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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

八点钟。在九月的奥斯陆,太阳这时已经下山半个小时了,对三岁孩子来说已经过了上床时间。

卡翠娜·布莱特叹了口气,对电话那头说:“睡不着吗,亲爱的?”

“奶奶唱错啦,”孩子答道,夹杂着抽鼻涕的声音,“尼(你)在哪儿?”

“我得工作,亲爱的,但我就快回家了。你想听妈咪唱几句吗?”

“嗯。”

“好吧,那你得闭上眼睛才行。”

“嗯。”

“《布鲁曼》?”

“嗯。”

卡翠娜用低沉的嗓音唱起了那首忧郁的歌曲。 布鲁曼,布鲁曼,我的老朋友,想想你的小男孩。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但在超过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孩子们都喜欢在睡前听这么个故事:有个满心焦虑的男孩想知道布鲁曼——他最喜欢的山羊——为何在放牧后没有回家,他担心那头山羊被熊抓走,残缺不全地死在山里的某个地方。

但只唱完一段后,她就听到葛德的呼吸声变得规律又深沉,等唱完下一段的时候,她听到她婆婆在电话里压低的说话声。

“他睡着了。”

“多谢,”卡翠娜说,她保持蹲坐的姿势太久,不得不用手撑住地面,“我会尽快回来的。”

“你慢慢来就好,亲爱的。我才该感谢你邀请我们来。你知道的,他睡着的时候和侯勒姆太像了。”

卡翠娜吞了口唾沫,一如既往地无言以对。不是因为她不想念侯勒姆,不是因为她不希望侯勒姆的父母觉得葛德像他,而是因为这并非事实。她开始专心观察眼前的事物。

“这摇篮曲够刺激的,”圣旻·拉森说,他走了过来,在她旁边蹲下,“‘也许现在你已经倒地死去’?”

“我知道,可他只想听这首歌。”卡翠娜说。

“好吧,那他就只能听这个了。”她的同事笑了笑。

卡翠娜点点头。“你有没有想过,孩提时的我们指望父母无条件的爱,却不会给他们任何回报,我们其实是寄生虫,不是吗?可等我们长大成人,情况就完全变了。你觉得我们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不再相信,我们可以只凭自身就得到无条件的爱的?”

“你说的‘我们’,其实是指她?”

“对。”

他们低头看着那具躺在林间地面上的年轻女性的尸体。她的长裤和短裤都被脱到脚踝处,但她那件薄羽绒服的拉链是拉上的。她的脸——面对繁星点点的夜空的脸——在现场勘查组布置于林木间的泛光灯下显得苍白如纸。她的妆容上留有泪痕,看起来眼泪数次流淌又数次干涸。她那头染出来的金色乱发贴着脸的一侧。她的嘴唇有硅胶填充,假睫毛从一只眼睛上方向外探出,就像房檐,那只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无神地看向他们身后,另一只眼睛上方也有假睫毛,但眼球不在那儿,只有个空眼窝。也许所有这些几乎不可降解的合成物质才是这具尸体维持这种良好状况的原因。

“我猜这是苏珊·安德森。”拉森说。

“我和你猜的一样。”卡翠娜回答。

这里的警探来自两个不同的部门,她是奥斯陆警察局犯罪特警队的成员,他则是克里波刑事调查部的人。苏珊·安德森,二十六岁,失踪了十七天,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斯库莱鲁地铁站一台摄像头的监控录像里,到他们现在的位置大约需要步行二十分钟。至于另一名失踪女子,二十七岁的贝婷·贝蒂尔森,唯一相关线索是她的汽车被人发现遗弃在一座停车场里,而停车场位于格雷夫森科伦,那儿是城市另一边的远足区。他们面前这名女子的发色与苏珊在监控录像里的模样相仿,而且根据贝婷的家人和朋友的说法,贝婷是深褐色头发。此外,这具尸体赤裸的下半身没有任何文身,而贝婷的脚踝上应该有个文身——路易威登的标志。

目前为止,这个秋天还相对凉爽又干燥,尸体皮肤的色斑——蓝色、紫色、黄色、棕色——恐怕也符合它躺在户外将近三个星期的事实。它的气味也一样,这要归因于尸体透过全身孔窍逐渐渗出的气体。卡翠娜还注意到了尸体鼻孔下方由头发般的细丝组成的白色区域,那是真菌。在喉咙上宽大的黄白色伤口里,无眼的蛆虫在缓缓爬动。卡翠娜见过了太多次这样的场景,早就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了。毕竟绿头苍蝇——用哈利的话来说——就像利物浦球迷一样忠诚。无论在什么时间和地点,无论雨天还是晴天,它们都随叫随到,被尸体在死亡瞬间开始分泌的二甲基三硫的气味吸引过来。雌性产卵,幼虫在几天后孵化,开始对腐烂的血肉狼吞虎咽。它们化蛹,变成苍蝇,寻找自己能产卵的尸体,而在一个月后,它们的生命会走到终点,就这样死去。这就是它们的生命周期,和我们没什么不同,卡翠娜心想,或者确切地说,和我没什么不同。

卡翠娜四下张望。白衣包裹的鉴识中心的工作人员穿行于林木间,就像悄无声息的幽灵,相机的闪光灯每次亮起都会投下怪异的影子。这片森林很大。厄斯马卡森林继续向前,绵延了一英里 又一英里,几乎直达瑞典。找到尸体的是一位慢跑爱好者。说得更准确些,是那位慢跑爱好者的狗,它的主人当时松开了狗绳,它立刻离开了狭窄的碎石路,跑进了树林。当时天色已经开始发黑。那位慢跑爱好者——跑步时戴着头灯——呼唤着狗跟了上去,最后发现它站在尸体边上,摇着尾巴。好吧,没人提过摇尾巴,那是卡翠娜自己的想象。

“苏珊·安德森。”她低声说着,却不确定是对谁说的。或许是对死者的安慰和保证,因为她终于被人找到和识别了身份。

死因似乎显而易见。那道伤口划过她的喉咙,在苏珊·安德森纤细的脖子上仿佛是一个微笑。苍蝇幼虫,或者其他各种昆虫,或许还有野兽尽情享用了她的大部分血液;然而,卡翠娜仍旧能在石楠丛和一棵树的树干上看到泼溅的血迹。

“遇害地点就是这里。”她说。

“看起来是这样。”拉森回答,“你觉得她被强暴了吗?或者只是在被杀害之后受到了性侵犯?”

“是之后,”卡翠娜说着,用手电筒照亮了苏珊的双手,“没有被折断的指甲,没有挣扎的痕迹。但我会想办法让法医在周末做一次验尸,听听他们的看法。”

“那临床解剖呢?”

“最早也得等到下星期一了。”

拉森叹了口气。“好吧,我猜我们在格雷夫森科伦找到被人强暴、喉咙开口的贝婷·贝蒂尔森也只是时间问题。”

卡翠娜点点头。她和拉森这一年来熟悉了不少,他也证明了自己作为克里波最佳警探之一的名声。很多人相信只要奥勒·温特尔退下来,他就会立刻接任警监的职位,他们的部门也会有个好得多的头儿。也许吧。但对于让韩国移民——还是个穿得像是英国贵族的同性恋——来领导国家最重要的调查机构这件事,也有些人表达了保留态度。他的古典花呢猎装与绒面革加皮革的乡村靴,与卡翠娜的巴塔哥尼亚羽绒服和戈尔特斯运动鞋形成了鲜明对比。侯勒姆还活着的时候,曾将她的穿衣风格称为“户外运动风”,她后来才明白那是个国际通用的术语,指的是那些跑去酒吧,却打扮得像要去登山的人。她称之为“作为幼小孩子的母亲在适应生活”。但她必须承认,这种较为克制和实用的着装风格也是因为那个事实:她不再是那个年轻又叛逆的破案天才,而是犯罪特警队的队长。

“你觉得这案子是什么情况?”拉森说。

她知道他的想法和她一样,也知道他们都不打算把那些话说出口。至少不是现在。卡翠娜清了清嗓子。“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认真跟进在这里的发现,查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同意。”

卡翠娜希望将来能经常从克里波的人的口中听到“同意”这个词。不过当然了,她很欢迎任何形式的帮助。克里波已经明确表示,他们准备接受那个观点:贝婷·贝蒂尔森是在苏珊案发后刚好一星期时失踪的,情况也惊人地相似。两名女子都在星期二傍晚外出,没有把她们的去向或者意图告诉警方问过话的任何人,也从此行踪全无。除此之外,两名女子还有另一些情况存在联系。查明这些以后,警方就把苏珊遭遇事故或者自杀的理论束之高阁了。

“那好吧,”卡翠娜说着,站起身来,“我该通知老大了。”

卡翠娜维持了一会儿站姿,这才找回双腿的知觉。她使用了手机的照明功能,确保自己大致踩在他们进入犯罪现场时的脚印上。等到越过挂在林木间的警戒线以后,她输入了总警司姓名的前几个字母。博迪尔·梅林在第三声铃响后接起了电话。

“我是布莱特。抱歉这么晚打来,不过我们恐怕找到了其中一位失踪女性。被人谋杀,喉咙被割开,或许有动脉血液飞溅的痕迹,可能被强暴或者性侵犯。相当确定她是苏珊·安德森。”

“太糟糕了。”梅林用缺乏起伏的嗓音说。与此同时,卡翠娜想象出了博迪尔·梅林缺乏表情的脸,缺乏色彩的衣服,缺乏情感的身体语言,肯定缺乏冲突的家庭生活和缺乏激情的性生活。她先前发现,能够引起这位新任总警司反应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即将空出的警察署长的位置。倒不是说梅林不够资格,卡翠娜只是觉得她乏味到令人难以忍受的程度。总是保持戒备。毫无勇气。

“你能召开新闻发布会吗?”梅林问。

“好的。你要不要……?”

“不,只要我们还没能明确判断尸体的身份,就由你来。”

“那就和克里波的人一起?现场也有他们的人。”

“好的,可以。如果没别的事了,我们还有客人要招待。”

在随后的停顿里,卡翠娜听到了背景里的低声交谈。听起来像是在友好地交换意见,也就是一方在认可和详细说明另一方的话。经营社会关系。是博迪尔·梅林喜欢的那种事。如果卡翠娜重提那个话题,她一定会很恼火。就在收到贝婷·贝蒂尔森的失踪报案,人们也开始怀疑那两名女子也许被同一人所杀的时候,卡翠娜就提过建议。这次也不会有任何进展,梅林的表态非常明确,也在事实上结束了讨论。卡翠娜本该放弃才对。

“只有一件事。”她说着,让那些字眼悬在半空中,自己吸了一口气。

她的上司没给她说出口的机会。

“我的回答是不行,布莱特。”

“可他是我们在这方面唯一的专家。而且他是最优秀的。”

“也是最差劲的。另外,他已经不是我们的人了。感谢上帝。”

“媒体肯定会找他,还会问我们为什么没有——”

“那你就直接告诉他们事实,说我们不知道他的去向。此外,考虑到他妻子的遭遇,外加他靠不住的天性和滥用酒精的习惯,我没法想象他能在谋杀案的调查中发挥作用。”

“我想我知道该去哪里找他。”

“别再说了,布莱特。如果你每次承受压力就去求助从前的英雄,看起来就像在含蓄地贬低犯罪特警队那些真正听你指挥的部下。如果你说你想找个连警徽都没有的废人来帮忙,会对他们的自尊心和动力产生多大的影响?这就是我们所说的领导不力,布莱特。”

“好吧。”卡翠娜说着,用力吞了口唾沫。

“好了,感谢你的认同。还有别的事吗?”

卡翠娜思索了片刻。所以梅林是会展露敌意和亮出獠牙的。很好。卡翠娜看着高挂在树梢上的那弯新月。昨天晚上,和她约会了将近一个月的那个年轻男人阿尔内告诉她,两个星期之内会有一场月全食,也就是所谓“血月”,他们应当纪念那个日子。卡翠娜对于何谓血月毫无头绪,但它显然每隔两三年就会出现一次,阿尔内又显得那么期待,她不忍心说他们不该急着安排两星期后的事,毕竟他们还不怎么了解彼此。卡翠娜从不害怕冲突或者被人指挥,这点或许继承自她的父亲,他是卑尔根市的警察,他的敌人比那座城市下过雨的日子还要多,于是她也学会了选择该打的仗与合适的时机。但思考过后,她明白这跟面对那个男人——那个不知和她是否有未来的男人——不一样,这件事是她必须正视的,而且宜早不宜迟。

“事实上,确实有,”卡翠娜说,“如果新闻发布会上有人问起,也可以这么说吗?还是说,我们可以对下一个遇害女孩的父母这么说?”

“说什么?”

“说奥斯陆警区拒绝让解决了本市三起连环杀人案还逮捕了那三名犯人的人帮忙?原因是我们认为这会影响部分同事的自尊心?”

随后是长长的沉默,卡翠娜连背景里的聊天声都听不到了。最后,博迪尔·梅林清了清嗓子。

“你知道吗,卡翠娜?你最近查案太辛苦了。去开完那场新闻发布会,周末睡上一觉,我们等到星期一再谈。”

挂断电话后,卡翠娜打给了法医研究所。她用的不是官方渠道,而是直接拨通了那位年轻的法医,亚历山德拉·斯图尔扎的电话,后者没有配偶和孩子,不太反对长时间工作。果不其然,斯图尔扎回答说,她和一位同事明天会看看那具尸体的情况。

之后,卡翠娜站在那里,低头看着那位死去的女子。也许是因为在男性主导的世界里,她靠自己得到了现有的地位,所以她总会忍不住轻视那些甘愿依靠男性的女人。苏珊和贝婷境遇的关联不只是同样依附于男人,她们还在分享同一个男人,比她们年长三十岁的地产大亨,马库斯·罗德。她们的生活和存在都要依靠其他人,那些男人拥有她们所不具备的钱财和工作机会,还会提供给她们。作为交换,她们会提供肉体、青春和美丽。而且只要他们的关系被曝光,她们挑选的主人也能享受其他男人的羡慕。但和孩子们不同,苏珊和贝婷这样的女人都明白,那种爱不是无条件的。她们迟早会被自己的主人抛弃,然后就必须找新的男人来维持生活,或者说允许男人来维持她们的生活,这取决于看待这件事的角度。

那是爱吗?为什么不是呢?是因为想起来就让人沮丧吗?

在林木之间,沿着那条碎石路的方向,卡翠娜看到了救护车的蓝色灯光,它悄无声息地赶到了。她想起了哈利·霍勒。是的,她在四月份收到了他的生命迹象,一张明信片——这点出乎意料——上面印有威尼斯海滩的照片,邮戳来自洛杉矶。就像深海里一艘潜水艇的声呐的脉冲。上面的字很短。“汇钱来。”应该是开玩笑,她不太确定。从那以后他就杳无音信。

彻底的那种。

那首摇篮曲的最后一段,她没唱到的那段,在她的脑海响起。

布鲁曼,布鲁曼,回答我,用你熟悉的声音咩咩叫唤。还不行,我的布鲁曼,不要死在你的男孩面前。 +4JW1PU4qajeezf1uM+yTFLz9RN/1OdlO21XgI475ULPkCGmGhNr17hDYSguHdd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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