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奥斯陆更加时尚的西侧,哈利走向蒙特贝洛街那栋大楼的入口。此时是早上九点,太阳闪闪发亮,宛如挑衅。哈利的胃和过去一样像是打了个结。他来过这里。镭医院。一个多世纪前,建造这个癌症治疗专科医院的计划公开以后,邻近居民表示了抗议。他们害怕这种危险又神秘的疾病出现在附近——有些人相信它会传染——会导致他们的房产贬值。与此同时,另一些人给予了支持和捐款——相当于现在的三千万克朗以上——以买下放射所需的四克镭,在癌细胞杀死患者之前先杀死癌细胞。
哈利走了进去,站到电梯前。
不是因为他想坐电梯,而是为了尝试回忆。
十五岁那年,他和他的小妹来镭——来过几次以后,他们就直接这么称呼它了——看望住院的母亲。她在病床上躺了四个月,每次他们到来,她都会比上一次更瘦,脸色也更苍白,就像一张照片在阳光下褪色,她总在微笑的温和面孔眼看就要消失在枕套里。在他此时回忆着的那一天,他发了一通火,随后又流了眼泪。
“事情就是这样,照顾我也不是你的责任,哈利,”他母亲说着,抱住了他,轻抚他的头发,“你的工作是照看好你妹妹,你会做好这件事的。”
在探望后下楼的时候,小妹倚靠着电梯内壁,所以当电梯开始移动的时候,她的长发卷进了电梯门缝和砖墙之间。哈利吓呆在原地,看着小妹的身体被拖到空中,她在尖声呼救。她被扯掉了一丛头发和一大块头皮,但活了下来,并且很快忘掉了这件事,比哈利快很多。哈利仍旧能感觉到那种强烈的恐惧和羞愧,因为他觉得自己刚刚听完母亲的恳切请求,就第一时间让她失望了。
电梯门打开,两个护士推着一张病床从他旁边经过。
哈利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电梯门再次关上。
接着他转过身,开始爬上楼梯,前往六楼。
这里有医院的气味,和他母亲住院那时相比毫无变化。他找到了那扇标有“618”的门,轻轻敲了敲。听到说话声以后,他推开门。里面有两张病床,一张是空的。
“我在找史戴·奥纳。”哈利说。
“他去散步了。”躺在病床上的那个男人说。他是个光头,看起来有巴基斯坦或者印度血统,年龄和奥纳相仿,大约六十岁。但根据哈利的经验,判断癌症患者的年纪是很困难的。
哈利转过身,看到史戴·奥纳拖着脚朝他走来,身穿镭医院的晨衣,这才意识到他们俩刚才在走廊里擦身而过了。
这位曾经大腹便便的心理学家,如今皮肤的皱褶显而易见。奥纳把一只手抬到胸口的高度挥了挥,露出痛苦的微笑,没有露出牙齿。
“最近在节食?”拥抱过后,哈利问他。
“说起来你肯定不相信,但我连脑袋都缩小了。”史戴将那副又小又圆的弗洛伊德式眼镜顺着鼻梁推了推,以此证明自己的话,“这位是吉布兰·塞西。塞西医生,这位是霍勒警监。”
另一张床位上的男人笑着点点头,然后戴上了耳机。
“他是个兽医,”奥纳压低了声音,“是个好人,但那句‘医生总会越来越像他的病人’的谚语恐怕是真的。他几乎一言不发,而我几乎没法闭上嘴。”奥纳甩开拖鞋,爬上病床。
“我都不知道你在赘肉下面还有这么一副运动员的身板。”哈利说着,坐在椅子上。
奥纳轻笑起来。“你恭维别人的技巧总是这么高明,哈利。我当过一阵子赛艇主力划桨手。可你自己呢?看在老天的分上,你该多吃点东西,否则就该瘦到没影儿了。”
哈利没有答话。
“啊,我懂了,”奥纳说,“你想知道我们哪个会先‘没影儿’?那肯定是我,哈利。这应该就是我的死法了。”
哈利点点头。“医生的说法是……?”
“关于我还剩多长时间?没说过。因为我没问。以我的经验,直面事实的价值——尤其是关于自身生死的事实——是被严重高估了的。而且你也知道,我的经验丰富又有深度。归根结底,人们只想过得舒适,而且越久越好,最好直到突如其来的最终落幕。当然了,这让我有些失望,因为我发现在这方面,我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我也不能像自己希望的那样,带着勇气和尊严去面对死亡。但我想,我缺乏勇敢赴死的充分理由。我的妻子和女儿会哭,而我对死亡超出必要的恐惧不会带给她们任何安慰,所以我选择绕开严酷的现实,回避真相。”
“嗯。”
“噢,好吧,我会忍不住猜度医生的想法,通过他们说的话和表情去判断。但是……”奥纳伸出双臂,面露笑容,眼神悲伤,“我始终希望自己是错的。说到底,我在职业生涯里判断错误的次数要多过正确的。”
哈利笑了笑:“也许吧。”
“也许吧。但当他们给你植入吗啡泵
,再把开关交给你自己,而且没有附带有关过量用药的警告时,你也该明白风在往哪边吹了。”
“呃,所以很痛吗?”
“痛苦是个有趣的谈话对象。但我的事说得够多了。跟我说说洛杉矶。”
哈利摇摇头,觉得肯定是因为时差综合征,他的身体因为笑了而在发抖。
“别笑了,”奥纳说,“死亡不是什么可笑的事。好了,跟我说说吧。”
“呃,能遵守医患保密协议吗?”
“哈利,这里的所有秘密都会被带进坟墓,而且时间有限,所以我最后说一次,告诉我!”
哈利告诉了他。但不是所有。不包括他离开前——也是侯勒姆饮弹自尽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包括露西尔和他自己有限的时间。但他把其余的一切都说了出来。说到了他远走高飞,想要逃避那些记忆。说到了他在远方的某处喝到死掉的打算。等他说完的时候,哈利能看到史戴的双眼变得暗淡无神。在史戴·奥纳协助犯罪特警队的警探们办过的许多起谋杀案里,这位心理学家在辛苦工作中表现出的耐力和专注力令哈利印象深刻。现在他在奥纳眼里看到了疲惫和痛苦——以及吗啡。
“萝凯呢?”奥纳有气无力地问,“你经常想她的事吗?”
“一直在想。”
“过去从未消逝,甚至还在继续。”
“保罗·麦卡特尼说过的话?”
“差不多吧。
”奥纳笑了笑,“你是会想好的那些方面,还是只觉得痛苦?”
“恐怕是好的方面让我痛苦。或者反过来。就像……好吧,就像酒。在最糟糕的那些日子里,我会在梦到她以后醒来,一时间以为她还活着,真正发生的事只是个梦。然后我又得让那件混账事重新过一遍脑子。”
“回想一下你来到我这儿,想要解决酗酒问题的时候吧,我当时问你在犯酒瘾的时候,有没有希望过世上不存在酒这种东西。你说你希望酒能存在,就算你不想喝酒,你也希望另一个选项存在,希望‘能喝一杯’的想法存在。如果少了这些,一切都会变得灰暗又毫无意义,变成一场没有对手的斗争。这就是……”
“是的,”哈利说,“和萝凯在一起也是这种感觉。我宁愿受伤,也不希望我的人生里没有过她。”
他们沉默地坐在那儿。哈利低头看着双手。他扫视房间,听到另一张床那边传来低声打电话的动静。奥纳侧躺在床上。
“我有点累了,哈利。有些日子的状况要好些,但今天不是那种日子。多谢你的探望。”
“好多少?”
“你这话什么意思?”
“好到能工作吗?我是说,在这里工作。”
奥纳惊讶地看着他。
哈利把椅子拖向床边。
在警察总署六楼的会议室里,卡翠娜正准备给调查小组的晨会收尾。坐在她面前的有十六个人,其中十一个是犯罪特警队的人,还有五个来自克里波。在那十六个人里,十个是警探,四个是分析员,两个在鉴识中心工作。卡翠娜·布莱特看完了现场勘查组的发现和法医研究所的初步验尸结果,随后展示了双方提供的照片。她看着听众盯着明亮的屏幕,同时在硬椅子里不自在地挪动身体。现场勘查组的发现不太多,他们认为这本身也是一个发现。
“看起来,他也许知道我们在找什么,”一位鉴识员说,“他要么在事后清理过了,要么就是特别走运。”
他们手里唯一的确凿证据,就是两个人踩在柔软地面上的鞋印,其中一组与苏珊脚上的鞋子吻合,另一组则来自一个体重较重的人,穿的是四十二码的鞋子,也许是男性。从足迹来看,他们走路时离得很近。
“就好像他在强迫苏珊跟他去树林里?”麦努斯·史卡勒问,他是犯罪特警队里经验丰富的警探之一。
“有可能,是的。”鉴识专家确认道。
“法医研究所上周末完成了初步验尸,”卡翠娜说,“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好消息是,他们在苏珊的一边乳房上发现了少量唾液和黏液残留。坏消息是,我们没法确定那些是否来自凶手,毕竟被我们发现的时候,苏珊上半身穿着衣服。所以就算他侵犯过她,也肯定给她重新穿上了衣服,这就不太寻常了。总之,多亏斯图尔扎做了个快速DNA分析,我们知道了更坏的消息:它和数据库里所有已知罪犯的都不一致。所以如果残留物不是来自凶手,我们要做的事就成了……”
“大海捞针。”史卡勒说。
没有人发笑。没有人抱怨。只有沉默。在众所周知的荒野里度过了三个星期,加班到深夜,还有秋假取消的风险和国内前线的摩擦。找到一具尸体,这熄灭了一道希望之火,又点燃了另一簇火苗。找到线索,找到解决案子的方法,如今这已经是正式的谋杀调查。今天又是星期一,新的一个星期,伴随新的机会。但那些回望卡翠娜的脸显得苍白、憔悴又疲惫。
她早有所料。所以她留下了最后一张幻灯片,就是为了帮他们醒个神。
“这是他们结束初步验尸的时候发现的东西。”下一张照片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她说。卡翠娜星期六从亚历山德拉那里收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最先联想到的是电影《科学怪人》 [1] 里的那个怪物。
房间里的每个人都沉默地看着那颗脑袋上粗糙的缝合线。他们就是震惊到了这种程度。卡翠娜清了清嗓子。
“按照斯图尔扎的描述,苏珊·安德森额头发际线以上的位置似乎被人割了一整圈。那道伤口随后又被缝合起来。我们不清楚这是否发生在她失踪之前,但拉森昨天找苏珊的父母谈过。”
“在苏珊失踪的前一天晚上,还有个朋友和她见过面。”拉森说,“这些人都不知道她头上缝过针的事。”
“所以我们可以假设这是那个凶手的杰作。病理学家今天会进行一场完整的临床解剖,所以期待会有更多发现吧。”卡翠娜确认了时间,“在开始今天的工作安排前,还有人想补充什么吗?”
一位女性警探开了口:“既然我们知道两个女孩之一被迫离开道路去了树林里,难道不该加派人手去搜索格雷夫森科伦附近小路边上的林木地带吗?”
“是的,”卡翠娜说,“已经这么安排了。还有什么吗?”
那些回望着她的脸就像已经厌倦的学童在等待下课。真要是这样就好了。去年有人提议请一位越野滑雪比赛的前世界冠军针对业务部门做一场所谓“激励演讲”,内容是怎样越过所有人在五十公里赛事中迟早会感受到的“心理驼峰”
。至于辛苦费,他们提到的那位民族英雄开出了私营企业才负担得起的价码。卡翠娜说他们完全可以让一位全职工作的单身母亲来做演讲,还说这是她听过的动用部门预算的提议里最烂的一个。现在她没那么确定了。
[1] Mary Shelley's Frankenstein ,一九九四年上映的科幻恐怖电影,影片中一位名叫弗兰肯斯坦的医生用偷来的尸体重新创造出了一个有生命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