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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奥斯陆。”那人说着,将那杯威士忌举到嘴边。

“那就是你最爱的地方?”露西尔问。

他目视前方,似乎仔细思考了答案,这才点头。她趁他喝酒的时候打量他的模样。他的个子很高,就算坐在旁边的吧台凳上,他还是比她高上不少。比起七十二岁的她,他至少要年轻十岁,或许是二十岁——在酒精的影响下很难判断。他的脸和身体似乎是用木头雕刻而成的,瘦削、纯粹又刚硬。

他肤色苍白,鼻子上清晰可见细密的蓝色血管,再加上双眼充血,虹膜的颜色像是褪色丹宁布,都足以显示他曾过得很苦。狠狠酗酒。狠狠坠落。或许也狠狠爱过,因为在他成为造物酒吧常客的一个月里,她瞥见过他眼里的痛苦。就像一条落败的狗,被踢出狗群,永远在吧台尾部形单影只。旁边是机械牛“野马”,那是本,也就是酒吧老板,从那部大烂片《都市牛郎》的布景里拿来的。他曾是剧组的道具管理员。它在提醒人们,洛杉矶不是建立在什么电影业的成功之上的城市,而是人为过错与金融失败构成的垃圾堆。这里超过百分之八十的电影都彻底拍砸了,也赔了本。这座城市里无家可归的人是全美最多的,其居住密度堪比孟买。交通堵塞正在缓慢掐灭这座城市的生机,但街头犯罪、毒品和暴力也许能抢先一步办到。但太阳还在照耀大地。是的,那盏该死的加利福尼亚牙医灯从来没有关上的时候,只会无情地放射光芒,让这座虚假城市的廉价珠宝像真正的钻石、真正的成功故事那样闪闪发光。要是他们知道真相该多好。她——露西尔——就知道真相,因为她曾经身临其境,曾经站在舞台上。以及后台上。

坐在她旁边的这个男人肯定没上过舞台,她一眼就能分辨出圈内人。但他也不像是那种会用钦佩、期待或者羡慕的眼光看着舞台的人。他看起来更像是完全不关心的那一类,是有自己的事要忙的人。也许是位音乐家?弗兰克·扎帕那类的人,在月桂谷 这边的地下室里创作自己令人费解的作品,而且从未——将来也不会——被人发掘。

他来过几次以后,露西尔和这位新客人就开始互相点头致意,又简短地相互问候,在这么一家面向重度饮酒者的酒吧,早上光顾的顾客都会这么做,但这是她第一次坐在他身边,请他喝上一杯。确切地说,她是为他已经点好的那杯付了账,当时她看到本把信用卡还给了他,那副表情在说“卡已经刷爆了”。

“可奥斯陆也一样爱你吗?”她问,“这才是问题所在。”

“算不上。”他说。她发现他的中指是金属做的义肢,因为此时他用那只手穿过了夹杂白发的金棕色短发。他算不上英俊,从嘴角延伸到耳朵的那道红褐色的钩形伤疤——就好像他是条上钩的鱼——更是毫不加分。但他的身上有某种气质,某种几乎令人着迷又略显危险的气质,就像她在这座城市里的一些同僚。克里斯托弗·沃肯。尼克·诺尔蒂。而且他的肩膀很宽。但这可能是因为他身体的其余部分都很瘦削。

“啊哈,好吧,我们最渴望的,”露西尔说,“就是那些不会回应我们爱意的人。那些让我们觉得只要再努力一点点,就会爱我们的人。”

“所以你是做什么的?”那男人问。

“喝酒,”她说着,抬起自己那杯威士忌,“还有喂猫。”

“呃。”

“我猜你真正想知道的,是我的身份。噢,我……”她喝着杯中之物,同时思考该告诉他哪个版本。社交场合的说法,还是真话。她放下杯子,决定选择后者。管他呢。

“是一个扮演过重要角色的演员。在电影《罗密欧与朱丽叶》里扮演朱丽叶,我那一版迄今仍然是最佳改编,但没人记得那部片子了。一次主角听起来不多,但比这座城市里的大部分演员都要多了。我结过三次婚,其中两次是和有钱的电影制作人,两次离婚我都分到了不少钱,这点也胜过大多数演员。第三次结婚是和我唯一爱过的人。一个演员,还是个美男子,但他缺少金钱、自律能力和良心。他花光了我的每一分钱,然后抛弃了我。我仍然爱他,愿他在地狱里腐烂。”

她喝完了自己那杯酒,放到吧台上,向本示意再来一杯。“而且,因为我总是迷恋得不到的东西,我甚至借钱投资了一个电影项目,那里面有个对年长女士而言很有诱惑力的重要角色。那个项目的剧本文本很棒,演员有实实在在的演技,导演也能给出发人深省的内容,简而言之,就是任何有理性的人都觉得注定会失败的那种项目。这就是我,空想家,失败者,典型的洛杉矶人。”

有着钩形伤疤的男人笑了。

“好吧,我的自嘲有点过头了。”她说,“你叫什么?”

“哈利。”

“你的话不怎么多,哈利。”

“呃。”

“瑞典人?”

“挪威人。”

“你在逃避什么吗?”

“我给人这种感觉?”

“是的。我看到你戴着婚戒。你在逃避你老婆?”

“她死了。”

“噢,你在逃避悲伤。”露西尔举起杯子祝酒,“你想知道我最爱的地方吗?就是这儿,月桂谷。不是现在的它,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的它。你真该那时候来的,哈利。除非你那时候还没出生。”

“是啊,我也听说过。”

她指向本的身后,那面墙上有几张装裱在相框里的照片。“挂在那儿的所有音乐家。克罗斯比、斯蒂尔森、纳什,还有……最后那家伙叫什么来着?”

哈利又笑了笑。

“妈妈爸爸乐队……”她继续列举,“卡萝尔·金、詹姆斯·泰勒、琼尼·米切尔,”她皱了皱鼻子,又说,“琼尼的长相和嗓音都像个主日学校的女学生,但她睡过刚刚提到的好几个人。她甚至染指过莱昂纳德——他们俩同居了差不多一个月。我还借过他一晚上。”

“莱昂纳德·科恩?”

“绝无仅有的那位,迷人又体贴的男人。他教了我一点押韵诗的创作技巧。大多数人都会犯这样的错:用唯一出彩的那句开头,下一句就成了勉强过得去的生硬押韵。诀窍在于把生硬押韵的那句作为第一句,这样谁都注意不到。看看《嘿,这不是道别该有的方式》那平淡无奇的第一句,再对比美妙的第二句。那两句歌词有种自然而然的优雅。我们听到的是这样,也觉得作者写下句子的顺序和他思考的顺序完全一样。这也难怪,毕竟人们倾向于相信‘正在发生的事’是‘已经发生的事’导致的,而不是反过来。”

“呃,所以‘现在发生的事’是‘将要发生的事’导致的?”

“正是如此,哈利!你明白了,是吗?”

“我说不好。能给我举个例子吗?”

“当然。”她喝完了那杯酒。他肯定从她的口气里听出了什么,因为她看到他扬起一边眉毛,迅速扫视吧台。

“现在发生的事,就是我在告诉你,我是怎么因为一部拍摄中的电影欠了钱的,”她说着,透过半开的百叶窗和脏兮兮的窗台,看向外面落满灰尘的停车场,“这不是什么巧合,而是将要发生之事的后果。外面有辆科迈罗停在我的车边上。”

“车里还有两个男人,”他说,“在那儿停了二十分钟了。”

她点点头。哈利刚才的话足以证明,她没有猜错他的职业。

“我今天早上就注意到那辆车在我家门外。”她说,“没什么好惊讶的,他们早就警告过我,说会派收债的过来,而且不是有证件的那种。这笔借款不是从银行弄来的,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好了,等我走到车边的时候,那两位先生多半会想找我聊聊。我猜他们只会用警告和威胁将就应付一下。”

“呃,可你干吗跟我说这些?”

“因为你是个警察。”

他再次扬起一边眉毛。“我是吗?”

“我父亲就是警察,显然你们这些人在全世界都很好认。重点在于,我希望你从这儿帮我看着点。如果他们开始大声威胁,我希望你跑到门廊上,然后……你懂的,摆出条子的样子,把他们吓退。听着,我相当确定事情不会发展到那种地步,但如果你能帮忙留意,我会感觉更安全。”

哈利端详了她片刻。“好。”他简短地回答。

露西尔吃了一惊。他是不是有点太好说话了?与此同时,他眼里某种毫不动摇的情绪又让她信任。但话说回来,她也信任过那个美男子。还有那位导演。以及那位制片人。

“我要走了。”她说。

哈利·霍勒握住手里的杯子,聆听冰块融化时几不可闻的咝咝声,没有喝。他破产了,人生也到了穷途末路,只想拖长喝这杯酒的时间,好好享受。他的目光落在吧台后面的一张照片上。那是他年轻时最喜爱的作家之一,查尔斯·布科夫斯基,站在造物酒吧外面。本说过,这照片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拍的。布科夫斯基站在那儿,搂着一位好友,天色看起来是黎明时分;两人都穿着夏威夷花衬衫,双目炯炯有神,瞳孔似针,他们咧嘴露出胜利的笑容,就像在一场艰辛的旅途后抵达了北极点。

哈利垂下目光,看着本丢在他面前的那张信用卡。

刷爆了。用完了。什么都不剩了。任务完成了。这就是他原本的打算:喝到名副其实的一点不剩。没有钱,没有时间,没有未来。剩下的全看他是否勇敢到——或者懦弱到——了结一切。他的公寓房间的床垫下面有一把老旧的伯莱塔手枪。那是他花二十五美元从一个住在贫民窟那种蓝色帐篷里的流浪汉那里买来的。里面有三发子弹。他把信用卡托在手掌上,缓缓攥住。他转头去看窗外,看到那位老妇人昂首阔步地走进停车场。她很矮小。瘦削、纤弱又坚强,就像一只麻雀。米黄色的裤子和相配的短夹克,她过时却不失品位的着装风格有股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味道。她每天早上走进酒吧的方式都一样。引人注目。尽管观众的数量只有二到八人。

“露西尔驾到!”本会不由自主地如此宣告,再开始调配她常喝的那种威士忌酸。

但她让哈利想起他母亲——她在他十五岁那年死于镭医院,也在他的心上留下了第一个弹孔——的原因不是她吸引目光的方式。是因为露西尔那种温柔而带着笑意,却又透出悲伤的眼神,仿佛属于某个和蔼却听天由命的灵魂;是当她询问人们的健康问题、情感生活,还有身边人和挚爱之人的时候,表现出的那种对他人的关切,还有当她让哈利安静地坐在酒吧另一头的时候表现出的体贴。他的母亲,那位寡言少语的女子是家庭的控制塔,是神经中枢,拉动提线的时候小心翼翼,让人轻易相信他父亲才是真正拿主意的人。母亲总会给他令人安心的拥抱,总能理解他,他爱她胜过一切,正因如此,她也成了他的阿喀琉斯之踵。就像二年级的时候,有人轻轻敲了敲教室的门,他随即看到母亲站在那里,拿着他忘在家里的午餐盒。看到她的时候,哈利不自觉地面露喜色,但随后听到他的几位同学在笑,于是他怒气冲冲地来到走廊里的她面前,说她让自己丢了人,让她离开,他不需要吃的。她只是悲伤地笑了笑,把午餐盒交给了他,摸了摸他的脸颊,然后就离开了。他之后再也没提过这件事。当然了,她全都明白,一如既往地明白。那晚上床的时候,他也明白了。他感觉不自在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他们都看到了。看到了他爱的人。他的弱点。他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好几次考虑过道歉,但那么做或许有点太蠢了。

一团尘云从外面碎石铺就的地面升腾而起,短暂地裹住了露西尔,后者扶住了脸上的墨镜。他看到那辆白色科迈罗的门打开,有个戴着墨镜、身穿红色马球衫的男人出现了。那人走到那辆车的前方,挡住了露西尔的去路。

他以为会看到两人开始交谈。但那个男人却迈出一步,抓住了露西尔的胳膊,开始把她拖向那辆科迈罗。哈利看到她的鞋跟埋进碎石里。他同时也发现,那辆科迈罗没有美国车牌。那瞬间,他离开吧台椅,冲向门口,用手肘撞开门,他被阳光晃到眼睛,几乎摔倒在门廊前的两级台阶上。他也明白自己远算不上清醒。接着他把注意力转向那两辆车。他的双眼逐渐适应了光线。在停车场外,那条蜿蜒爬上绿色山坡的道路的另一边有一家昏昏欲睡的杂货店,但他除了那个男人和露西尔之外没看到任何人,后者又正被拖向那辆科迈罗。

“警察!”他吼道,“放开她!”

“请别插手,先生。”那人大声回答。

哈利推测那人肯定也有与自己类似的背景,只有警察才会在这种情况下注意用语礼貌。哈利也知道,物理干预已经不可避免,而近身搏斗中的第一条守则很简单:别等机会,先出手且拿出最大限度侵略性的人就会赢。因此他没有放慢脚步,对方肯定察觉了哈利的意图,因为他放开了露西尔,伸手去拿背后的某样东西。他的手转了回来。那只手拿着一把闪闪发亮的手枪,哈利一眼就认了出来。一把格洛克十七型手枪。此时瞄准了哈利。

哈利放慢了脚步,但没有停下。他看到那个男人的眼睛在枪后面瞄准。那人的说话声被路过的一辆小卡车盖住了一半。

“赶紧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先生。马上!”

但哈利继续朝他走去。他很清楚自己的右手仍旧握着那张信用卡。所以这就是结局吗?在外国的一座满是灰尘的停车场里,沐浴在阳光里,身无分文,半醉半醒,试图去做他没能为母亲做到,没能为他关心过的任何人做到的事?他几乎闭上了眼睛,紧攥那张信用卡,弯曲的手掌仿佛一把凿子。

莱昂纳德·科恩那首歌的歌名在他的脑海里盘旋:“嘿,这不是道别该有的方式。”

活见鬼,这当然不是。 ud/LM0DLrHWHdqS9LtC4cCOVstpull63wFizAmvYwT1cmYjof/HQDIHm8oSk7wl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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