室里,收集了最后一批样本,填满表格剩下的格子,然后开始收拾。
“说到派对,”亚历山德拉说,“你知道这两个女孩去的那个派对吗?他们也邀请了我,我还邀请了你一起去呢。”
“你在开玩笑吧?”
“你不记得了?罗德的邻居邀请我的。他说那个派对会在奥斯陆峡湾区最棒的屋顶露台举行,那里会挤满阔绰的宾客,有各种名人和派对爱好者。他还说他们希望到场的女性能穿裙子。短裙。”
“呸,”赫尔格说,“那你没去也正常。”
“见鬼,我当然会去!要是我那天没那么多工作要做就好了。而且你也会去的。”
“我会吗?”赫尔格笑了。
“当然,”亚历山德拉大笑起来,“我可是你的‘同性恋密友’
。你能想象吗?你,我,还有那些光鲜亮丽的人。”
“能想象。”
“你瞧,你就是同性恋。”
“什么?因为?”
“跟我说实话吧,赫尔格。你和男人睡过吗?”
“让我想想……”赫尔格把放着尸体的滚轮解剖台推向其中一只冷藏柜,“是的。”
“不止一次?”
“这不代表我是男同性恋,”他说着,拉开硕大的金属抽屉,“不,这只是旁证。如果你把毛衣的一边系在肩膀上,另一边系在胳膊下面,华生,这才叫证据。”
赫尔格咯咯笑着,抓起器械台上的一块白布,朝她甩了过去。亚历山德拉笑着俯下身,躲在解剖台前部的后方。她保持那种姿势,弯下腰去,双眼盯着那具尸体。
“赫尔格。”她低声说。
“我在。”
“我想我们遗漏了什么东西。”
“什么?”
亚历山德拉朝苏珊·安德森的脑袋伸出手,掀起头发,拨向一侧。
“怎么了?”赫尔格问。
“缝合线,”亚历山德拉答道,“新鲜的缝合线。”
他绕到解剖台的另一侧。“呃,我猜她肯定弄伤过自己?”
亚历山德拉循着缝合线掀起更多头发。“负责缝合的人不是训练有素的医生,赫尔格,否则不会用这么粗的线,也不会缝得这么松。缝合是匆忙完成的。而且你看,缝合线绕了整个脑袋一圈。”
“就好像她被……”
“好像她被剥了头皮,”亚历山德拉说着,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然后头皮又被缝了回去。”
她抬头看向赫尔格,看到他的喉结起伏不定。“我们要不要……”他开了口,“要不要检查一下……下面?”
“不。”亚历山德拉语气坚定,同时站直身体。她因为这份工作带回家的噩梦够多了,而且那些病理学家一年比她多拿二十万挪威克朗,这活还是留给他们吧。
“这超出了我们的能力,”她说,“所以你我这样的‘迪纳’还是把这种事留给成年人吧。”
“可以。顺带一提,今晚的派对我也可以去。”
“很好,”亚历山德拉说,“但我们需要完成报告,再连照片一起发送给犯罪特警队的布莱特。噢,该死!”
“怎么了?”
“我刚刚想到,当布莱特看到记录里的唾液什么的时,肯定会让我做个快速DNA分析。那样的话,我今晚就没法去市区了。”
“算了吧,你可以拒绝的,谁都需要休息,就算是你。”
亚历山德拉双手叉腰,歪了歪头,严肃地看着赫尔格。
“好吧,”他叹了口气,“如果人人都休息,还有我们什么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