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江南的天气仍很宜人,无边落木纷然而下,有些落寞,但天空依然高远,青山依旧凝绿,是北方的萧瑟之气所不能比的。放眼苏州城乡内外,绿水白波,涟漪荡漾,丰盈不减;山色不寒,层林尽染,仿佛五彩着色,树头枝梢,微风摆叶,绿意犹存。一片青色苍茫之中,天平山下的枫叶突然燃起一片火焰,在风中猎猎飞扬。茶磨山人顾禄在《清嘉录》中这样礼赞天平山红枫:“郡西天平山,为诸山枫林最胜处。冒霜叶赤,颜色鲜明,夕阳在山,纵目一望,仿佛珊瑚灼海。”
天平山在苏州西郊 18 公里处,因山顶平正,故名。宋人朱长文在《吴郡图经续记》中说它:“巍然特高,群峰拱揖,郡之镇也。林木秀润,瞻之可爱。旧日苏州人赏枫,需从城里乘船自胥江而上,在木渎折北下沙河,逶迤四里,在水尽处登岸。穿越田塍,于竹篱茅舍的村落中遥望天平山,青松翠柏中枫林挺立,霜叶尽赤,天气微暖,霜未著树,红叶参错,颜色明丽可人。”
今天人们去天平山,驾车穿过苏州新区宽阔的街道朝西疾驰,可以直抵公园大门口。天平山脱去了昔日荒芜不整的衣衫,将田园风光、农村野趣,纳入现代文明的圈囿之中。远远望去,只见片片丹霞聚在苍劲的枝端树梢,公园的院墙已无法圈住那燃烧的激情,那丹霞有如天地之间的浩然正气,殷殷如血,直上苍穹,染红天宇。
初冬的风有些峭拔,落叶在脚下回旋,满地黄花堆积,仰望天平山依旧苍茫一片。秋冬交错的时节,菊花的傲霜和红枫的赤彤是自然界最可聊慰和鼓舞情怀的物候。吴中诸山,多与吴越春秋关联,灵岩山、姑苏台有西施的传说,即便是虎丘也有一座贞娘墓。天平山却与女性无关,它肃穆而又崇高,与之相关的为北宋范仲淹的胜迹。
苏州人视范仲淹为乡贤,文正公本人也自认为是吴人,但他的祖籍是陕西豳州,出生地也不在苏州,而在徐州。《水东日记》中有“范氏家谱世系”的记载,范仲淹在皇祐三年考订家谱时,整理出这么一段话:“吾家唐相履冰之后,旧有家谱,咸通十一年,一枝渡江,为处州丽水县丞,讳隋。中原乱离,不克归,子孙为中吴人。”原来范仲淹是唐相范履冰的后人,高祖范隋于 870 年渡江来南方做官,由于晚唐时局动荡,遂留家吴中,这一脉的子孙就成了吴县人。
父亲在徐州任武宁军节度掌书记时生下范仲淹,两年后不幸病逝,母亲贫而无依,不得不携子改嫁长山朱姓人家。范仲淹也从朱姓,直到成名之后,遵母命复姓归宗。他是一个刻苦学习的好青年,曾在醴泉寺僧舍读书,“日作粥一器,经宿遂凝,以刀画为四块,早晚取二块,断齑数十茎啖之,如此者三年”,这就是有名的“断齑划粥”的故事。后来,他移至南都学舍,昼夜诵讲,五年未尝解衣就枕。这种苦学精神与“头悬梁锥刺股”“囊萤映雪”相仿。为了挤出更多的时间读书,他一天就吃两顿,主食是粥,菜则是几根少盐的咸菜,然后将有限的时间用到读书学习上。在南都学习时宋真宗驾临南京,那是地方上少有的盛事,同学们纷纷前去看热闹,就他不去,依旧专心读书,并说“异日见之未晚”。意思是以后面见圣上也不晚,渴望金榜题名之心昭然若揭。多年的苦学结出了硕果,大中祥符八年,乙卯科,27 岁的范仲淹进士及第,开始了自己的政治生涯,以行动践行自己的理想抱负。
天平山下右侧是忠烈庙,庙前有“忧乐”牌坊。范仲淹的一大业绩是镇守西北,抗御西夏的入侵。他以陕西经略副使兼知延州的身份,在西北戍边 4 年,外刚内和,恩威并重,连对手也称赞他:此小范老子胸中有数万甲兵。他那苍凉悲壮、慷慨生哀的《渔家傲·秋思》至今仍是激动人心的悲壮之歌: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这首词把外溢的英雄气概和戍边将士的内心情愫,混合成一种既刚且柔、既壮又哀的审美情状直捣人们的心房,在如此高吟低回的歌谣里,范仲淹矫厉特异的才能突显出来。金人元好问心悦诚服地推崇他,“在布衣为名士,在州县为能吏,在边境为名将。其材、其量、其忠,一身而备数器。在朝廷,则又孔子所谓大臣者,求之千百年间,盖不一二见。非但为一代宗臣而已”。这个评价并非过誉,在北宋那个屈辱的年代,少有范仲淹这样多才多艺且忠心赤胆的人物。生前,豳州、庆州的民众即为他建了生祠;死后,祭祀之举移到天平山下,宋徽宗给了“忠烈”的赐额,以天平山范文正公祠“先忧后乐”牌坊及“济时良相”“学醇业广”的悬匾。这是一座楸木成荫的纪念堂,正中供奉着范仲淹的塑像,两旁还有他 4 个儿子的龛塑。庙内院中池水一泓,中架小桥,显得相当清幽。忠烈庙前是“忧乐”牌坊,花岗岩柱石,两道横梁上横镌刻着“先天下之忧而忧”,下横刻着“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 1989 年新立的一座牌坊,依范庄前的牌坊而建。除存世的诗词外,“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两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已经成为范仲淹的精髓。此句出自雄文《岳阳楼记》,是他在庆历六年 58 岁时应友人而写的文章。在这篇传世之作中,他把自年轻时就不断诵念于口、于心的句子,以文字的形式昭示天下。从此,在中国传统道德教义和认知范围内,多了一条经典的箴言。
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少有不谈“以天下为己任”的,但如范仲淹这样提炼得如此精当,实在是前无古人。《岳阳楼记》是范仲淹人格精神的写照,更是中国传统文人精神取向的宣言。人的情绪是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的,在满目萧然时会感极而悲,在心旷神怡时会喜气洋洋,所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文人尤甚。但是所有这些因时因地而发生的情愫变化里,应有一种不可动摇的支撑点,那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范仲淹把从屈原开始的文人精神提升到更新的认知层面,凝聚成有识之士都应为之遵循的道德和处世准则。这种忧乐观,是啸傲于天地之间的一种正气,确立了一种士大夫人格追寻的高标准。人只有立奇志、大志,并付诸实践,才会释放才华,提升自己的道德水准。无法想象没有远大抱负之人会有大事业、大成就,会对人类事业做出贡献。范仲淹的一生并不顺利,但他于所到之处,都尽力为民请愿,具有实干精神。后人评价他:“文正公之勋德,被于海宇,凡平生所至之地,后人皆为立名号,建祠宇,以示不忘。”事实的确如此。他知苏州,疏导诸水,东南入松江,东北入扬子江,在福山置闸,人称“范公闸”;常熟有范公祠,吴江有范文正公祠:河南邓县有景范楼,百花洲上有文正祠;湖南澧县有文正公读书处:在泰州监西溪盐仓,筑海堤 200 余里,以防海水倒灌,民众为之立庙;在西北防御西夏有方,庆州人为他建忠烈庙;安徽广德有思范亭;浙江睦州有文正公祠堂;州洋溪有范公泉……民众自发地以各种形式来纪念、怀念他,可见其人格魅力之强。所有这些都应视作他以天下为己任、关心国计民生、为政清正廉洁的亲力实践结果。“忧乐”牌坊是这种精神的外化存在。站在牌坊下,默诵 600 余字的《岳阳楼记》,心中更为看重的则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两句,居庙堂之高和处江湖之远,忧君忧民,是政治家的风范。对于一般人来说,人格修养的高境界是不浅薄、不自卑,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只有如此,立身才更为牢靠,在社会分工细化、竞争激烈、生活节奏加快的现代社会,才不会迷失自我。
范仲淹为范隋的四世孙,范隋及其下三代的坟都葬在天平山的左侧。宋庆历四年(1044),范仲淹因祖坟在此,奏请天平山下的“白云庵”为“功德香火院”,用改名为“白云寺”的香火钱护育山上楸木。宋仁宗干脆将整个天平山赐给他,故天平山也叫“赐山”。白云寺的东侧是著名的天平山庄。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范仲淹十七世孙范允临弃官从福建回苏州,在山下修筑了这座山庄。庄内厅堂、楼阁、亭台、榭、桥、池、祠布置得十分妥帖,主体建筑高义园的歇山式大殿,在苍翠的山色映衬下,显得分外肃穆;庄前十景塘,贴水一座石桥,弯曲伸向东岸。这是一处具有自然风景的人文景观,大气恢宏又不乏精致典雅。范允临将辞官时从福建带回的380 株枫香树苗,遍植于山庄和忠烈庙附近的空隙之处。400 余年的时间,沧桑岁月夭折了近半数的小树,留存下的已经躯干合围,枝繁叶茂。霜降时节,枫香树的叶子红了,远远望去,红色层层浸染,这横亘在青山白云间的枫叶流丹,应是范仲淹的后人在对先贤表达崇敬,体悟他“碧云天,黄叶地”的辞章妙句。
十景塘南岸的一座小亭是接驾亭,再往南是汉白玉的高义园牌坊。乾隆十六年(1751)乾隆帝南巡至此,御笔亲题“高义园”三字金匾悬于殿堂。“高义园”典出杜诗“辞第输高义”。天子的表彰是对这种价值观的认可,也是社会风气的取向动员。范仲淹的“辞第”,是牺牲自我利益,关注族人生存状态的一种慈善行为,也就是俗话所说的义举。北宋景祐元年(1034),46 岁的范仲淹“自睦改苏”,刚刚在睦州的任上坐下,就奉诏改任苏州。回乡任职,首先碰到的棘手事便是“灾困之氓,其室十万,疾苦纷沓”。他倾力营救,但是成果并不显著。许多灾民,自然也包括他的族人在内,受灾面之广和程度之深不能不引起父母官的深思。于是在这年秋天,也是人生的秋天,他做出了一个勇敢的决定,倾其所有,“置义田里中,以赡族人”,让他们“日有食,岁有衣,嫁聚凶葬皆有赡”。为了管好所置义田,他捐出自己的祖宅,改建为范氏义庄。所谓义庄,按照范仲淹之子范纯仁的说法,就是“州田顷。其所得租米,自远祖而下诸房宗族,计其人口,供给衣食及婚嫁丧葬之用,谓之义庄”。为了管好义田,范仲淹拟定了若干规矩,其后范纯仁做了进一步补充、明晰,并奏请朝廷编类刻石,立在天平山白云寺范仲淹祠堂的一侧。
这是一个开创性的举措,有人称之为“此其一事已足为百世师矣”。尽管这座义庄只是面对范姓族人的,但卓有成效,绵延实行了近 200 年。范仲淹的这一举动对时人和后人的影响极大,不少人跟随他的步子,学做善事,终不若他的规范和行之有效。范氏义庄昔日的规模极大,有忠厚堂、岁寒堂、书院、祠堂等,包括管理机构以及供族人子女读书学习的场所。千年以降,“中更兵毁,族党星散,故基榛芜,编民豪据为居宇,为场圃,僦直无几,甚失遗意,粟无所储”,如今只余下享堂,一座白墙黑瓦、红柱红门的五开间建筑,在阳光下静静伫立。这是范仲淹心忧天下的一个证明。在这个忧人之忧的举动和推己及人的博爱方式中,我们可以看出范仲淹对自己少年时的艰难经历是怎样的刻骨铭心,也可以感知他在年轻时萦念心中的志向抱负是何等强烈。
范仲淹的这种慈善行动,是人类“善”意的光大,是不分时代新旧和时空阻隔的。他的个体生命,在这个义举中赢得了与岁月同在、精神不朽的无限长度。范仲淹在苏州为官的第二年,捐建斋室 22 间,创办了东州府学:在县东南三星庙基上设立吴县县学,从教育入手,提高民众的整体素质。
这同样是一个具有开创意义的举动。自那以后,府学、县学、学塾、书院相继创办乡学,各级地方以办学为荣,从上至下在这个根本大计上取得了一致认识。读书的风气推行开来,苏州地区的应试举子越来越多,成就也越来越大,进士及第的人数跃居全国第一,吴人的好学精神蔚然成风,绵延不绝。这就是“吴郡自古为衣冠之薮。中兴以来,应举之士,倍承平时”的由来。
明人的《寓圃杂记》谈及苏学之盛时说:“吾苏学宫,制度宏壮,为天下第一,人才辈出,岁夺魁首。近来尤尚古文,非他那可及。自范文正公建学将五百年,其气愈盛。岂文正相地之术得其妙与!”这是中肯的言论,一个立根立本的倡导对后世的影响是无限深远的,文化贡献的最大化莫过于此。
苏州府学与孔庙连在一起,又称文庙、府学、学宫,位于苏州城南,沧浪亭的西面。自范仲淹之后,历代都在其址上增修扩建,宋理宗淳祐年时拥有屋宇 213 间,可谓规模宽宏,有棂星门、门厅、大成殿、戟门、崇圣祠、明伦堂、泮池桥、东西长廊等。大成殿尤具气势,重檐庑殿顶,是苏州仅次于玄妙观三清殿的大殿。
“先忧后乐”作为一种思想准则,范仲淹以实际行动予以践行。他所主持的庆历新政正是从这一认知角度出发的政治变革,想在更大更广的范围内按照这一理想模式,为民众做更为有益的事情,具体到措施上:一是所至之处,多为民众做实事、善事,在家乡倾其所有设立义庄进行慈善事业;二是奏请设立学堂制,从教育入手,改变以往好武之风,这不仅是一族的事,更是关涉整个民族的大事。族人有饭吃了,后人读书上进了,九泉之下的范仲淹能不含笑九泉吗?任何人都不能脱离所处的时代,但能忧人所未忧,站在一个时代的最高处,做出符合理智的选择,就会为时代和历史所接纳。
沈德潜这样评价范仲淹:“吾吴人物,自言子游后,断推范文正公。”言子是孔子学生中唯一的南方人,后在吴地推广先进的中原文化,也是推动吴地文化发展的南方先哲;而加快文明的进程,理性地选择文明,从根本上改变社会风气和价值理念,却不能不说是范仲淹的贡献。
范仲淹后来官至参知政事(副宰相),晚年调动频繁,在邓州干了 3 年,自请到杭州去,不久徙青州,这时病体沉重,64 岁那年又要求到颍州任职,谁知走到徐州,便一病不起。真正巧了,一个吴人生于徐州也归于徐州,人生绕了个大圈,又回到原先的出发地。最后,范仲淹被葬于河南伊川万安山中。
由于他对大宋王朝的贡献突出,范仲淹在死后获得了一系列官方追赠加封,赠兵部尚书,谥文正,追封楚国公、魏国公。天平山上怪石嶙峋,根根笔立。纵横偃仰,拔地倚天。联想丰富的人说此乃“万笏朝天”,把它称作“万笏林”。《吴趋访古录》就说,天平山“在支硎山南,群峰拱翠,俗称万笏朝天”。笏,也叫手板,是古时大臣上朝时所执的狭长板子,按官职大小而定,有玉笏、象牙笏、竹笏等,作用按《礼记·玉藻》的说法是“凡有指画于君前用笏”。为什么不把这些石柱比喻为石笥、石刀或石剑,而偏称石笏呢?
这无数石笏该是范仲淹的手板吧!山下红枫像无数只巨大的火炬,照耀着人们去认读。石笏上写着什么呢?是范公一生的功绩,还是他入仕后敢于直言的风采?也可能是他锐意改革的思想,抑或《岳阳楼记》这样的激扬文字?
天平山是一种人文姿态,是范仲淹的一座非人工纪念碑。其实每个人都是一块笏板,岳武穆不是让母亲在背上刺下“精忠报国”四个字?每个人的所作所为,便是将自己的历史书写在额头上,写在心灵上,写在七尺之躯的长长的笏板上!《吴郡志》评价范仲淹:“临财好施,意豁如也。及退而视其私,妻子仅给衣食。其为政,所至民多立祠画像。其行己临事,自山林处士、里闾田里之人,外至夷狄,莫不知其名字,而乐道其事焉。”天平山青山苍茫,山上有“挹之如醍醐,尽得清凉心”的白云泉。范仲淹在睦州任上时,曾主持修建了纪念东汉名士严子陵的祠堂,并写了《严先生祠堂记》,称颂严子陵的高风亮节,其实用他称赞严子陵的话来称颂他自己倒是更为恰当,名句就是:“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