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逍遥定神看去,那名醉道士仍然瘦骨嶙峋,一身道袍破旧且脏污不堪,好像比从前更加残破了。他身上居然还有不少伤痕,裸露在破衣底下的手脚都沾着血迹,还有隐约的伤痕,被已经干涸的血覆盖着。
但他神态潇洒,仰首喝酒后,看来更加精神矍铄。
李逍遥吃惊地问道:“你受伤了?”
那道士笑道:“一点小伤,死不了的!”
李逍遥道:“可是你这不像是小伤啊,你一身都是血……”
醉道士道:“也不全是我的血,我们又不认识,你为什么这么担心我?你是怕我死了,欠你这坛酒,没法子教你功夫?”
李逍遥道:“我看你身上东一刀西一划的,整个人都破破烂烂了,应该好好休养才是,别再喝酒啦!万一你喝下去的酒全从身上的伤口里泄了出来,不就糟蹋酒了?”
醉道士哈哈大笑,道:“放心,酒进了我这副皮囊,就出不去了!”醉道士站了起来,说道,“你这仙剑客栈的桂花酒,确实是名家之作,可惜,可惜……”
李逍遥问道:“可惜什么?”
醉道士说道:“可惜喝完了就没有了,这些年来你们又一直卖给不懂酒的人,让他们牛饮鲸吞,糟蹋了好酒……我说小子,你别学剑了,学酿酒,如何?”
李逍遥道:“我才不想学酿酒,我要学剑!”
醉道士道:“学剑做什么?打打杀杀,恩恩怨怨,无一日安宁,不如酿酒且饮酒,造福苍生,更是功德无量!”
李逍遥道:“你岂不闻醉酒误事?酒不是好东西,喝多了又伤身,还是学剑好,行侠仗义,快意恩仇!”
醉道士叹了口气,说道:“什么醉酒误事,不过是祸福自招,与酒有什么相干?就像自古以来人人都说红颜祸水,其实是人君把持不定。多半的祸事,都是那些庙堂里的高官或侃侃而谈的学者带来的。瞧瞧自古以来出名的将军杀了多少人?你岂不闻‘一将功成万骨枯’?安邦定国的大臣,如萧何、崔浩,为了扶持帝王、指点江山,又得杀死多少人?这些人带来的祸事,可比红颜佳人带来的多太多了!”
李逍遥想了想,道:“你这说法我挺喜欢,我倒是前所未闻。”
醉道士仰首饮酒,笑道:“你多喝点酒,就想通这些道理了!”
李逍遥道:“我不饮酒。”
醉道士一愣,皱眉道:“你家有这陈年桂花酒,你不饮酒?糟蹋酒啊,真是暴殄天物!”
李逍遥道:“喝多了酒就会头昏脑涨,隔天还会头晕想吐,我才没那么傻呢……”
醉道士道:“你不学会喝酒,就学不会我的剑法精华,我看你先回去练练酒量,我再来教你吧!”
李逍遥气结,道:“你一会儿叫我学酿酒,一会儿叫我回去学喝酒,就是不想教我剑法,那还吹什么牛?我看你根本就是个骗子,专骗酒喝,其实没半点本事!”
醉道士笑道:“说我吹牛,那未必,我只是骗骗酒喝罢了!”
李逍遥无奈,叹了口气,心想:“我果然在做梦,一个醉醺醺的乞丐,能有什么本事?我还是想办法自己好好地练剑算了!”
李逍遥失望至极,摆了摆手说道:“也罢,你慢慢喝吧,我走了!”
醉道士仰首喝了一大口酒,问道:“你带酒来给我,不学剑就要走了?”
李逍遥道:“酒是我自己要给你喝的,瞧你喝得开心,我也开心,倒不一定非要你教我什么不可。”
醉道士哈哈大笑,道:“很好,你这小子,很大方,不贪求别人好处……我喜欢!多少人见我有点本事,就四处张罗好酒给我喝,求我教他们剑术,给我酒喝却不想学剑的,你是头一个!我就偏要教你,你看仔细了!”
说着,醉道士衣袖一挥,剑气自指尖疾射而出,划断了山神庙的顶梁。在顶梁轰然落下,瓦片纷纷坠落之际,醉道士挥着剑,脚踏七星步,朗声吟道:“我是人间一剑仙,胸中剑气胜龙泉,若要问我名和姓,红尘落魄不知年!”
醉道士顺口吟着,手中剑气凛若霜雪,包覆着他的身影。那剑气挥舞过处,漫天的瓦片碎屑竟无一片掉落,它们在他的剑气挥舞过处或飞弹而起,或凌空翻滚,就是不落地。李逍遥看傻了。在醉道士的剑气中,他一身破破烂烂的道袍也好像仙袂飘飘,庄严有度。
只听醉道士继续吟道:“斗霄长剑气冲天,长安酒铺自可眠,壶中天地无岁月,朗吟飞过蜀山巅!”
那醉道士足跨剑气,在空中一阵盘旋,此时纷纷落瓦竟然已经全被他削作尘泥,好似雪花。他散出满天剑花幻影,奇幻迷离,美不胜收。
最后,醉道士剑气消散,他也落在李逍遥面前,微微一笑,一点都没有醉态,周身散发着武林高手的气势。
李逍遥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喊道:“您传授我这套剑法吧,师父!”
醉道士笑道:“要我教你可以,但甭叫我师父,我不收徒弟。”
李逍遥道:“教了我功夫,自然就是我师父……”
醉道士道:“认了师徒之分,就有诸多规矩,我想到就头痛!你要是非叫我师父不可,我就不教你了!”
李逍遥连忙道:“好,好,我不叫你师父,但我也不能总叫你‘喂’或是‘老头’……”
那醉道士哈哈一笑,道:“看你年纪轻轻,怎么这么多俗规矩,叫我‘喂’也成,叫我‘老头’也罢,我又不会少块肉!要是你把这套剑法认真学好了,学得比我强,换我向你学,那也不算什么。谁规定师父永远是师父,徒弟永远是徒弟?”
醉道士的想法颠覆世俗,不受任何规范的牵制,很合李逍遥的脾胃。李逍遥对他更生亲近之意,抓了抓头道:“可是……你的武功这么高强,我学个八百年恐怕也不及你的一半……”
醉道士一脸笑容,正色道:“闭嘴,闭嘴!别给我听这泄气话!多少可造之材,都被这样的想法给限制住了,画地自限,毁了无限的可能!若你自认是个庸才,你就是个庸才!我岂会将我的剑术浪费在一个庸才身上?”
李逍遥凛然道:“前辈教训得是,我以后一定谨记在心!”
醉道士点头,道:“这套剑法的诀窍,无非御气法门,若能专心凝神,排除杂念,人剑合一,自然就能掌握!你悟性奇佳,只要照我方才演练之势,加以学习,必定能有所领悟!”
李逍遥忙道:“但是我只看了一遍,还学不会……”
酒剑仙笑道:“看一遍就够啦,我可没要你跟着我一招一式地比画,真正的剑法乃无招之招,以你的悟性,一定能看出诀窍,切勿妄自菲薄。将来你肩上的重责大任,就看你愿不愿意扛起了,贫道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
酒剑仙一声呼啸,突然间飘然远离了李逍遥数十丈,李逍遥吃惊地呼唤道:“你别走啊,我到底该叫你什么才好?喂!我总不能真的只叫你‘喂’吧……”
只听得远方传来那醉道士的声音,他朗吟道:“御剑乘风来,除魔天地间,有酒乐逍遥,无酒我亦癫。一饮尽江河,再饮吞日月,千杯醉不倒,唯我酒剑仙。”
吟声戛然而止,李逍遥愣愣地站在原地,喃喃道:“酒剑仙?我家开仙剑客栈,他又自称酒剑仙,是真的还是随便说说的?”
李逍遥弄不清楚这名自称酒剑仙的醉道士所言有几分认真,但想想称呼确实不重要。此时已是深夜,万籁俱寂,只有些微虫鸣,若非山神庙已经坍塌了一角,他几乎要怀疑方才的授剑只是一场梦。
李逍遥看着手中的木剑,自言自语道:“我光看这一次,怎么可能学会?无招之招?专心凝神?人剑合一?”
李逍遥试着照酒剑仙的架势摆弄一遍,却束手束脚,怎样都不成。他随着酒剑仙的方式气聚足底,想要跳起来站在剑上,就像酒剑仙站在剑气上一样,却老是掉落,不禁气馁,想道:“酒剑仙是当今高手,能聚气为剑,还能御剑飞行,我的真气不够,怎么能像他一样御剑?”
李逍遥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恍然大悟,道:“酒剑仙没说学这套剑法要先学会御气,那我就先学着挡住天上掉落的东西!”
他灵机一动,跑至一棵榆树下,用力摇晃那棵榆树,在片片榆叶飘落之际,他学着酒剑仙的剑招,阻断所有叶片的落地之势。起初他东戳西挡的,叶片很快纷纷掉落在地上。为了阻挡叶片掉落,他专注地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身随无规则的叶片而动,顺应自然,竟真的飞了起来。李逍遥一喜,喊道:“我可以御剑了……”
谁知杂念一动,李逍遥就坠了下来,跌倒在地。他连忙回神,道:“我懂了,要专注,绝对不能分心!”
李逍遥整顿心神,重新再练,终于越来越能够随着落叶之态御剑而行,有几片叶子在他练完整套步法之后,还飘在空中没有落地。
李逍遥专注地继续练习着,竟然完全没注意到天色已经大白,几乎是中午时分了。
等李逍遥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已由深夜练到中午,竟然完全不累,反而更感到神采奕奕,越练越有精神。其实在他练习这套剑法之时,他也不知不觉地用上了内功调息之法,练剑为表,练气为里,自然是越练越有精神。
李逍遥惊呼道:“都中午了,婶婶见我一夜没回去,一定会打死我!”
李逍遥连忙收剑,快步奔回仙剑客栈。以往他要走一刻钟,如今竟然花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就赶回了客栈,但觉耳畔生风,从未有跑得这么快的畅快之感。
回到客栈,李逍遥听到厨房里传来婶婶的煮饭声。他蹑手蹑脚地钻进树洞密道里,爬到自己的房间中,打开衣箱,却闻到一股淡淡幽香。
李逍遥感到奇怪,这股香气沁凉而微弱,仔细要闻又闻不到了,却让他感觉十分熟悉。李逍遥突然见到房间里多了一个大箱子,香气似乎就是从那个箱子传出来的。
李逍遥正要去开启箱子,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却发现箱子上了锁,还用好几层铁链缠着。李逍遥满腹疑惑,正在不解之际,就听到一个凶恶的声音斥道:“小鬼,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李逍遥回头一看,看到了一名黑苗武士,他并不是之前来投宿的那几人之一,却穿着一色的服饰,有着一样阴沉而凶狠的气质。不等他回答,那黑苗武士伸手一抓,就把李逍遥给扯了出去,推到走廊上,呵斥道:“滚出去,滚出去,这里不是你能进来的地方!”
李逍遥道:“哎,可这是我的房间……”
李逍遥本要闪躲,但心想这个人看来有些古怪,遂没有施展方才所学的内力加以抵挡,被他推得踉跄跌了出去。
那黑苗武士嘭的一声关上了房门,重重地把门锁上,站在门口守卫着,不让任何人进去。
李逍遥又气又无奈,转头看去,赫然见到原本清幽的仙剑客栈里竟有不少黑苗武士在来回走动,有的在院子一角练功,把花木打得残破不堪,有的则在养伤擦药,顺手就把沾血的破布丢得到处都是。过去维持得还算整洁的仙剑客栈已经处处凌乱不堪了。
李逍遥赶紧跑到厨房,只见婶婶一个人在拼命地准备食物、做菜熬汤,忙得不可开交。
李逍遥喊道:“婶婶,婶婶,怎么突然间来了这么多人?我的房间怎么被人霸占了……”
婶婶一看到李逍遥,满肚子火,抓起一大条萝卜就朝他丢去,骂道:“你这短命的臭小鬼,上哪儿优哉游哉去了?突然间来了这么多客人,你叫老娘一个人服侍?要不是香兰她们过来帮忙,现在老娘早就又被你气死一遍啦!”
李逍遥连忙问道:“这些人什么时候来的?”
香兰慌张地端了几个空碗和空盘回来,说道:“他们才来没多久,吵吵闹闹的,还很无礼!”
李大娘心知以香兰、秀兰的美貌,这些黑苗武士恐怕不会少吃了她们的豆腐,于是把手中锅铲朝香兰递去,说道:“你和秀兰待在厨房,我去招呼他们!”
香兰连忙接过锅铲,开始做菜,李大娘把做好的几道菜放在大盘中,走了出去,见到李逍遥在那里发呆,叱吼道:“还不给我过来帮忙!”
李逍遥赶紧跟上,李大娘端着那一大盘佳肴走了出去,来到饭厅,许多武士正在大吃大喝,拜月教主端坐在一角,沉默地喝着酒。
李大娘笑道:“各位大爷,好菜上桌了!请尽量用,别客气啊!”
一名黑苗武士已经醉了,调笑道:“怎么端个菜的工夫,美女就变成老太婆了?”另一人也哈哈笑道:“你们这黑店的菜,吃了会把美女变成老太太,谁敢上门啊?”
李大娘冷笑道:“客官,多喝点酒,看谁都一样了!”
一名黑苗武士一拉李大娘的手,笑道:“看了一样,摸起来不一样啊!”
李逍遥大怒,手上的抹布一抽,就在那黑苗武士脸上甩了一把,发出“啪”的一声清脆巴掌响。李逍遥笑道:“这位客官,桌子脏了,我给您收拾收拾!”
黑苗武士怒道:“你这跑堂的,竟然拿抹布打本大爷……”
李逍遥本已用抹布擦了擦桌上的残肴剩水,此时又是一挥,那黑苗武士闪躲不及,又被甩了一脸,脏污全甩在了他脸上。
李逍遥忙道:“哎哟,大爷,您这脸也脏了,我帮您擦一擦!”
李逍遥手上的抹布东挥西甩,把刚刚那几个嘴上不干净的黑苗武士都甩了几巴掌,那几人身手也算十分灵活,竟然无一闪得过。李大娘知道李逍遥的能力,让他对付一个黑苗武士还可以,要让他同时对付这么多人,还让他们全无招架之力,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她也看傻了,竟忘了阻止。
那几名被抹布打脸的黑苗武士大怒,叱喝道:“臭小子,你不要命了!”“大爷把你给大卸八块!”
几人动手要抓李逍遥,李逍遥一面闪躲,一面求饶,叫道:“我只是擦桌子啊,大爷,饶命啊,小的不是故意的,是你们的脸自己跑来打抹布……你们为什么要打抹布?抹布是无辜的……”
李逍遥的身子上蹿下跳,一会儿抱头闪躲,一会儿钻到桌子底下,从椅子旁爬出来,刁钻灵活得像是一只猫儿。那几名黑苗武士就好像笨拙的大狗,一会儿撞翻桌椅,一会儿撞上墙壁,就是抓不到李逍遥,还被他踢打或甩打了几下。
拜月教主冷眼旁观,突然一个闪身,已经挡在李逍遥面前。他伸出手一抓,就抓住了李逍遥的肩膀。李逍遥顿时感到半身瘫软,动弹不得。
拜月教主看着李逍遥,缓缓问道:“你师父是谁?”
李逍遥愣愣地说道:“我没有师父!”
他这句话可没说谎,酒剑仙不要当他师父,所以他确实没有师父。
拜月教主冷冷地说道:“你这身手,跟蜀山派的身手有点相似……你是蜀山派传人?”
李逍遥道:“我是仙剑派传人没错啊……我们仙剑客栈的传人!”
拜月教主手上略一使劲,李逍遥的半身瘫软之感顿时化作剧痛,好像左半身都要废了一般。
拜月教主的口气却仍然如常,问道:“仙剑客栈……是有点意思,跟蜀山派有什么关系?”
李逍遥痛得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说道:“是……是什么关系?我怎么不知道啊……”
但是,他也想起酒剑仙吟诗舞剑时,说的那句“朗吟飞过蜀山巅”,听起来酒剑仙确实是蜀山派的,不知道他是否跟拜月教有什么恩怨,居然一下子就被认了出来。
李大娘赶紧道:“什么蜀山?我们客栈只有凉薯,清蒸凉薯,凉薯炒肉丝,凉薯生吃……就是没有蜀山!”
李逍遥忍痛说道:“大爷,您说的蜀山……是出名的大山,离杭州有数百里,小的从来没离开过家乡,哪有机会学蜀山什么派的功夫……”
拜月教主略加思索,李逍遥年纪轻轻,确实不太可能离乡背井拜师学艺,于是他微笑着放开李逍遥,道:“我看你身手很好,以为你是名门子弟,你不会是无师自通的吧?”
李大娘忙道:“他别的不会,逃命最厉害,天天被我追着打,你们要抓到他,岂有那么容易?要是说他身手好,可就太抬举他了!”
拜月教主缓缓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李逍遥拿出破天锤,还给拜月教主,说道:“这是你借我的,我还给你。”
拜月教主微笑道:“你就留下做个纪念吧,我不需要了。”
李逍遥心里十分排斥这东西,虽不记得自己是否使用过它,但此时怎么看它怎么不安,只希望自己永远不曾碰过这东西,更不可能收下它。
李逍遥摆摆手道:“我不要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如果拿了它,会被雷公打死的……大爷您照顾本店的生意,已经是大恩大德了,小的怎么敢贪图分外之财呢?”
拜月教主淡淡地应了一声,收回破天锤,对那几名黑苗武士道:“我们只在这里待半天,安分些,别惹事!”
那几名黑苗武士这才不甘心地愤愤退下。李大娘对李逍遥说道:“多拿些好酒来,别怠慢了贵客!”
李逍遥应了一声,赶紧去酒窖取酒。这回他收敛起方才为李大娘出气的态度,刻意掩饰身手,跑往酒窖,却听见耳后隐约传来轻微的破空之声,伴随着一阵腥臭之气。李逍遥心中一凛,下意识觉得是拜月教主在背后射来毒针。拜月教主若非想试探他的身手,就是根本不相信李逍遥与蜀山派无关,下定决心杀人灭口。
李逍遥迅速地假装跌倒在地,闪过了那疾射而来的毒针。
李逍遥在地上跌得很重,手脚都擦破皮了,连声哀哀惨叫,咒骂道:“谁在地上丢果皮,害老子跌倒?哎哟,痛死我了……我流血了!”
几名黑苗武士看到他笨拙的动作,都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人举脚一踢,踢中李逍遥屁股,让李逍遥又跌倒了一次。
那黑苗武士大笑道:“再跌一次,就不痛了!”
李逍遥揉着屁股爬起,一副想要骂人又不敢的样子,嘴里嘟嘟囔囔地朝酒窖去了。
进入酒窖之前,李逍遥定神寻找毒针可能射去的方向。没找多久,他就看见一棵树已经枯黄了大半,树上还隐约露出一点点针尾,而地上满是虫子的死尸,它们应该都是刚刚才从这棵树上掉落下来的。
李逍遥心中一凛,想道:“那拜月教主射了我一针,不管是试探还是意图灭口,都太狠毒了些……现在他还在这里待着,怕引起官府注意,可能还不会对我们怎么样,但是他回头必定会下手灭口,我和婶婶,甚至香兰和秀兰……恐怕都会成为他灭口的对象,我得小心才是!”
李逍遥确实把拜月教主的恶毒心思给揣摩出来了,只不过他不知道,在餐馆的比武大会上,自己已经差点死在拜月教主手上一次了。
那时拜月教主就射出过毒针要暗杀李逍遥,只是拜月教主做梦也想不到:当时酒剑仙也在场,丢出黏土包住了毒针,还让毒针掉落在地,由于黏土的包覆效果,毒针没伤害到无辜。事后酒剑仙趁乱捡起了包覆毒针的黏土,暗中藏妥,以免让它再伤害了无辜。
为了找寻可疑的御剑侠士,拜月教主宁肯错杀也不错放,只要有一点点嫌疑,他就痛下杀手。他在过去数年里已经杀了许多他所怀疑的人,但近来他在苏州的秘密基地被南武林盟主林天南剿灭了不少,所以他行事趋于低调,所杀之人也少了很多。
这回他一来杭州就遇上了李逍遥,李逍遥长得很像被他视作眼中钉的那名御剑侠士。前几日他还认为李逍遥的武功太低微,不可能是那名绝世高手,可是方才,李逍遥的身手又让他燃起疑心。为了安全起见,他已经对李逍遥及他周围的所有相关之人动了杀念,只待假装离开之后,就要回头下手。
李逍遥进了酒窖,想着那些黑苗武士昨日中午匆匆离开,今天又突然回来,人数突然增加了许多,有的身上还有不少伤,可见他们曾经被卷入一场激烈的争夺之类的,而所争之物,无非就是那个放在他房间里的大箱子。
那个箱子还被一层层的铁链重重锁住,里面的东西究竟有多贵重,不言而喻。
他如果要保住自己和其他人的性命,就必须掌握了那个箱子,然后才能跟拜月教主以及这一大帮人抗衡。
李逍遥心中打定主意,取了酒出来,特别殷勤地把每个黑苗武士都招呼了一遍,替每个武士都斟上好酒,一个武士也没怠慢。可是,他却没有找出哪一个武士可能是携带着钥匙的人。
李逍遥急了,找不到携带钥匙的人,如何开启箱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箱中之物?
这时李大娘喊道:“逍遥,快过来把菜端出去,给大爷们吃!”
李逍遥赶紧应了一声,赶去厨房,只见李大娘眉头深锁,与丁家姐妹一起又做了不少道菜。李大娘问道:“怎么样,拿到钥匙没有?”
原来,李大娘看李逍遥居然特别殷勤地招呼每个黑苗武士,觉得此举有违他的个性,略一推敲便看透了李逍遥的打算。两人毕竟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可以说是李逍遥一有个眼神,婶婶就知道他的肚子里在打什么鬼主意,难怪李逍遥始终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李逍遥抓了抓头,道:“没见到谁可能藏着钥匙……”
李大娘道:“你这样瞎找,难道一个一个搜不成?你爹南盗侠要真是这么没用,还闯得出名号吗?要下手之前,得先找到下手的目标;要找目标之前,得先知道目标的习性和特点!”
李逍遥搓着手走来走去,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找出可能的目标,这时李大娘又说道:“看守着钥匙的人,必得是特别小心、不会误事的人!你瞧谁不敢喝酒,那个人就是了!”
李逍遥恍然大悟,笑道:“还是婶婶聪明!”
李逍遥端出菜,替每一桌都上了菜,特别仔细地观察黑苗武士,果然发现其中一人羡慕地看着其他人喝酒,自己却不敢喝。李逍遥要给他斟酒,他粗声粗气地喝道:“不用!”
李逍遥靠近他,低声说道:“爷,您嫌桂花酒不够好,不想喝吗?没关系,小店还有顶级的状元红,出名的山阴甜酒,那可是从前只有在皇宫里才能喝到的稀世珍酿!还有还有,小店的绍兴酒特别纯,绍兴酒可是酿造时连一滴水都不掺的正宗之酒,一开封,那香气就让人醉倒了……”
李逍遥说遍酒之好处,那黑苗武士听得有点失神,殊不知李逍遥趁着说酒之际,已经摸走了他身上的钥匙。那黑苗武士本想接过李逍遥手上的酒来喝,却及时清醒,粗声斥道:“不要啰唆了,滚!”
说完,他抓起一大碗肉羹狂吃,压下喝酒的欲望。李逍遥赔笑道:“是,是,那我就不吵大爷您喝酒了!”
虽然门口有人把守,但这完全不是李逍遥在意的事,他自有办法回房间。李逍遥看到树洞附近无人,就迅速地钻入树洞之中,沿着密道爬进自己的房间。
顺利进入房间后,李逍遥小心翼翼地张望,确认自己没被发现,才从房间内窥探出去。刚才把自己赶走的那个黑苗武士还守在外面,正在放怀吃喝,以为只要守住门口,就不会有人进来。
李逍遥窃笑着想道:“你们把这贵重的箱子藏在哪里不好,非要藏在我房间,这是要我偷,我不偷就对不起你们了!”
李逍遥不出声地慢慢打开了锁,为了不让铁链发出声响,逐一将铁链拉开。只见箱子上有些血迹,十分触目惊心,他几乎可以猜出为了争夺这箱中的宝物,所发生的激战有多么惨烈。
他缓缓地打开箱子,几乎不敢置信地看着箱中之物——
那不是物品,而是个人。
一个极为美丽的少女。
那少女昏沉地倒在箱中,蜷缩着身体,虽然头发凌乱,衣服上满是尘土和脏污,却像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一般,给人一种清丽、高雅的感觉。
李逍遥不敢轻易去碰她,怕冒犯了她。这时少女因箱子被打开,空气灌入,而呼吸略顺畅些,因此悠然醒来。她微微抬头,当她睁开双眼,望着李逍遥之际,就像一朵鲜花在李逍遥眼前缓缓绽开般美丽。但是看了那眼神,李逍遥有如心口被重重打了一拳似的,整个人脑子一片空白,又像是酸痛,又像是欢喜,各种滋味竟都混在一起,而无法言喻了。
那少女惊呼一声,喊道:“逍遥哥哥!”
她突然张开双臂抱紧了李逍遥,李逍遥全身一震,动弹不得,心里有个声音在狂喊:“我认识她!我见过她!”
可是,他却怎样也想不起自己在何时、何地见过这位美丽至极的少女。少女纤细冰凉的双臂紧紧缠着李逍遥,这让他觉得如此熟悉,甚至给他一种心痛的感觉。李逍遥完全被震慑了,更加动弹不得。
少女的泪水滴在他身上,她浑身都在颤抖,显然是惊恐至极。李逍遥也来不及问她为何知道自己的名字,赶紧将她从箱子中抱了出来,示意她不要发出声音,以免惊动在外面看守的黑苗武士。
少女含泪点头,十分听话。李逍遥把她抱出来,对她的重量略有了点底,找了房里的东西冒充少女,且将其包在一床毯子里,重新塞回箱中,然后将箱子锁上,恢复原样。
李逍遥带着少女钻进他的衣箱密道,爬出树洞后,等四下无人,才拉着她的手,将她带进酒窖中。少女一句话也没问,顺从地任由李逍遥带她到任何地方,似乎对李逍遥完全信任。
进入酒窖后,李逍遥把酒窖沉重的门关上,转身对少女说道:“姑娘,酒窖里比较冷,你先委屈一阵,躲在这里,我把钥匙归还那些黑苗武士,他们才不会发现……”
话没说完,少女就紧紧抱住了李逍遥,落泪道:“姥姥死了,她们都死了……逍遥哥哥,姥姥死了……”
少女泣不成声,李逍遥猜想她会被抓来此地,必是家中遭逢剧变,而这一切绝对是黑苗武士的恶行。这名少女不知受了多大的惊吓,李逍遥也没顾及她为何知晓自己的名字,一思及此,他更是不舍。
李逍遥握住少女的肩膀,柔声安慰道:“别怕,我一会儿就过来!”
少女点了点头,没说什么,李逍遥拍拍她略加安抚,才顺手拿了两坛酒出去,带上酒窖的门。
李逍遥假装伺候众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又把钥匙放回那负责保管钥匙的武士身上之后,才快步来到厨房。李大娘和丁家姐妹都已经在等他了。李大娘追问道:“怎么样?那箱子中是什么宝贝?”
李逍遥道:“一个女子……看起来比香兰、秀兰还小一点,是个绝色的少女!”
众女大吃一惊,李大娘气得将手中菜刀往砧板上一剁,低声斥道:“无耻的东西!这些人竟然从咱们余杭抓女孩子去外地卖,真是可恶至极!”
香兰、秀兰也变了脸色。自古江南出美女,她们也常听闻贫困女子被拐卖下海之事。这些黑苗武士必然是受了巨富之托来干这勾当,把绝世美女抢了,送到偏远的地方当作玩物,甚至不惜杀了少女家人。
李逍遥道:“婶婶,这些黑苗武士歹毒又心狠手辣,在他们离开这里之前,他们必定会为掩人耳目,把我们都给灭了,我们得想个全身而退的法子……”
李大娘从容地摆了摆手道:“这你放心,我来想办法,你去照顾那女子,别让她吓坏了,好好问出她家在何方,家中还有什么人,再做打算!”
李逍遥点头,拿了些糕点及清水,将其藏在怀中,去酒窖找那女子。才片刻不见,李逍遥已经开始思念她了。一路上,为了避免让那些黑苗武士起疑,李逍遥格外压抑心中的紧张与期待,看似若无其事地慢吞吞走进酒窖。一关上酒窖的门,眼睛略为适应了黑暗,他就透过天井的微光找寻着。李逍遥低声道:“姑娘,是我!”
那少女自一排排酒架后面探出头来,含泪看着李逍遥,扑了过来抱紧了他。这姑娘每次见到他就抱,让李逍遥颇为受宠若惊,却也乐得不推开,只是维持着君子风度,不敢回手拥抱,安慰道:“我都知道了,你别怕,有我保护你!我和我婶婶都会保护你,让你不再受那些黑苗武士伤害!”
少女惊讶地抬头看着李逍遥,道:“你都知道了?难道……你还记得?”接着少女又惊又喜地喊道:“逍遥哥哥,你记得我?”
李逍遥顿感疑惑,问道:“我们以前见过?”
少女一听,脸色又倏地变得苍白,看着李逍遥。
李逍遥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少女缓缓放开李逍遥,却看见李逍遥右手手腕上还绑着红绳,略为一愣,神色凄婉,含泪苦笑了一下。她拉着李逍遥的手,低声问道:“你手上为何还绑着这条绳子?它断了,脏了,你早该把它拿下来。”
李逍遥觉得有点奇怪,这少女怎么问这无关紧要之事?他想了想,觉得这可能是她受到太大的惊吓,神志不清所致。
李逍遥耐心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绑着这条绳子,可能是忘了拿下来吧。不过这也没啥要紧的,绑着就绑着!”
少女越听,神情越是哀切,带着一种淡淡的凄凉。她微微对李逍遥一笑,这笑里却含着酸楚之意。
李逍遥看了她那悲伤的微笑,心中更是不忍,温柔地拉着她坐下,拿出特意准备的糕点及清水,放在少女面前,说道:“你饿了?渴了?什么都别担心,先吃过东西,再做打算!”
少女看着面前的食物,一点都没有心思吃喝。
李逍遥隐约能体会她的惶恐不安,继续安抚地问道:“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这些黑苗武士抓了你有什么企图?还是你什么都不清楚,就被抓来了?没关系,告诉我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少女淡淡地说道:“我叫赵灵儿。我知道这些黑苗武士为什么要抓我,他们要逼问我水灵珠的下落。”
李逍遥一愣,疑惑道:“什么水灵珠?他们不是抓你去拐卖的?”
那名叫作赵灵儿的女子摇了摇头,轻轻说道:“他们的目的只有水灵珠,等问出水灵珠的下落,他们就要杀我了!”
李逍遥连忙说:“我不会让他们动姑娘一根汗毛的!我会想办法送你回去,你别怕!”
赵灵儿看着李逍遥,似乎欲言又止,握紧的拳微微发着抖,沉默了一会儿,难过地说道:“我看见姥姥被杀了,可是……也许姥姥还有一口气,我要回去救她……逍遥哥哥,我们赶紧回仙灵岛,我得回去救姥姥和宫里的所有人!”
李逍遥吃惊地问道:“什么仙灵岛?宫里?你究竟是打哪儿来的?”
李逍遥这样一问,赵灵儿就更难过了,她索性叹了口气说道:“你去了就知道……”
赵灵儿看着李逍遥手上那条断裂脏污的红绳,愁肠百转,她确信李逍遥什么都忘了,包括两人的新婚缠绵。他把所有的誓言都忘了,唯一能够象征两人曾经有过的一切的,只有这条脆弱的红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