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莫名其妙的一番掐架,苏媚也没讨得半分好处。她回到异魔教,足尖一落地,便有些定力不足,借着一旁假石才勉强站定。
“哟,又是一身伤?”一个清亮而又戏谑的男子声音将她思绪从混沌之中惊醒。
异魔教是瘴乡恶土的混杂之地,唯有这里草长莺飞、细水长流,这便是苏媚按照隐龙窟打造的洞府。说话的男子正半裸着身体,露出线条分明的肌肉,蹭她院子的溪水沐浴。他古铜色的手臂悠闲地搁在岸上,偏着头,嘴角漾起三分春色,笑得漫不经心:“你说你,这么多年了,总干吃力不讨好的事。”
苏媚单手覆在胸前,抑制着痛楚,冷不丁地瞟了男子一眼:“那也比你做缩头乌龟好。”
闻言,男子脸色几不可察地凝滞了半晌,转而从水中起身,在溅起的漫天水花间,三下五除二就将衣服穿戴整齐,动作轻快流畅,落地无声:“要不是我,你能从掌旗使大人手中活下来?”
苏媚躺到石床上,闭目养神,懒得搭理。
男子举步趋近,在一旁坐下,看着石床上尚存一息却风僝雨僽的苏媚,不禁轻笑一声:“一身是伤,还逞能!”他弯身拾起杯子,拿出一块方巾一边将其擦拭干净,一边慢道:“掌旗使大人对你已经够好了,不仅没杀你,还允你将天吒送回盛府,已经是仁至义尽。”顿了顿,目光一滞,“不过这天吒你怎么又带回来了?”
苏媚不领情:“天吒留在异魔教,不知还得斩杀多少人,许我回去,还不是想处理天吒罢了。”
那日,王寅虎殒身虎煞之口,天师陵寝随之坍塌,苏媚拿着五劫辟魔锥和他的遗物天吒,九死一生才从天师陵寝逃出。她以为三魔器之一到手便可以逃脱孔璘的控制,凭借这一魔器自行寻找其他两件魔器的下落,诛杀李逍遥。但孔璘对她的行迹了如指掌,在盛渔村外便截住了她的去路。那时苏媚已经恢复一点法力,垂死挣扎之下,拼尽全力才终于启动五劫辟魔锥,奈何她无法驾驭,被其反噬,身负重伤。
这两个月,苏媚受尽剥皮抽筋、炼狱焚烧之苦,但孔璘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再加上天吒一直在异魔教也不是办法,索性留她一命,让她将天吒处理了就算是将功折罪了。
男子叹了一口气,转而又道:“其实你是不想三魔器落入孔璘之手,让魔尊祸世,才想私自带走五劫辟魔锥的吧?”
苏媚一愣。
他浅浅一笑:“苏媚,你是做不来恶妖的。其实你大可跟我一样,放弃心中执念,毕竟,我们活着又不是为过去而活。”
“我不是你,我放不下仇恨,也不想苟活。”苏媚面无表情道,“你堂堂孽龙,难道就甘愿供人驱使,甘愿不见天日?你就当真不想找千叶禅师复仇?”
男子微顿。
他叫傲澜,按照族规,他是孽龙之中最没有出息的一个。
孽龙嗜杀成性,穷凶极悖,而他樽前月下,岩居川观,是天性暴戾的孽龙中的一个例外,甚至也曾有族人笑他是孽龙一族的奇耻大辱。在他们看来,孽龙者,当该祸乱人间,危害江湖,以作恶扬名立万,可偏偏他与世无争,毫无斗志,龙王见其不堪重用,将其逐出。他也不恼,索性悬壶济世,做起了菩萨。
后来,千叶禅师设锁龙阵,孽龙一族全军覆没,傲澜成了唯一的漏网之鱼。正逢孔璘广纳妖邪扩张魔界势力,便将他绑了回来,实则只是拿他当作一味珍稀的药材——孽龙的龙角,可治百病。
“我也不是你。”傲澜却是一派云淡风轻,“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人生得意须尽欢……”他俯近苏媚,长眉扬得轻佻,“快活一天是一天。”
“……”
苏媚与傲澜虽是同病相怜,却非同道中人。虽说志不同不相为谋,但苏媚回回带身伤回来,都靠傲澜妙手回春,她则有恩必报,借他清溪沐浴。两人各取所需,在这弱肉强食、长夜不明的异魔教,他们能如此共处,便算是极深的交情了。
孽龙本身就浑身是药,再加上傲澜精通岐黄之术,什么枯骨生肉,着手成春,在他面前不过小菜一碟。没过几天,命悬一线的苏媚就生龙活虎了。
这日,傲澜端详着她的伤势,一本正经地胡诌道:“我忽然想起来,不只是龙角可以治百伤,唾液也可以,要不要我亲自喂你?”
本就有些烦躁的苏媚二话不说,一脚踹过去,其力道之大,让傲澜直接从二楼摔进小溪,飞溅的水花在骄阳下画出一道彩虹。
傲澜吹鼻子瞪眼地在下面控诉她“过河拆桥”,喋喋不休地独自叨叨了大半个时辰后忽然闭了嘴。按照旧例,他向来是死皮赖脸滔滔不绝,今日闭嘴未免早了些。
苏媚心生好奇,趴在窗口一瞧。
果然,出事了。
傲澜被几个四肢粗鄙的狼妖摁在水里,动弹挣扎不得。水虽不能令他窒息丧命,但那姿态叫人瞧了去,多少有些仗势欺人了。
苏媚飞身而下,看向领头,领头之人毛发茂盛,两鬓竖立,鼻大皮糙,半人半兽。其高九尺七寸,五大三粗,十指锋利如刀,生得彪悍魁梧——正是孔璘的心腹大将、在人界兴风作浪的啸狼。
“不在人界强抢民女,来我这三宝殿做甚?”苏媚并不忙着救傲澜,抄手靠着石桩,一副有恃无恐,欲与之慢慢周旋之态。
啸狼与苏媚虽共事一主,但向来割席分坐。啸狼见到苏媚,本就不悦的脸色便更加郁沉:“上次余杭之时,你分明同王寅虎在一起,却不告知我,害得我险些遭那小子毒手!”说着,那双能喷火的眼睛又瞪向傲澜,“还有这孽龙,竟敢对老子敷衍了事,一点刀伤拖到现在才愈合,我看你俩早就串通好了,故意整我是吧?今日你们两个都别想好过!”
“这你可误会了,我哪里知道,在异魔教威风八面的啸狼,竟然打不过一个毛头小子。”苏媚说着,忍俊不禁似的,捂嘴一笑。
听得一声哂笑,啸狼登时火冒三丈:“别以为你杀了王寅虎,就可以在我面前猖獗!别忘了,你不过是我啸狼捡回来的一只野狐狸!”
不得不承认,偏就是啸狼这么一个臼头深目的玩意儿,还生性喜好伶俐标致的小姑娘,得于他这个令人不齿的爱好,当初没有一刀果断斩了她的命,反而让她见到了孔璘,开启与虎谋皮的生涯……
“对对对,我能有今日,还得仰仗您当年的‘拎颈之恩’。”苏媚一脸谄媚,“您放了他,下辈子,做牛做马,我都割草喂您。”
“算你识相。”见她态度难得如此诚恳,啸狼傲着一张脸冷声道。道完后,身边却有人笑出声来,这时,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什么,啸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这个狐妖给暗戳戳嘲笑了,登时怒火中烧,不分敌友地将适才哂笑之人全劈开三丈之远,转而指向苏媚,目眦尽裂:“刁狐,敢耍老子?”
“岂敢岂敢,啸大将可是会错小妖之意了?”苏媚一脸无辜地纠正道,“小妖岂敢耍老子,小妖耍的分明是你。”
“你……”
纵使他与苏媚水火不容,甚至有将她千刀万剐之心,但深知她对孔璘大有用处,啸狼不敢擅自动她,忍了半天才把这把怒火吞回肚子,臭着脸道:“你欲私吞五劫辟魔锥一事,掌旗使大人尚未消火,现在掌旗使大人让你去找七宝琉璃花的下落,以此将功折罪,此事若是办不好,掌旗使大人说了,提头来见。”
啸狼气焰嚣张地吩咐完,便又带着手下横着走了。
七宝琉璃花是三魔器之一,传说可以点石成金。它的最后一次现世,是在月凉山竹林。约莫二十年前,江湖中忽然冒出一号人物,机缘巧合之下觅得七宝琉璃花,但此人行径过于嚣张跋扈,横行无忌,为正邪两道所不容,最后被逼上月凉山。此战两道伤亡惨重,几近是全军覆没,至此,七宝琉璃花再次从江湖绝迹。
这月凉山苏媚前前后后来过许多次,不过是个普通林子,镇不住七宝琉璃花这种邪物,且大抵因那场血战增了点肥,以至于这里的草木倒是长得颇为茂盛。
从月凉山下来,便是闾阎扑地的杭州城。
比武大会召开在即,参会者自五湖四海聚来,络绎不绝,大街小巷的脚店茶肆但凡能歇脚的皆已满员,更遑论客栈酒馆了。被第六家客栈拒之门外后,苏媚叹了一口气,仰头观摩了一番他家屋顶,平整有度,视野开阔,倒也不失为一处安歇之地。
苏媚瞧这高悬天镜的孤月、熙来攘往的人群,以及满檐盛开的梨花,总觉得少了什么。
须臾,她又重新步入客栈。客栈大厅依旧嘈杂,落座者交头接耳皆在议论“狐仙”一事,苏媚不禁摇头失笑。所谓的江湖侠士、名门正派也不过如此,只会纸上谈兵过过嘴瘾,却不见一人主动请缨,彻查此事,以至于整整半月过去,偌大一个杭州,竟还因一个“狐仙”,闹得沸沸扬扬,简直贻笑大方。
苏媚问店小二拿了两壶酒,优哉游哉地回到屋顶,不愿过问人界之事。
春寒料峭,虽是冷了些,却胜在清净。
酒可真是个好东西,既可暖身,又可助眠。苏媚饮了半壶,便昏昏欲睡,不知睡了多久,楼下忽然传来一声可怖的呼喊,不仅惊醒了睡意正浓的苏媚,客栈好几间厢房也掌起了灯烛,给漆黑的街道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接着是两个人的脚步声,又急又促,不难辨认是两个男人,且功力不俗。
脚步声停,事先呼喊的老人声音响起:“又是狐仙作孽啊,瞧瞧将我这屋弄成什么样了,这还怎么住人啊?两位大侠,求求你们,赶紧将这狐仙驱除吧,真是闹得我们不得安生啊……”
“老伯,可看见狐仙往哪个方向去了?”
苏媚一怔,这个低沉而磁朗之音……她立刻起身一看,匆匆离开的那两个人影其中一个,背影身形竟然同王寅虎十分相似,只是背上空空如也,没有魔刀天吒,竟觉得少了几分气概。大抵是酒劲儿上了头,看迷糊罢了,苏媚没有过多在意,摸了摸自己怀中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天吒,心中竟愁绪万千。
不都说借酒消愁,怎么还真的愁更愁了?
苏媚自嘲一笑,正要枕着天吒入睡,这时,身后忽然传来瓦裂之音,苏媚一惊,酒劲瞬间荡然无存。
“谁?”
她回头望去,没有看见任何人或妖,但奇怪的是,瓦裂之音依旧,甚至越来越近。她索性闭上眼睛,以妖识视物,首先入目的是及足的百褶长裙、银饰绣花腰围和别具风格的大襟短衣,视线再向上移,是一张粉雕玉琢的俊俏脸蛋。苏媚微怔,这不正是那日偷玉佩的苗疆小姑娘?
那姑娘显然还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已经被苏媚一览无余,还朝她龇牙咧嘴,肆无忌惮地做鬼脸,估计是在记恨上次半路截了她玉佩一事。苏媚忆起上次晃神的工夫,她便消失得杳无踪迹,害得她被欺霜来了个“人赃并获”,不禁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合着她替这小姑娘背了锅,跟欺霜打得不可开交,而这小姑娘估摸着一直在旁边观战看戏,拍手叫好。
苏媚过去一把就擒住了这小姑娘,小姑娘有些措手不及,一双葡萄般的眼睛瞪得分外圆溜:“你……你怎么看得见我?”
“小鬼。”
“我不是小鬼!”小姑娘气势汹汹道,“把我玉佩还给我!”
她方扬声打断,大抵声音太大,又惹来那两名男子急促的脚步声。此时凝神一听他们的零散对话,其中一位嗓音低沉有力,谈言微中,简直与王寅虎如出一辙。心头如被一拳重击,苏媚正要移至屋檐探个究竟,哪知小女孩忽然起身一跳,拼尽全力死拽住了她的腰,神色惶恐地冲她一个劲地摇头使眼色,生怕她惊动了旁人一般。
见其如此忐忑畏惧之态,苏媚心存疑惑:“适才那男子,你识得?”
“那是我哥哥。”小女孩不假思索。
“你哥哥?”苏媚俨然不信,她这般如避虎狼之态哪像是对哥哥的态度?
小姑娘似乎瞧出她的心思,补充道:“我哥哥要是知道我不仅偷跑出来,还偷了隐蛊,一定会生气骂我的。”
隐蛊?
难怪她分明灵力不高,却可以隐形自如,想起上次玉佩之事,苏媚有些迟疑道:“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我哥哥?”小女孩灵巧的眼珠转了转,警惕地瞅了她好几眼才道,“他是苗疆人,说了你也不认识,她问他做甚?”
“苗疆人?”王寅虎的五官身形明显是正统中原人士,同苗疆沾不上半点干系……苏媚神色暗了下去,彻底断了追上去的心思,等那两人远去,苏媚忽想到什么,转而眯着眼睛打量着这乖张的姑娘,道,“你就是那个装神弄鬼的狐仙吧?”苏媚前后两次听说“狐仙”作恶,便都不偏不倚地撞上她,且这“狐仙”作恶手段十分幼稚,仔细一想,桩桩件件,都十分像是出自顽童手笔。
“我才没有装神弄鬼!”小姑娘义正词严地纠正道,“我明明是替天行道,为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苏媚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半信半疑。
“不错。”小姑娘身高不足五尺,却将大侠风范学得有模有样,疾恶如仇道,“李大头成天酗酒,暴打家妻,简直人神共愤!刘枢好吃懒做还好赌,家中田地都被输光了,气得老母亲几番自杀未果;还有那爱漂亮的叶姓女子,竟去扒狐狸皮做毛氅,简直可恨至极……”顿了顿,又颇为自豪地开始交代自己最近的“战绩”,“哼哼,那李大头的妻子没有娘家人撑腰,我便替她出头,日日也将那李大头绑起来鞭笞一番;刘枢的母亲爱子不愿动手,我便帮她教训了,吓得他门都不敢出;还有那叶家女子,不是爱美吗?我就让她长满雀斑,丑死她!哼,还有今日这个大爷,一把年纪了,竟然还背着妻子在外面给别的女子建宅院,那我就毁了他的宅院!”
苏媚忽然明白,她为何被杭州百姓尊称一声“仙”了。
谁能想到,将群英汇聚的杭州城闹得鸡飞狗跳的,竟然是这样一个黄口小儿?叫那些所谓的名门大侠、绝世高人知晓了去,还不得纷纷蒙羞退隐,汗颜无地?
小“狐仙”又激愤道:“犯而不校、隐而不发,只会亲者痛仇者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才能彻底抵制恶行!”
简短明了的一席话,竟叫苏媚呆若塑泥。
苏媚漂泊无依那些年,常逢妖便叙起自己的灭门遭遇和复仇的“宏图伟志”。可她遇见的人或妖,无一不笑她复仇是异想天开,劝她放弃仇恨,只有这个小姑娘,初生牛犊不怕虎,跟她一样的倔强。
苏媚弹了一下小姑娘的额头,竟有种志同道合之感,会心一笑:“果然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鬼报仇从早到晚。”
“狐仙”小嘴一努:“我不是小鬼,我是狐仙!”
“好,狐仙。”苏媚被她稚气的倔强惹得笑出声来,好着脾气问道,“狐仙大人,你的狐狸尾巴呢?”
“我……我……”小姑娘眼珠迅速转了转,转而又将头扭向一边,刻意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道,“自然是隐了,我的尾巴岂能叫你这个凡人瞧了去?”不知是天冷还是害怕,小姑娘雄赳赳,气昂昂地说出这话时,声音明显很没底气,甚至有些颤抖。
是以,苏媚凑过去,眨巴眨巴眼,询问道:“狐仙大人,冷吗?”
“嗯?”小姑娘显然不知她何故冒出如此一问。
春来夜风稍稍刺骨,小姑娘不禁打了几个寒战。这时,一团赤色的毛绒之物悄无声息地覆盖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叫她整个冰凉的身子瞬间温和起来。小姑娘偏头一瞧,悬空的明月如香糯的大饼,而底下风鬟雾鬓的女子嫣然一笑,那张媚惑妖娆的脸竟也明眸善睐起来。
小姑娘惊得下巴都要掉了,张口结舌了半天,方才道:“你、你你……你才是如假包换的……狐仙?”
苏媚觉得,“如假包换”这个词,用得极妙。
小姑娘惊得说不出话来,但纠结片刻后,小姑娘这才忽然想起正经事似的,突伸手在苏媚腰身胡乱摸索,苏媚下意识间一把擒住她的手:“做什么?”
“我的玉佩还给我!”小姑娘过河拆桥得理直气壮。见这小姑娘如此嚣张跋扈,苏媚问:“你要那玉佩干什么?”
“都说了那玉佩是我哥哥的!”小姑娘立刻松开苏媚,傲起一张小脸来,“你快还给我!”
苏媚疑心更重:“你除了苗疆哥哥,你还有其他哥哥?”
“当然了,我还有……”她张口正说话,忽然,屋檐底下身着一苗疆服饰年龄尚幼的男子急匆匆地找过来,手中壶形法器冒出缕缕青烟,似乎正往他们这屋檐指上来。小姑娘吓得一哆嗦,直呼:“惨了惨了!”便一溜烟又没了踪影。
苏媚还有话要问,着急忙慌地紧追上去,可这小姑娘脚底下抹油似的,竟没留下丝毫痕迹……
之后苏媚再也没在城内见过那个小“狐仙”,再次听到“狐仙”这两字,是在月凉山附近。当时,苏媚正在向月凉山的老人打听往年的那桩陈年命案,怎料当年七宝琉璃花波及甚广,亲历者皆已亡故,苏媚忙了几天,终也无功而返,恰逢几个武林侠士过来讨水歇脚,那一行人装扮怪异,应是远道而来的北方人士,途中听到一些“狐仙”捕风捉影的谣言便津津乐道起来。
一说:“虽说从未有人见过她真实样貌,但都说她是‘狐仙’,各位可知为何?”
“别卖关子了,说来听听。”另一个囫囵饮了几口水,催促。
那人绘声绘色道:“因她教训的,那都是令人发指的恶人,官府治不了的罪,她便替人出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手段,简直大快人心!此乃替天行道,如此大义之辈,岂能是为非作歹的妖邪所为?”
众人点头赞同,片刻,又兴叹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竟将这‘狐仙’当作妖孽除去了?”
“啪——”的一声,苏媚手中水壶砸地。
前几年群魔猖獗,正逢乱世之秋,比武大会一切从简,但近两年河清海晏,世态开明,林家堡堡主林天南出手阔绰,造了个空前盛况。苏媚才走过三条街,便撞见不少英雄好汉已经龙争虎斗,大战了好几个回合,不过在她看来,这些都是些追名逐利的疯狗。
按理来说,江湖比武盛事本该由蜀山掌门李逍遥坐镇,奈何翘首以盼近两个时辰,也不见李逍遥半分人影。诸位侠客义士摩拳擦掌,有些急不可耐。林天南浓眉剑目、方正之脸,两道青髯略显温和,端坐在主位之上,一边清点人手打探消息,一边有条不紊地安抚来宾,极是从容。
“既然李掌门迟迟不现身,不若便让千叶禅师一人做公证如何?”
这个建议自然是沈家堡中人提出的。
沈家堡早有攀附大慈悲明宗趋势,而林家堡则与蜀山掌门李逍遥渊源颇深。
当年林天南长女林月如不惧一切与李逍遥共赴险境,甚至为救赵灵儿舍生取义,葬身锁妖塔。脱险后的赵灵儿诞下一女,取名忆如,以此纪念林月如,可不久后,赵灵儿与水魔兽同归于尽。李逍遥将独女托付给苗疆的圣姑,终于寻求到了复活林月如之法,李逍遥自然也成了林家堡的女婿。
历年来,武林大会做公证的都是正派仙山之首,近几年千叶禅师风头虽盛,但蜀山根基不可撼动,理应由李逍遥出面公证,可转眼,浮云半遮的春阳已悬至天穹中央。林天南派出去的人手全部悻悻而归,略显焦灼的脸色瞧上去,大抵是李逍遥仍无消息。远赴而来的群雄渐次躁动起来,举起武器蠢蠢欲动,以至于沈家堡那个建议已经是众望所归。
林天南为大局考虑,不可能因李逍遥一人的缺席而辜负所有人的期待,中断一年一度的比武盛事。跟林家极为位高权重的老者商议后,宣布不再等李逍遥,这场比武,终由千叶禅师一人公证。
结果一放出,不过几家欢喜几家愁。对于这些势力之争,苏媚无甚兴趣,况且她今日来找的本也不是李逍遥,而是沈青锋之子——沈齐。
从月凉山下来后,她便从街上几个游士口中打听到,“狐仙”最后一次“作案”,便是因沈齐。
沈齐养尊处优,经常霸凌弱小,仗着身份不俗,肆无忌惮调戏民女。众人顾忌其父乃是北武林盟主,向来忍气吞声,不敢招惹,唯独这“狐仙”,在沈齐白日宣淫时,当街暴揍他一顿,据说是揍得他鼻青脸肿,狼狈周章地摔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可怜沈齐从头到尾,却连狐仙的样子都没瞧见,简直颜面扫地。
事后沈齐便放话,势必诛除“狐仙”。此后不久,“狐仙”果然销声匿迹,大家猜测,多半是被沈齐找人私下诛了。
比武已经开始,擂台上战况激烈,周遭之人不是聚精会神地观摩,便是对上面招式的利弊评头论足等。此时,只见一个弟子从后院亟亟而来,附在沈青锋耳边道了何事,沈青锋脸上一个晴转多云,随后姿态迟缓地向千叶禅师请退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跟着那弟子向后院而去。
能叫他如此动怒的,除了那不孝子沈齐,苏媚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让他离席。
苏媚化为狐身,顺着屋檐,悄然无声地跟了上去。
沈青锋进了一间庭院后,便立刻让弟子锁上大门,一脸的不耐烦溢于言表。这让苏媚好奇心更甚,于是她用爪子拨开一片青瓦,俯视而下,里屋光景登时一览无余。
令人大失所望的是,等着沈青锋的并非沈齐,而是个女子。那女子气若汀兰,着装简洁干练,只是视线所限,苏媚瞧不仔细五官,只是莫名眼熟,直到她开口,那样清丽干净的嗓音,叫苏媚大吃一惊,她几近确定,站在沈青锋身前之人,正是欺霜。
“我若赢了,还请父……”欺霜开口便是一个停顿,片刻后,才又接着道,“还请沈堡主能给我母亲一个名分。”
沈青锋一进来便径直绕过她,坐在一把巨大的交椅上,那盛气凌人之态仿佛一个抬手,便能将楠木镂空的桌椅拍至粉碎:“一个死人而已,还要什么名分?!”
“是啊,一个死人而已,沈堡主给了,又能如何呢?”欺霜失笑一声,语气却和缓,“这沈家堡的名声,该败的不是都已经败光了,沈堡主还惧一个抛妻弃女的名声吗?”
“住口!”沈青锋怒火滔天,扬手一巴掌,将所有怒火悉数甩在欺霜那张皎月无瑕的脸上。
欺霜大抵有些猝不及防,浅浅闷哼一声后,不卑不亢地站着,沉着的口吻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我只想了却母亲生前夙愿,还望沈堡主成全。”
沈青锋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怒瞪了她半晌后,甩下一句:“待你赢了再说。”便夺门而出。苏媚半悬在屋檐,看沈青锋离开后,欺霜方才抬头忍泪,舒缓情绪。那一刻,苏媚能清晰地看见,她精致秀丽的脸以及脸上那道极深的红色掌印。
须臾,欺霜便已将眼泪逼了回去,转身提剑,朝比武擂台的方向疾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