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余年前,人界兵连祸结,九州战火不休,列国为争寸土之地,大动干戈,从而造就乱世。就在列国还在忙于招兵买马时,姜国却得来一个上古剑谱,传闻可铸就威力巨大、可破百万之军的魔剑。
杨国公心存忌惮,率兵欲灭掉姜国,夺其魔剑。
姜国不敌,以刺绣《山川社稷图》为条件换取齐国援兵,未料,两年后,离后积劳亡故。得知《山川社稷图》未能完成,齐国立刻撤走援军,杨国率兵长驱直入,围困姜国都城。
屋漏偏逢连夜雨。大军在前,而姜王却身染重疾,只能指派太子龙阳暂代朝政。
龙阳为救国难,召集方士,修造熔炉,循古方铸造魔剑,欲挽回局势。可半年后,魔剑未成而姜国都城已破,姜王与龙阳皆战死。
杨军以剑炉焚尸,姜国公主龙葵悲愤欲绝,跳入剑炉自尽,未料其处女之血结合无数怨灵,竟然使得魔剑天成,引起一场血雨,杨军悉数暴毙,无一人生还,后称“天剑之变”。
姜国虽灭,杨国国力也大大折损,后靠新任将军萧玦挽回一点国力。
那时候的萧玦,冷峻肃穆,战功赫赫,但令世人津津乐道的,还是他与杨国公之女杨裳笙之间的风月往事。
当年,萧玦与齐国首战便连攻齐国数道防线,短短七日,就已兵临城下,就在杨军信心大增,想一举拿下齐国之时,郡主杨裳笙被齐国所掳。
得知此事的杨国公方寸大乱,答应立刻撤军,并以一座城池换杨裳笙一命。
杨国的寸金寸土都是萧玦麾下的千军万马以性命换来的,萧玦断然不愿轻易割舍,便主动请缨,一人前往齐国,营救郡主。
杨国公思索再三,应了。
萧玦脱下铠甲,换上便衣,潜入敌营。可饶是他身手敏捷也敌不过敌方百万雄师,更何况,还带了一个人。所以从敌营闯出来时,两人已是伤痕累累,但好在性命无忧。
齐国派兵四处搜查二人下落,萧玦带着她避开城关,从敌国边境一路往北而上,历时三月走回杨国。
回宫之后,杨国公大喜过望,封萧玦为护国将军,而萧玦和杨裳笙也互生情愫,索性喜上加喜,赐下婚事。可好景不长,不久后,杨裳笙竟疾病缠身,难以下榻,且祸不单行,齐国这时又举兵来犯,杨国前线不堪重负,一再崩溃。杨国朝臣审时度势,让萧玦临危受命,再次率军援助前线。
萧玦当即放下手中药碗,离开卧病在床的杨裳笙,转身披上盔甲,持戟上阵。
这一战,萧玦的确大胜而归,然世人不知的是,萧玦回国途中,遇见一位来自回魂仙境的翁姓方士,方士手持一图,道此图曾被战场的万千鲜血染尽,由此生出妖邪之气凝作妖身,在杨国边境为非作歹,他在途中遇见,将之带回镇压。
心忧杨裳笙性命的萧玦,也曾听说过妖的内丹精元可以救人性命。带着这样一份执念,他当夜在方士的水中动了手脚,瞒着所有人,以赴死之心,入画擒妖。
大抵苍天有眼,竟真让他见到了传说中的妖,可同样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世人口诛笔伐的妖,竟这般纯正无邪,尤其笑起来时,更如一泓清泉。
那就是年少的巫柔。
巫柔原本是姜国宫女,因为年幼懂事,离后见着很是喜欢,就一直带在身边养着,很少让她做脏累活。离后薨逝之后,她便日日守着那幅未完的山川社稷图为国祈祷,可姜国终还是走向了灭亡。
姜国被灭的那日,巫柔提前带着尚未完成的山川社稷图逃出王宫,却被杨国军人一箭穿心,当场气绝身亡。而世间法器,皆因血而活,她的血,让山川社稷图“活”了。但她的魂魄,也永久宿于山川社稷图中。紧接着的“天剑之变”生出的万千冤魂被山川社稷图吞噬,成就其无上妖邪之力供她驱使,被后世称为幻魅画轴的法宝由此诞生,而巫柔便是寄宿于其中的幻画魅妖。但巫柔却从未作恶,顶多也只是在杨国军队奴役姜国百姓之时,才会以妖术恐吓,却不承想被路过的翁方士所收服。
萧玦见她并无方士所言那般恶贯满盈,而是热情好客、平易近人,于是决定留在画中,踅摸情况,待寻得机会,再伺机动手。
山川社稷图好进不好出,萧玦能进来,是因为偷了翁姓方士唯一的一张阵法符篆。
符篆和萧玦凭空消失,方士便以为萧将军误入画中,一直在外守着画轴,直到上个朔月,画面出现异样,方士被吸入画中。他和萧玦一样,皆未料到,族长说的恶灵横生之地,竟然只有一位至净至纯的小女孩。
方士动了恻隐之心,但萧玦取丹之心坚决。且他发现,一到朔月,画轴力量减弱,方士在没有符篆的帮助下,也可施法而入。
萧玦笃定,这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这一天很快就来了。
为了镇压画中恶灵冤魂,巫柔几乎每月都会和他们进行一次战斗,那天,夜下漆黑,苍宇之上,没有一颗星子。
巫柔从来没有想到,她会在这种时候犹豫。她默默无声地跟在萧玦身后,声音小得几不可闻:“我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样的战斗?我不喜欢战斗,也不想再战斗了。”她看向萧玦,黑白分明的眼睛忽蓄满了勇气,“萧玦,你能不能带我出去……”
他望着她,忽笑了,随即自顾走在前面,不为所动:“你走了,谁来压制画中恶灵?你忍心看着这些恶灵逃出画中,祸害百姓吗?”
“可是……”她顿了顿,面前的萧玦倜傥而立,眼里只有面前这幅锦绣山河,可她满眼都是他,满眼都是这个打乱她多年孤寂,甚至可以给予她前所未有的温暖的男人。良久,她低声道:“我忽然不想了……”
他闻言,只是道:“你放心,我会陪着你去。”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在她心头掀起巨大涟漪,她抬头凝望着他:“可这一次,我若是输了呢……”没来由的伤感,让她的笑容都变得勉强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不想跟你分开。”
他蓦然顿住。
好熟悉的话……
当年他从齐国营救杨裳笙归来时,也是这样。他驾着一驾从匪贼手里抢来的马车,日夜兼程,才终于望到了杨国的高墙。他自是如释重负,当即翻身下马,拨开帘子,扶杨裳笙下车。
可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欣喜,只是看着面前高垒的三尺围墙,凝重道:“一路风雨兼程,就是想回到皇宫,可是,我忽然不想回去了。”她回头注视着他,“回去之后,我在深宫后院,你在朝前当臣,即便只隔几面墙,可那墙,却比这姜国到杨国还要远。”
她说:“萧玦,我忽然不想回去了……”
恻隐之心吗……可为了今日,他已谋划数月之久,如果因她的怯弱而功亏一篑,他还要再等一轮阴晴圆缺。他等得起,而杨裳笙却等不起了。
“我会陪着你的,”他立在巫柔前面,夜色将他伟岸的背影映衬得高大又挺拔,面不改色,“也会等着你。”
明明是很温柔的话,竟让巫柔寒彻入骨。大概是错觉吧……巫柔没有怀疑:“那你就在这里等我,我怕……吓到你。”
对于这个交代,他只是一笑置之。这些年死在他手上的人,数万之众,哪种鲜血淋漓、刀光剑影不曾见过,何曾惧过?
可他错了。
在人界,他的确是高瞻远瞩、无往不胜的将军,可将格局放在三界,他到底还是管窥蠡测了。
这一天,他看见如水的夜风起云涌,看见黑夜被惊雷撕成碎片,凝聚成巨大的旋涡,血色雷电就在翻滚的云层之中惊现、跳跃,犹如盘桓的巨龙,苍劲有力,腾跃辗转……强大的气流逼得他连退数尺,而这势不可当的力量,就这样准确无误地劈在那具纤弱的身躯之上!
而那个小小的身躯只是微微屈膝,再次倔强地站立起来……
他竟然望而却步了。
不知多久之后,巫柔终于将恶灵镇压,她长松一口气,回眸望去,尽管已经面无血色,却依旧展出一个极尽妍丽的笑来,可她却没有看到那个说要等她的人。
她妖力减去大半,气息奄奄,却没有立刻原地休息,而是拖着遍体伤痕的身子,跌跌撞撞地从山上下去。
她想他可能在山脚等她,她想倒进他坚实的怀里,想安安心心地睡过去……想到这些,尽管她已体力不支,但觉得接下来还能跟他待在一起,便心情愉悦起来。
耳边凛风变得温柔,低垂苍宇云开雾散,如释重负的巫柔,即便举步维艰,但仍满怀期待,以至于一个火把砸过来时,她竟险些没有避开。
庆幸火把失准,与她擦肩而过,落在地上,将无尽夜色烫出一个洞。
抬起头来,却发现,等在山脚的,不是萧玦,而是久经沙场、见惯厮杀的精兵将士,是杀人如麻、不畏生死的人类战士。
他们手中没有一把利器,只有凄厉燃烧的火把……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肃杀之气。
她还没回过神来,混战已经开始。妖尽管仅存一丝力气,亦可杀人,术法依然信手拈来。萧玦预感不妙,可就在他准备命令所有人后退之时,寂静的雪域忽然传来长风的呼啸,铮铮铁骨的将士在一瞬的噤若寒蝉后,平地而卷的狂雪扑灭了所有的火光。灰暗之中,是一阵厮杀之音,凄厉的、哀号的、忍痛闷哼的……情势已完全往巫柔一方扭转之时,一直作壁上观的他终还是动手了。
看见他的那一瞬,巫柔好像已明白一切。
所有的温柔以待,全是蓄谋已久。
大抵是不习惯他温和如玉的手握着崭新锋利的长剑,更不习惯,他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冷厉决绝,所以这一剑,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想过避开,又或者,根本来不及避开。
她双眸就如一潭不见底的死水,绝望且悲伤地看着他:“没有用的,凡人刀剑,伤不了我。”
“是吗?”他冷冰冰的样子,仿佛从不认识她,“这是杨国王宫供奉的帝王剑,专门斩妖。”
低头,她才发现,长剑早已没入命门。
“萧玦……”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声音颤颤的,几近破碎,“我做错了什么?”
寒星惨淡无光,天地之间再无声音。
四周将士被妖术束缚,动弹不得,却未有一人丧命。即便是这种性命攸关的情况,她仍未伤一兵一卒,她何错之有?
十里春风横扫天境,万物萧条且凄凉。萧玦看着身后被她击倒的精兵将士,在很久的沉默后,道了一句让巫柔在今后无数婆娑岁月中,都在脑中挥之不去的话。他说:“妖,不都该死吗?”
巫柔满眼的不可置信,她在恍然间觉得,眼前这个俊朗少年,竟如此面目可憎。
萧玦拿走了巫柔的内丹精元,未等她魂飞魄散就迫不及待地启程回宫。可他不知,他决绝果断的一剑,不是斩杀了巫柔,而是释放了恶灵。
姜杨两国一场大战后,山川社稷图被摒弃在浮尸万里的战场之上,汲取了成千上万的冤魂怨念,它们在画中怒号沸腾,甚至有恶灵逃出四处作恶。而巫柔每月要对抗的便是这些层出不穷的恶灵。那些恶灵为了破画而出,聚成雷霆之势,是她持之以恒的对抗,才得以将这些恶灵永久关押于画中世界。
她就像一道活的封印。
可这一切,都因萧玦,毁于一旦。
当萧玦拿着内丹精元,和众侍卫从画中出去之时,以怨念重塑妖身的巫柔,已在画外等候多时。
那一晚,她不记得究竟杀了多少人。
只清晰地记得,手掌穿过他胸膛时,那血肉之中,还有让她怀念的温暖。
后面之事,不难猜到。姜国冤魂觉醒之后,第一时间就是灭掉杨国。
萧玦身死,巫柔抽其魂魄,控其肉身,以护国将军的身份再次回到杨国。
元月初七的夕阳嗜血般的红,映照着他的身影高大而伟岸。百姓在城中仰望,激动盼望他们大将军的凯旋,却不知战马上那威严的身躯下,是万千姜国战士的冤魂。杨国公当日也大摆筵席,率诸位大臣亲自迎接,待第二日,灼目的阳光再次普照这繁华的都城,杨国,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血流成河。
从取下第一个监门将军的首级开始,到踏着所有将士尸首铺成的路去往王宫,看着两百零八具忠肝义胆的大臣尸首摆满正殿,以及躺在血泊之中的杨国公……巫柔带着萧玦的魂魄,向他炫耀自己的杰作,根本无视萧玦疯了似的悲愤,目光环视了一遭后,只冷冷道:“还剩最后一个人了。”
萧玦脸上的悲愤瞬间僵滞。
杨裳笙。
苏媚想,究竟是恨到了何种程度,才会在杀了他之后,又重聚其魂魄,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拼尽全力所守护的一切,毁于一旦?
白云苍狗,岁月如梭,一千年前杨国王宫灭亡的真相,不消片刻就已呈现完毕。
“你杀了他的心上人,灭了他效忠的王朝,也亲手杀了他,如今为什么还要杀人?”苏媚不能理解。
三尺之远静然而立的巫柔,不再是那副不拘形态的放纵之态,千年的岁月在她脸上沉淀着悲凉:“因为他在临死之时,还想跟杨裳笙续来世情缘。”她漾起一丝嘲讽,“来世?他们永远都不可能有来世。”
事已至此,苏媚大抵猜到了:“所以你就将他困于画中,以人类阳气滋养着他的魂魄?”
“不错。”巫柔也不否认。苏媚的腿软了一软,却忽然惊醒一半,撑起头来时,苏媚发现自己仍趴在书案上,手中抱着那本《杨国怪诞》,而面前火已燃成灰烬。她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正揣测自己是不是做了个梦时,王寅虎挺拔的身姿从她身后一掠而过,淡淡道:“不是梦,跟我来。”
“嗯?”苏媚立刻起身,紧随其后,“去哪儿?”
王寅虎没说话,而后拔出魔刀。魔刀还在隐隐震怒,看来萧玦未走多远,两人便顺着天吒的指示追去。不久,便在后巫山底下,看见了真正的萧玦。
昔日俊朗无双的护国大将军,早已褪尽锋芒,不再是战场上那般锐利刚毅。他撑着一把伞,腰佩帝王剑,手中是那枚丢失的发簪……曾经统率万军的萧将军,一人一骑都能杀出千人阵仗,如今,竟然无比萧条落寞。
天吒震怒得越发厉害,大抵察觉动静,他警觉起身,试图举起帝王剑,与王寅虎对抗,可王寅虎反而收起魔刀,肆无忌惮地上前两步,侃然而立:“别挣扎了,你如今根本用不了帝王剑。”
他一愣,想起什么,恍然失笑:“是啊,我已属妖邪,竟还妄想挥动帝王剑,不自量力。”一丝孤寂在他眼眸之中稍纵即逝,他收起适才的锋利,道,“画妖用阳气滋养我,我多活一日,便会多一个无辜的生命死去,与其让我不伦不类地活着,不如死了好。”他闭上眼,“杀了我吧。”
王寅虎轻笑一声:“你若真是如此想,何必等到现在?”
萧玦沉默了半晌,低眉看了一眼还紧握在手中的发簪,慢道:“本想再见裳笙一面……可她,已经死了……如今这尘世,我再无牵挂,何惧一死?”
听得这般话,苏媚更加捉摸不透,而就在这时,一个物什忽然隔空突袭而来,速度之快,苏媚来不及反应,但王寅虎却早有预料,缩手避开,与此同时,重如千钧的天吒如箭矢般朝林中白衣女子飞刺而去!
林中传来一声女子吃痛的轻喝。
猜到是巫柔,苏媚立刻追过去,却发现天吒插进树干之中,那个缥缈的人影消失殆尽。
但妖法讲究万物归元,妖气逃出本体,事后又会回归本体,以人的肉眼根本看不见,但苏媚看得见。苏媚正准备跟着妖气去追。
巫柔为天吒所伤,她也没有逃去别处,而是回到了故事最开始的地方——后巫山。
她似乎猜到苏媚会来,静静坐在云端,苍白的天光打在她面无表情的脸上,她自嘲起来:“他说他已经放下仇恨,我竟然又信了他。苏媚,人心就如此凉薄无情吗?”
“所以你囚禁他,从不是因为恨?”苏媚走过去,问,“你爱他?”
这三个字,仿佛幽静林中的一声爆响,叫巫柔惊慌失措,但她很快收敛了这样的情绪,转头看着云海之外的远山青黛:“这些年,我将他囚禁于画中,他也终于摘下温柔面具,以本身的样子面对我。他不再跟我逢场作戏,不再对我嘘寒问暖,不再演绎款款深情……当然,他也不再正眼看我。我其实很清楚,我留住的萧玦,身已毁,魂虽在,但心死了。”
她看着终日萎靡的萧玦,于心不忍,便以萧玦的怨念给他捏造了一个幻境。
画妖可以幻化成任何人的样子,但这跟寻常变幻术不同,寻常变幻的只是皮囊,但画妖却可以完全幻化成另一个人。无论是从神态到举止,还是下意识的本能反应,都可以做到一模一样,毫无破绽。
幻境之中,杨国王宫恢复往昔盛况。而皇城外,他班师回朝,万丈高的城墙上,杨裳笙盛装而立,绰约多姿,手中抚着一把七弦玉琴,一挑一捻,尽显芳华,像是送给他的凯旋之歌……他沉沦于这样的盛况,沉沦于巫柔变幻的杨裳笙,也沉沦于自己怨念所构想而成的世界。
可长此以往,巫柔自己也分不清,沉沦在这个世界的,究竟是自己还是萧玦。
她爱上了萧玦,当她察觉之时,已经覆水难收。
苏媚听完却觉得整件事情不大对劲:“你既然灭了杨国,杀了萧玦,那你的内丹精元呢?”
她指尖一顿,好久,忽笑道:“你猜?”
“莫非你真的将内丹精元给了她?”得出这个结论,连苏媚自己都觉得荒唐,但巫柔却点头承认了。她自取内丹精元让杨裳笙服用,条件是萧玦留在画中,永远陪着她。只是巫柔没让他等到杨裳笙彻底醒转,就带着萧玦踏过满地残兵断戟,走出了这座他征战数载才护下的杨国王宫。
漫天鹅毛大雪扑面而至,掩埋着一切冰裂后肉骨可见的狰狞惨状。兴荣数载的杨国王宫,被这一场无妄之灾,洗劫一尽,红颜枯骨,国破人亡,所有一切都不复存在。而此桩事也成了百姓口中的怪诞。
苏媚却眉头紧蹙:“一派胡言,我们查过,杨裳笙早在国破当日死去,何来妖救人一说?”
萧玦被困于画中千年,出来第一件事必然是找杨裳笙,可他却埋簪建冢……可见杨裳笙的确是在国破当日而死,也就是说巫柔骗了萧玦,她根本没有救杨裳笙……而这三十三条人命,是从她撞开巫柔结界,放出萧玦开始的……难道杀人的根本不是巫柔?
巫柔故意告诉当年杨国灭亡的真相,是为了将所有疑点指向自己?幻化成萧玦的样子之后,又显露原本模样,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她故意露出重重破绽,只是为了替萧玦承担所有罪名?
思及此,苏媚立刻掉头回撤,却被一幅泼墨而成的山河画拦住,但苏媚身形敏捷,以绝不恋战的脱困之术,很快逃出生天。在她看来,王寅虎就是个好管闲事的菩萨心肠,以为萧玦是受害者,且还愿自刎谢罪,就足以让他对萧玦网开一面,王寅虎那生来就是个冤大头的性子,不上当才怪!想到这些,苏媚就一个头两个大,脚下也登时更加卖力了。
怎料待她十万火急地赶回盛渔村,一脚踹开王寅虎家的大门时,所见之景与她想象的,大相径庭。
房中四窗全合,灰暗无光,无菜亦无酒,只有一个木凳、一把交椅,以及两个人:一个被麻绳绑在木凳之上,整个人仿佛是从水里捞起,精神萎靡,神情恹恹;另一个手持天吒,正襟危坐,满脸肃穆,端出少年名捕的风范,却俨然一副严刑拷问的架势。
见到踹门而进的苏媚,萧玦神色一凝,王寅虎却同平常一般,无波无澜:“回来了?”
苏媚指了指这要对萧玦滥用私刑的阵仗:“你这是……”
“既不承认自己是妖,也不承认自己杀过人。”王寅虎节骨分明的手指轻叩着桌沿,口吻颇为平淡,“衙役的刑法是惩戒恶人的,对恶鬼没用,我只能动用私刑了。”
“你早知道是萧玦?”苏媚被巫柔欺骗得团团转,却未曾料到,王寅虎竟早已知道真相,“你到底,什么时候发觉的?”
“一开始就知道了。”王寅虎自斟了一杯茶水,娓娓道来,“画妖为了维持萧玦的魂魄,便以阳气滋养着他,但从未被人发觉,可为何最近却开始大量出现尸体?”他目光轻轻掠过萧玦,“雏鹰离开了母亲的庇护,总要学会自己觅食,不是吗?”
他所言不错。
萧玦已不再是人,步入人世,总要觅食,而鬼魅向来以凡人为食。萧玦初为鬼,自然不懂,噬人之后,畏惧又后悔,却又压抑不住内心的渴望,继续逢人便吃,事后又将自己藏起来。后王寅虎因为帝王剑查到了他的头上,巫柔得知后心系其安危,设计将一切疑点指向自己,可她将自己的意图摆放得过于明显,反而让王寅虎疑窦丛生。
至于内丹精元,尽管苏媚还心存疑虑,但她的重点始终不在案子上,只要王寅虎平安无事,其余的,她并不关心。毕竟,王寅虎可是她开启天师陵寝的钥匙。而这时,王寅虎却问道:“画妖呢?”
苏媚去追巫柔,纯粹是想让她为孔璘所用,但见王寅虎发问,便摆出一副深切关心的神态:“我追她途中察觉不对,担心你有危险,所以就立刻赶了回来。本以为你会被萧玦所骗,看来你也不傻,早发现了这端倪,枉我担心一场。”
王寅虎迟疑道:“你……担心我?”
“我当然担心你啊!”苏媚几乎是脱口而出。
王寅虎大抵怔了片刻,而这时,被忽略于木椅上的萧玦却哂笑出了声。萧玦右手已废,狼狈地被拴在木椅上,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哪里还有当年纵横疆场的大将之风。
“死到临头还笑得出来,不愧是杀人无数的……护国将军。”苏媚冷讽道。
萧玦不以为意,一双厌世的眼眸抬起,懒懒地看着他们,随后,竟然哼起了小曲。声音喑哑,极为难听,可悲凉意味却极为浓重。苏媚听得头皮发麻。
他笑不见收,反而越发猖獗,甚至拿那双冷冰冰的眸子将她与王寅虎上下一扫,摇了摇头,轻道:“人与妖,终不得。”
王寅虎没懂其意,但苏媚可没打算给萧玦戳破自己身份的机会,当即催着王寅虎出去了。晚间时候,苏媚头绪紊乱,便翻身下床,倚在窗口,借月下精华静气凝神。
奈何冤家路窄。
看着屋檐之上那个白衣萧萧、临风而立的男人,苏媚揉了揉额,面色郁闷。
“苏姑娘,好巧,又见面了。”喻南松轻摇折扇,存于眉眼之间的恬静,如流水般淡泊,只是不知他在屋檐之上矗立了多久,苏媚竟毫无察觉。
“巧倒是不巧。”苏媚不动声色道,“承蒙喻少侠不弃,穷追不舍数里,不然,何来这巧合?”
他迎着月光笑了笑,“师父总说你会为祸苍生,我左右瞅着你,都不是为祸苍生的那块料。”他起身,眼中潋滟却尽收无遗,“你靠近王寅虎,究竟有什么目的?”
苏媚理了理额前遮眼的碎发:“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这谦谦君子,就不许我等求之?”
“如此不知廉耻,果然是狐狸精。”喻南松手中折扇一扬,当即声色俱厉,“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何等能耐,能躲过天吒法眼,还能在我师父的佛光之中安然无虞!”
话毕,扇承疾风,直劈过来!
苏媚偏头险避,这一合目之间,喻南松已悄无声息跃至苏媚身前,好在苏媚反应极快,折腰抬脚,一记飞踢,踹开了喻南松要点她穴的右手。
渔火已灭,灯火熄尽,眼花缭乱间,两人已过数十招。
喻南松招招留情,似在试探,总想在她身上搜索些东西来一般,苏媚也未下狠手,导致这场战斗难分胜负,僵持颇久。
很快,苏媚寻得契机,将其折扇击飞,他撤身追扇,苏媚趁机坐上屋檐,与之拉开数丈之远:“白衣行过处,折扇不离身。喻少侠,果如传闻。”
“功夫不错。”喻南松拾回折扇,指尖摩挲着扇面,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打量苏媚。这女子不过二十岁的模样,若说她是妖,佛光之下她却不显妖身,天吒近在咫尺,也不为之震怒;若说她是人,妖狐之身,前天的余杭众人却是有目共睹。
她的来历,可比那画妖之事扑朔迷离多了。
喻南松安然站好:“你到底是什么人?”
本就带伤的苏媚跟喻南松这几招过下来,到底有些吃力,但她自然不想被喻南松瞧出端倪,便强撑着体力倚檐就座,脸不红气不喘,说起话来,仍格外悠闲:“自然是心存善念,不畏佛魔的……”似在搜索一个更加精准的词,酝酿半晌,方才道,“良家姑娘。”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最后这四个字,险些没让喻南松气背过去。
然他尚未开口,静谧的月夜乍然响起乌鸦啼鸣。
突兀,而哀怨,浓烈的不祥之感。
随之,一声诡谲的号角响彻长空,风中顿时传来肃杀之气。只闻四周传来金戈铁马之音,震慑心扉的脚踏声,仿佛千军万马之阵仗。两人不约而同停下交谈,从檐上俯身望去。只见数以千计持刀握戟的将士从四面八方齐聚而来,黑压压的一片,仿佛拔地而起的一片丛林,将这茅草庭院包围得密不透风。
就在苏媚无知地以为这是因王寅虎破案有功,特来颁发圣旨的皇家军队时,却发现那些将士的战衣铠甲上,都刻有一个“姜”字,登时如临大敌:“那是鬼军!”
“看来是巫柔。”喻南松冷静分析。
幻魅画轴蕴藏乾坤,其中的魅惑之术更是登峰造极,除非做到无欲无求、心无所想者,方能不被幻魅画轴中幻象所惑。可人入红尘,因果已生,繁华乱世过,谁又能真正六根清净?一旦失足入画,一切怨念,皆成牢笼罢了。
“幻魅画轴是战场之上所有忠肝义胆、为国捐躯的铁血男儿之鲜血及怨念所成,当年画妖灭杨,便是这群战士所化的鬼军倾巢而出,才能在一个时辰之内,灭了强大的杨国。”喻南松忧心忡忡,“看来今夜一战,必然是要伤筋动骨了。”
他话音刚落,震怒的天吒已破窗而出!浩然刀光如一道霁月清辉,横扫千军,所有身材魁梧狰狞的鬼军悉数倒下,风卷残云之下,再无鬼影。
几乎是飙发电举,瞬息之间的事。苏媚没反应过来,喻南松抽了抽嘴角,木讷之中残余些许震惊:“瞬杀?”
王寅虎从房中出来,天吒回鞘,他抬头看见屋檐之上的二人,眼神仿佛在说:“你们怎么一同出现在屋檐之上?”但眼下显然又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因为令他措手不及的是,才倒在刀光之中的鬼军竟然全部复生,重新站了起来,且他们不再徐徐靠近,而是随着一声号角,举起手中刀剑,直接发起攻势。
这些鬼军,不仅数量庞大,而且能反复重生,就连举世无双的魔刀天吒都杀不死。
“看来他们跟巫柔一样,要彻底杀死,必须毁画。”喻南松割掌取血,染于扇面,跃下屋檐,与王寅虎并肩作战。可鬼军战斗攻击毫无章法可言,且源源不断,又闷声道:“照我们这个打法,不被鬼军杀死,也能被其耗死。”
很明显,巫柔如此大动干戈,是为救萧玦而来。巫柔虽嘴上说着痛恨萧玦,却愿以覆灭一个王室的力量来护他周全,萧玦在巫柔心中的分量可见一斑。苏媚想,如果她趁乱将萧玦带回异魔教,还怕巫柔不帮她们对付李逍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