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男寡女,有情有义
1
董事长临时来视察,整个周氏都陷入慌乱之中。
为了展现最好的工作状态,各部门的主管先巡视一遍,确保大家都抬头挺胸地坐在工位上,做出热爱工作、斗志昂扬的姿态。
张秘书在门口等到周拓,微微鞠躬,附在他耳边小声说:“您父亲已经在办公室等了。”
“嘎吱”一声,门开了。
周放山欣赏着从高楼望出去的都市日景,蝼蚁一样的车水马龙,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底下还有条缓缓流动的江水。
听见开门声,周放山没有回头。
周拓问:“叫我什么事?”
半晌,周放山转过身来,审度片刻才开口:“潘家那个女儿,你不喜欢?”
“那天是你把我叫过去的。”
周拓被借谈生意之由临时叫到包厢时,还以为有什么要紧的事。看见潘家带了女儿来,他才知道这是双方家长组的相亲局。
“就算不喜欢,总归要给人家女孩一点面子吧?”
周拓皱眉:“我已经很给她面子了。”
潘家那小女儿对他的攻势如炮火连天,他三番五次婉言拒绝邀约,表现得已经算是相当礼貌。
“他们家的女儿我一个缺点都挑不出来,你连这样的都不喜欢,究竟想找什么样的?”周放山手上转动着的佛珠突然停了,“你也快到成家立业的年纪了,我不会任你再这样挑挑选选。”
周拓沉默不语。
周放山说:“听说你还在酒会上得罪了黄敬立?你最近……是以前的苦还没尝够?你不乐意坐这个位置,自然有人前赴后继来接你的班。”
周放山平日像只笑里藏刀的大老虎,全靠那不怒自威的气势来震慑人,今天看起来应该是真的气到了。
“最近都在抢‘盛资’的项目,周佳文那边已经先一步联系上了。你得罪了潘家,‘盛资’不会买你的账。怎么让潘丰消气,你自己来解决。”
秘书见董事长终于走了,找了个合适的时机敲门。
周拓:“进。”
“拍卖会被延迟到下周了,得到消息说周佳文那边也会去。”
周拓想了想,问秘书:“和潘丰那边的饭局定的什么时候?”
旁边的中年男子身材健硕,挥杆站定片刻,“啪”的一声,球进洞了。
“潘总,好球。”
潘丰笑笑,抬手示意:“小拓,你来。”
周拓把球杆往身侧扬击,球呈一个漂亮的弧线落地,在洞口滚了一圈,落了进去。
“好球!”潘丰把球杆递给身后的球童,“哎呀,打了快两个小时,我老眼都昏花啦。”
“正好。”周拓笑笑,“我在附近订了一家茶室,我们移步休息休息?”
茶室包厢内,木雕的茶台,周拓和潘丰面对面地坐着。
潘丰端起晶莹剔透的茶杯,尝了口,抿唇品味:“这茶……”
周拓笑说:“祖父在云南那边有片茶林,都是老茶树。这是那里头春的熟普,今天我带了茶饼过来请茶室泡的。”
潘丰又喝了一口,欣赏地说:“难怪喝着不一般,口感清甜,回甘又好。”
周拓说:“潘总喜欢的话,我请人给您送几饼茶过去。”
“那真是谢谢你了,小拓。”
“顺手的事。”周拓放下茶盏,“潘总,有幅画不知您感不感兴趣?”
话音刚落,几位身着黑西装、戴着白手套的保镖端着一幅山水画走了进来,画里群山层峦叠嶂,沿河的房屋低矮,气韵逼人。
潘丰一向对山水画爱不释手,他上前欣赏笔触,恋恋不舍地抬头看了眼周拓。
周拓示意:“潘总要是喜欢,拿走便是。”
这幅画是真的漂亮,保存完美的清代名家遗作,上个月本该就在潘丰手上,谁知道拍卖会中途杀出个程咬金,一直加价,最后以高出市场价两倍的价格给拍走了,没想到是周拓。
潘丰知道他是拿这幅画来赔罪了,但凡周氏要拿“盛资”的项目,就要过他这关,奈何自家小女儿一点也不争气,胡搅蛮缠许久,自己面子上也过意不去。
潘丰看看周拓,又想起上周来找他的那个男人,相似的五官,一个姓氏,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他沉吟片刻,终是松了口:“你们周氏内部的事情我管不着,我也不介意把邀请函给你。只不过,还有件事要麻烦下你。”
周拓盯着他,缓缓开口:“潘总尽管说,要是我能做到,一定尽力。”
2
潘言薇看上周家那个继承人已经多时,风度翩翩又不近女色,全然符合她对完美男人的幻想。
为了能和周拓说上话,圈内的酒会潘言薇是一场也不落下,连爸爸的商业饭局都吵着闹着去了几次,才勉强和周拓有过几次对话。
但周拓每次都止步于礼貌问好,她想再深入时,他总借口离开。
潘言薇上面全是大她十几岁的哥哥,她爸四十多岁才有的她,一听她对周家独子感兴趣,二话不说就联系了周放山,让他安排两个小年轻见见面,认识认识对方。
那天周拓到了包厢,连座位都没坐热,一看清自家父母的来意,就黑着脸走了。
可把潘丰精心保护的小公主给伤心坏了。
潘丰好言相劝,她这样的条件,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怎么就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
可从小自己想要的,什么没得到过?潘言薇哭得更大声了,她不管,她就是要他!
这不,有求必应,一哭百应。她刚刚就收到了周拓邀约的消息。
潘言薇精心选了一条漂亮的小裙子,坐上车,动身前往她挑的那家松饼甜品店。
甜品店内的顾客络绎不绝,潘言薇点了他们家的招牌松饼,将菜单递给周拓的时候,他没看就合上了。
“我就不吃了。”
“为什么?这家的甜品很好吃的哦。”
“有些事还是和你说清楚比较好。”周拓没理会她的提议,“你现在的年纪还小……”
“松饼是哪位的?”
甜点上得快,服务员端着盘子凑进来打断了对话,潘言薇没出声,周拓替服务员解围,腾出桌面上的位置。
“放这儿就好。”
喷香软糯的松饼淋了蜂蜜可可酱,散发出甜腻的奶香,可潘言薇动都没动。
周拓接着说:“不用再在我身上做任何尝试了,我现在不打算恋爱,以后也不会结婚。”
“我就小你三岁,别说得好像你大我一轮。”潘言薇不信他那套唬人的说辞,撒娇道,“为什么不和我试试呢,哥哥?”
听见这个称呼,周拓眉头轻蹙:“没为什么,我对你没有任何男女之间的好感,还请你……”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两位顾客在服务生的安排下坐在他们旁边。
一个熟悉娇俏的声音从斜对面传来。
“张鑫,你想吃什么?”
林缊月前几天和客户应酬,中途去了趟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有人在旁边盯她盯了好一阵。
“缊月?”
林缊月闻声抬头,辨认片刻,迟疑地说:“……张鑫?”
他那为了打球方便特意修剪的寸头已经蓄长,因为训练而晒黑的肌肤也白了回来。
他们是高中同桌,两人关系不错,失去联系很久,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了。林缊月惊喜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张鑫努努嘴:“应酬呢。”
真是同病相怜,林缊月笑了:“这不巧了嘛。”
加上联系方式,两人又各自回到应酬的饭局。回家后,林缊月收到张鑫发来的消息,说是请她喝杯咖啡,顺道叙叙旧。
甜品店不是很大,但胜在装潢漂亮,吸引了一众年轻又赶时髦的顾客来这儿打卡,店内经常是座无虚席。
张鑫预约在先,不用排队。服务员领他们穿过满座的大堂,越过白色浮雕拱门,里面是相对安静的位置。
“不做运动员了吗?”林缊月问他,“你什么时候退役的?”
“考上大学就退了。”
张鑫家里并不富裕,他全靠打排球进了H市最好的高中,又因为体育勉强上了个说得过去的大学。
都说运动员退役以后难逃发福的命运,但张鑫居然保持得很好,肤色又没了以前的黝黑,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清爽利落。
张鑫笑着说:“那时你不告而别,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吓到你们了吧。”林缊月笑笑,“临时做的决定,没来得及告诉大家。”
前一天还在学校一起上课,后一天就像人间蒸发般消失了,张鑫感觉有什么东西说不通:“可你明明前一天还在学校……”
两人现在的关系不比当年,他说到一半,意识到过度探究别人的生活并不是有涵养的表现,于是按捺下探索的欲望。
“多年不见,你变了好多。”
“你不也是。”林缊月吃了口她点的抹茶舒芙蕾,“我那天差点没认出你来。”
想了想,她又好奇地问张鑫:“我哪里变了?”
“眼睛。”
“眼睛?”
难道最近熬出了黑眼圈?还是说眼角趁自己不注意,长了些细纹?林缊月打开补妆用的散粉盒,用里面的小化妆镜照眼睛。
好像眼角确实是和之前不一样了,眼下也有点褶皱。她咬咬牙,今天回家就把购物车里的眼部精华都给买了……
持化妆镜的手一歪,她从镜子里看见隔壁桌的客人。
薄唇,高挺的鼻梁,剑眉星目,那目光……
“啪!”
在对方看见自己前,林缊月马上把散粉盒盖上。
张鑫问她:“你怎么了?”
林缊月笑容僵硬,怎么到哪儿都可以碰见周拓?她连忙胡说道:“发现自己长细纹了,有点惊讶。”
最近是梧桐落叶的季节,两条金色大道铺满了枯叶。两人吃完,张鑫发出邀请:“难得天气好,要不要出去散步?”
林缊月求之不得地离开了甜品店。
梧桐大道,踩上去“沙沙”作响。
两人又从高中趣事聊到张鑫以前的队友,张鑫说有个人现在在做直播,运动方面类的科普,赚得比他多。
博主?林缊月想到最近有个项目正好在找科普博主做宣传,张鑫听都没听完就拍胸脯保证,说是自己最好的兄弟,过几天就组局让两人认识认识。
天色渐黑,张鑫瞥了眼时间,大惊失色:“原来都已经五点了?”
“怎么了?”
“我等下还约了客户,刚刚说得起劲,没看时间……”
林缊月让他快走,并表示:“我自己回家就好。”
张鑫匆匆离去,林缊月又独自散了一会儿步,消食完,就叫了网约车回家。
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潘小姐气得东西都没吃就走了,周总看着也不太开心,黑着脸上车,也不说走,只是眼睛盯着窗外。
等下还有晚会,司机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提醒:“……周总,那里六点就开始了。”
“嗯。”望着网约车消失的路口,周拓回过神来,“走吧。”
3
到了公司,林缊月发现他们组里个个都无精打采的,她没来得及问清缘由,先照例在茶水间倒上一杯咖啡续命。
远远地,一个身影匆匆走来,平时那插科打诨的腔调都不见了,语调很冲,满脸愁容:“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儿喝咖啡?”
“怎么了秦烨,火气这么大?”
秦烨说:“你还不知道吗?‘岩极’那边要取消和我们的合作!”
“什么?”
“岩极”资源丰厚,对“西林”来说就像是一个小罗马。
这个项目若是做得好,算是把“西林”通向罗马的路都给铺好了,路一通,资源就四面八方地朝他们展开了。
可现下“岩极”突然取消合作,不亚于有人背着炸药包把这条康庄大道给炸飞了,残垣断壁,满目疮痍。
秦烨还没回答,林缊月突然想起自己那天和周拓在会议室里的对话。
没想到惹怒周拓,他直接把她的合作给踢了,不带这样玩的吧?
“你也别太慌了。”秦烨看林缊月愣在原地,软下心安慰,“‘岩极’还没说原因,我们可以再尝试争取一下。”
她心虚地躲开眼神交流,秦烨觉得奇怪:“你眼睛怎么还有点斜视?我知道工作压力大,但身体才是本钱……”
“你有周总的联系方式吗?”
“你要这个做什么?”秦烨疑惑,“周总的联系方式,我怎么会有,他又不是‘西林’的客户。再说,有也不会给你,你给他发消息是越级,可别乱来啊。”
半个小时后,林缊月在网络上搜寻到一个不知真假的私人邮箱。
斟酌再三,她花了一刻钟起草了一封礼貌的邮件问好。
周总您好:
不知“岩极”的事情能否还有商量的余地?
祝好。
“西林”林缊月
就知道周拓心眼没这么大。
林缊月今天一天不知道把他在心里翻来覆去骂过几十回了,以前就锱铢必较,现在居然还是这么记仇。
她苦着一张脸等到下班,往地铁站走的时候收到了张鑫的消息,叫她别忘了今晚还有酒局。
那天本以为他只是顺口一提,没想到还真帮自己约到了那位博主兄弟。
张鑫还顺带叫了些以前的朋友凑了场局来玩。章筱最爱这类酒局,林缊月想叫上她,奈何她有事来不了,叫林缊月代她问个好。
酒吧叫“淼”,在时下的年轻人中十分流行,一楼到四楼是劲歌热舞的地方,提供给那些喜欢喝酒和热闹的顾客。
林缊月在高中见过几回张鑫的那些朋友,她记性不好,假装自己记得谁是谁:“你是那个……”
知情的朋友偷偷用手肘捣捣张鑫,神色暧昧:“都过去多少年了,你怎么还惦记着她呢?”
张鑫皱眉叫他别多嘴:“前几天刚好碰到,都是朋友。”
大家开始玩酒桌游戏,林缊月又菜又爱玩,几轮下来喝了不少酒。张鑫叮嘱她:“你不行的话,我可以替你喝。”
林缊月哪能让人看不起,直挥手拒绝:“我酒量很好。”便又开始和大家碰杯玩了起来。
“淼”的顶层八楼,静谧无声的吧台,酒保为客人倒出威士忌。
姜严明看着姗姗来迟的周拓,眼睛往旁边瞟,暗示已经有人在。
“真不是我故意的。”姜严明看向周拓,满脸歉意,“她硬要我约你出来,一整天都待在‘岩极’,害我都没工作好,不然也不会临时把你叫来了……”
暗色光下,潘言薇笑得妩媚:“哥哥,坐下喝点吧。”
“淼”的五楼往上用了高端的隔音材质,底下夜店敞开大门做生意,五层到八层,是实行会员制度的神秘酒馆,隐私性极强,是圈内人谈生意和休闲聊天的绝佳去处。
周拓刚到不久,坐都没坐下,看见又是潘言薇,脸上显出不耐烦:“那天我已经和你说得很清楚了。”
“交个朋友而已。”潘言薇故作无辜,这是她最擅长的。她伸手将威士忌端给周拓,“朋友间喝点酒,总可以吧?”
周拓接过酒杯,说出的话却让潘言薇心凉了半截:“我不交你这样的朋友。”
他递到嘴边一饮而尽,把酒杯“咯噔”一下摆在台上,冷冷地说:“下次我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好言好语的了,潘小姐,这是我对你最后的忠告。”
潘言薇望着周拓的背影,不禁惋惜着:“要是能再待个半小时……”
这丫头今天快把他烦死了,姜严明忍不住出言嘲讽:“我早和你说过,看到是你,他还是要走。我和周拓做朋友这么多年了,别看他表面上礼貌又有涵养,倔起来那是连牛都拉不回来……你啊,搞不定他的。”
舞池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音乐像鼓点一般击打周拓的耳膜,他从五楼往下走,卡座上座无虚席。
酒精、热舞的人群、震耳欲聋的音乐,“淼”的火爆果然名不虚传,一些男女热情难控,坐着就开始缠绵。
周拓只想快点离开。他不喜欢这样放纵的氛围,就算抛开那些条条框框的教条,他也并不能从破例和放纵中得到一丝快感。
失控意味着极强的不确定,不确定又意味着风险。
而周拓从小被教导的,是用尽一切方法把风险降到最低。
暧昧的灯光几十秒一换,几乎看不清东西的蓝色,所有东西好像都有了重影,周拓眯起眼加快脚步。音乐吵得他头痛欲裂,离门还有几步之遥,他就可以离开这个人声鼎沸的鬼地方。
灯光又变成红色。
“淼”按照古罗马的风格建造,鲜艳的灯光把“淼”照得像中世纪的斗兽场,里面的人和物都被照得一清二楚。
周拓突然停住脚步。
远处墙边有对男女,看起来格外刺眼。
那个好言好语给他发来邮件求和的女人,正缩在角落貌似与人缠绵。
几轮下来,林缊月喝了不少,没一会儿就要站起来去卫生间。
张鑫看她摇摇晃晃的,担心她摔倒,说:“我和你一起。”
“什么?”音乐声太大,林缊月听不清。
张鑫凑近解释:“我也去下卫生间——”
这个时候人开始变多,张鑫的手悬浮在林缊月的肩膀上方,两人跟随着荧光路标,一前一后在躁动热舞的人群里慢慢地贴着墙边往前挪动。
不知道地上哪块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硬物,林缊月走路拖沓,根本没抬起脚,直接被硬物绊倒,身体不可避免地向前跌去。
张鑫扶住她的胳膊,奈何林缊月重心前倾,天旋地转,等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被他压在墙上了。
五彩斑斓的跳跃灯光令林缊月双眼蒙眬,这短暂的一秒里,她瞥见远处有张熟悉的面孔一闪而过。想起今天那封还未得到回复的邮件,她推开张鑫,追去确认,只看见一个快速离去的背影。
“周拓?”
那背影没有回头,可能是自己认错了,但林缊月心有不甘,挤出人群,左绕右躲,不一会儿就赶了上去。
“周拓,真的是你。”林缊月拽住他的袖口,才敢喘气,“叫你怎么不理我?”
他不言不语,迈腿就走。
“哎!”她赶紧攥紧,“别走,我们谈谈。”
林缊月生怕他又跑走,紧紧握住衣角那片布料,示意他道:“邮件你没看见吗?”
他当然是看见了。
越级给私人邮箱发消息,内容又显得模糊不清,不用他看就被助理当垃圾邮件删除拉黑了。
周拓轻动嘴唇,惜字如金:“这时候想起我来了?”
鼓点震动耳膜,林缊月选择性无视他的嘲讽,说:“这里太吵,我们出去再说。”
4
酒吧外的小巷,夜风吹得两人衣角翻飞。
林缊月试探地说:“蚕灯的事……”
“你不知道吗?我最近不在‘岩极’。”
“所以取消合作的事和你没关系?”
又是将信将疑的态度,周拓淡淡地道:“信不信由你。”
林缊月仔细分析,认为周拓确实没必要在这上面欺骗她,如果真是他所做,看见自己求和的狼狈样子,他一定会扬扬自得地嘲讽几句。她记得他们一向如此。
思索过后,她才想起来这是在酒吧,而周拓就站在自己面前,便问:“你也来这儿喝酒啊?”
“这不重要。”周拓的薄唇抿成一条线,脑袋有些昏沉,那些昏暗的画面又在他脑海里过走马灯,“……你说完了吗?我要走了。”
“等等。”林缊月不依不饶,“即使不是你做的,那这件事……”
像是害怕他生气,她眼神上移,看了眼他又迅速垂下:“这件事还有可谈的余地吗?”
“余地?”周拓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我没理解错的话,林小姐的意思是——要我帮你?”
“这个项目对我们很重要。本来都说好了,我实在想不明白‘岩极’那边为什么要临时反悔?”
周拓分不清是林缊月主动让他帮忙更恼火点,还是她那低到阴影里去的眉眼让他更烦躁。他伸手把她下巴抬起来,四目相对时,他眸里的锋芒像匕首一样锋利。
可她有比牡蛎外壳还要坚硬的心脏。
“这时候不怕我了?”
林缊月摇头:“我怕你做什么?”
“就像你那天说的,我这么讨厌你,你就不怕我趁机报复?”
林缊月想了想:“可按照我的经验来说,你答应过我的事,好像从没见你毁过约。”
那年她划破击剑服换来的五分钟等待,后来不自觉就成了一刻钟,然后是半小时,到最后就演变成他们两个一起迟到。
周拓不知想到什么,脸又阴下来:“林缊月,你就只会利用我,是吗?”
她想了想,这对他确实有点不公平。她用商量的口吻问:“那你在我身上有所求吗?如果你需要,我不介意做个交换。”
周拓的太阳穴疼得一跳一跳的,所有的念头混杂在一起,最后都只变成一个声音。
“刚刚……”他的声音是自己都没料到的沙哑,他看着林缊月的眼睛,“刚刚你在干什么?”
话说得没头没尾,让林缊月一愣,如实回答:“喝酒啊。酒吧里还能做什么?”
“我说的不是这个。”周拓的目光紧紧贴在她的脸上,莫名的压迫感席卷而来,“你和那个人……靠在墙壁,在做什么?”
林缊月恍然大悟,周拓原来都看见了。
她摔了一跤,被张鑫扶起,倒促成这样一个“美丽”的误会。
但她并不打算解释,这是她的私事,难道还要一五一十地和他汇报吗?
“就算我要做些什么,你都管不着吧。”
“做些什么……”周拓细细品味,眯起眼,“你想和他做什么?”
“你觉得呢?”看见周拓阴沉沉的表情,林缊月心情居然意外好起来,她故意放慢语调,“两个有情有义的孤男寡女,还能做什么?”
簌簌的风穿越而过,周拓半张脸都浸在阴影中,好半天都没有讲话。
好一个有情有义。
原来那天晚上,他也只是她可有可无的选择之一。
“你就这么……”他停顿了半晌,像在找合适的词语似的,“随便吗?”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看见他脸上的困惑,林缊月居然有报复的快感,她贴近他,用逗弄的语气说道,“哎,你究竟能不能帮我搞定?再不给答复,我就要走了。”
“走去哪儿?”周拓轻而易举地擒住她的手腕,“再去里面找那个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周拓就头痛欲裂,可能是林缊月惹的,也可能在遇见她之前就开始痛了。他觉得浑身上下都有些不对劲,什么东西一触即发。
周拓抬起眼,理智在告诉自己,此时放手,一切尚在正轨。
这段时间,他停了跟“岩极”的业务往来,蚕灯的项目也都放手让姜严明去做,家中大扫除过一番,生活又恢复本该有的那般平静。
这才是他需要的秩序感,稳定、规律,无坚不摧。
但怎么她轻飘飘一句,就又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了?是他天然的讨厌,还是说那星点残余的情愫?
他记得自己确实不喜欢她,具体到她上挑的眼角、说话的方式,以及对一切都不甚在意的随便态度。
过了这么久,久到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将这份讨厌一丝不漏地藏起来的时候,再遇到她,他才发现自己依旧讨厌她讨厌得要命。
就今天,周拓想,让原则见鬼去吧。
他恶狠狠地握住她的下颌,发现她的呼吸也在碰撞间乱了套。
可如果她没有追出来找自己,那现在这样的,是不是就不是自己了?
周拓凶狠地警告林缊月:“不准回去找他。”
然后,在听到她的回答之前,他闭上眼,俯身凑近,低头吻上了这个张牙舞爪的“小凶兽”。
她要挠他,总比去欺负别人强些。
这个空无一人的狭小巷子连路灯都没有,一墙之隔还可以听见酒吧门口有人在说话。
林缊月承认自己又色欲熏心了,周拓的嘴唇居然比自己的还要软,她像在啃噬一颗浓郁的青柠味软糖,还没把里面的果味夹心吞进肚里,就已经虚弱地贴在墙上,要靠周拓抵着才不至于跌倒下去。
他们在黑暗中短暂喘息,声音像此起彼伏的海浪声。
“你……”
“嘘。”
鬼使神差地,周拓替她擦去了唇上的晶莹。
林缊月伸手碰他的额头,被周拓下意识猛地握住制止。
“你发烧了。”林缊月提醒道。
即使短暂触摸,也足以让林缊月意识到周拓的额头烫得有些可怕。
刚刚她不小心咬破了周拓的唇,拥吻后的铁锈味散去,她才后知后觉地尝出那个吻里有很浓的烈酒味。
路灯下,周拓脸上透着极其反常的绯红。
然而不仅仅是她,周拓也意识到了:那个吻居然都能花掉自己大半力气,现在体力透支,头痛逐步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浑身上下燥热不堪。
他刚刚昏头了,根本没注意到身上一系列不正常的反应。
“你先回去。”周拓深呼吸,逐步将理智找回,“我明天再来找你谈合作的事。”
林缊月拉他:“你发烧了,听懂没有?”
周拓躲开触碰:“我没有。”
“难道不是吗?你摸摸额头。”
林缊月刚要碰上他的脸,他又后撤着身体躲开了,喘气声还有些粗重。
林缊月愣了一下。
意外出现在酒吧的周拓、巷子里的湿吻、滚烫的身体,还有难得一见溢出的闷哼——无论哪一个都不像是他平时的风格。
“我知道了。”
她挑眉打量,十成的玩味在眉眼中飞扬。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不正常了。”
巷子寂静,她的声音震耳欲聋,带着挑衅的玩味。
“第一次来酒吧玩啊?怎么不懂得好好保护自己?”林缊月凑近周拓,他的呼吸变沉闷、迟缓,脸上出现因身体变化而困惑的神情。
“你被下药了,知不知道?”
司机很费解。
来时只有周总一人,走时他身边却无端多了一个人。
还是个女人。
周总平时洁身自好,形形色色想要贴上来攀关系的人很多。此刻,他看上去有些醉,不知道是不是被人偷偷占了便宜……司机正犹豫着是否要提醒一下雇主。
“出去。”周拓闭目养神,嘴里挤出这两个字来。
“我不。”不速之客笑嘻嘻的,想凑热闹的恶趣味全写在脸上。
周拓往左边挪一寸,她就往他那边靠一寸。
“够了。”周拓把中央扶手放下来,隔在他们两个中间,“安分点,就这样坐。”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那两人,周总显得有些心口不一,说的和做的完全是两码事。
“开车吧。”周拓打断了司机的胡思乱想,“回云光路别墅。”
他面色潮红,额上出了一层薄汗,看起来像生了病。
等到家后,他昏昏沉沉地从车上下来,输错了两次密码才勉强开门进去。回过身要脱鞋,差点撞到林缊月,他无奈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隔了些距离,林缊月都可以感受到周拓的躁动。
“你不难受吗?”林缊月去够摇晃在他唇下的拉链,还没碰到,就被他捏住。
去酒吧他居然就穿一件老干部样式的灰色冲锋衣。
“不要碰我。”他退后几步保持距离,自己拉开外套,再松掉几颗衬衫纽扣,透着警告的语调,“热闹看够了,就回家去。”
这场景实在百年难遇,某种本能让林缊月想要继续待在这里探个究竟。
“那当然是没有看够啦。”
周拓终是懒得赶她,只能气若游丝地威胁她道:“待着不要乱动,乱动的话,我就将你捆起来。”
语气唬人,但林缊月知道那根本就是纸老虎,他现在自身都难保。
“怎么捆?”她将两只手握拳并拢在一起递上前,直勾勾地盯着周拓,“是这样吗——”
玉瓷一般的手腕,在客厅暖黄色的灯下晶莹剔透。
林缊月看他煎熬,笑意更深,背过去,把双手放在后边:“还是这样?要不要我——”
“啪——”的一声,周拓就近进了一间房,甩上门。
林缊月还想再戏耍一番,却听那边落了锁。
世界终于恢复安静。
但沉重的呼吸、门口踏来踏去的脚步声,都仍在无限放大,吵得周拓耳朵痛。他勉强冲了一刻钟的冷水澡,才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门外传来大件家具被挪动的嘈杂声。
自刚才开始,屋外就一直发出一阵“丁零哐当”的动静,不知林缊月在折腾什么,他无心理会。
声音更大了。
周拓皱眉翻身,即使冲过冷水澡,身体还是发烫。如果此时他开门查看,林缊月不知道又会怎么嘲笑捉弄他。
过了一会儿,响声停止,屋子里又恢复了平日该有的安宁。
八成是走了。周拓知道,她只要一无聊,就不会有兴趣再待在这儿。
窗外秋叶簌簌,室内没有开灯,他躺在一片宁静里。
今天他确实又有些失控了,但或许只是药物的缘故,等到药效过去,明早起来,一切兴许都会恢复原样,看起来似乎尚可挽回。
燥热逐渐消退,林缊月一走,他又可以变回那个冷静又理智的自己了。
周拓浮动的思绪渐渐回归平静,马上就要进入半入睡的状态……
“砰!”
门外急急地传来某种瓷器打碎在地上的声音。
周拓被这声巨响吵得太阳穴重重一跳。
玻璃掉落的动静、尖锐的破碎声……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一摊混着玻璃碴的血泊。
周拓在黑暗里猛地睁眼。
从房间里出来,亮得眼睛发痛,但有什么比光更刺眼,周拓挪开眼神。
地上既没有玻璃碎片,也不是一片狼藉。他的目光挪到沙发上的手机上,原来是那里传出来的声音。
“你不冷吗?”他把衣服捡起来扔给林缊月,“穿起来。”
“我不冷啊。”她的嗓音慢慢的、轻轻的,像仲夏夜晚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一阵风,本应该吹拂掉热意,却将燃起本已平息的星星之火。
“那你呢?”她反问,“还热吗?”
她的嗓音像拥有某种神奇的魔力,燥热像海浪般回打了上来。
两人在暖黄光下面对着面。
四目相交,火燎旷原,蹿高不止……
窗外隐隐传来鸟鸣声。
林缊月睁开眼,才睡了三个小时。
她的身子像散架了,哪里都酸痛不堪。
转头一看,周拓还在睡觉,她用手背贴上他的额头,那里已经不烫了。
他连睡姿都透着良好的家教,一动不动地维持同一个姿势,真不愧是李敏和周放山精心培养出来的接班人。
周拓只有睡觉时,那骨血里带着的淡漠才勉强消退一些。
林缊月满意地欣赏着他那如希腊雕塑般俊朗的面容,却没想到下一秒“雕塑”活了,冷不丁地开口。
“看够了吗?”
林缊月只好讪讪地收回目光:“你什么时候醒的?”
“一直。”周拓如实回答,“早在你喜滋滋地偷看我之前,我就已经醒了。”
林缊月睡姿不良,他睡眠又浅,从她把腿搭到他的大腿上时,他就醒了。
“我哪有你说的那样偷偷摸摸?”林缊月恨恨地说,“我明明是光明正大地看。”
周拓提醒她:“再不起床,你就要迟到了。”
就算这样,周拓还要留她吃过早饭再离开。碍于他家阿姨早就做好满桌的早点,闻着面包味和咖啡的醇香,林缊月的肚子一下就饿了。
用餐过后,周拓拿起玄关处的车钥匙:“我送你去‘西林’。”
“西林”离周拓那儿只有十分钟车程,林缊月怕被人看见,匆忙要下车,门把手却怎么都拉不开。
一转头,周拓正看着她。
“你今晚有什么安排?”周拓问她。
“我有什么安排,取决你想做什么。”
“那你一定有空。”
周拓俯身靠近,把车门给她打开,外面凉丝丝的空气带着水汽涌进来。
“今晚我们再好好说说合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