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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弄

我曾亲见一座老屋的消亡。

祖母在世时,一日,突感自己阳寿无多,遂着人将她的家乡杨柳村唯一的家产,即一幢民国时建下的老屋,均分给了三个儿子。那老屋,原为祖上传下,已有近百年历史。排行老五的父亲,分得一间约二十平米的屋子,说是灶房,亦兼仓库。因多年未曾修葺,光阴的痕迹深重,外墙被四季雨水冲淋,白灰星星点点地剥脱,斑驳得像祖母覆满老年斑的面颊。屋内因常年烟熏火燎,四壁漆黑,头顶的房梁上不时掉落一两条通体乌黑的毛毛虫,在脚下拱来拱去,骇得人心惊胆战。老屋虽旧,主体尚坚固,清理下亦可入住,但已在新疆安家多年的父亲并无居留的心思。祖母谢世后,父亲顺手给属于他的那间灶房兼仓库上了一把大铁锁,便携妻女回了塔里木,不再过问。

世事从来无常,不遂人愿,谁也不曾料到,父亲此去,竟山高水长,再无归期,将一缕魂魄永远地留在了塔里木。多年后,我陪母亲回杨柳村代父祭祖,才见幼年时曾生活过一年有余的村庄已陌生到面目全非,多年未见面的姑妈和堂兄们竟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而那间属于父亲的老屋,早深陷于杂草之中,摇摇欲坠。屋子外墙的白灰已完全剥脱,裸露的砖石之上覆满青苔,百十条青藤沿墙缝蜿蜒攀爬,步步相逼,竟自门缝攀进屋子,让这屋子仿佛神话中的森林小屋。最令人心惊的是,当年屋旁一株幼榕,历二十年光阴,已然为老树,紧靠山墙,扶摇直上。许是老树根系盘根错节,不断延伸掏空了地基,山墙微有倾斜,看上去摇摇欲圮,但仍苦苦支撑着。门,布满虫眼,早失去原木的本色,深深浅浅,四季的风霜,显而易见地渗入木髓。锁,仍是父亲当年上的那把铁锁,二十年无人光顾,锁扣已锈到几乎一拧就断。推门之感生涩,门框早已变形,吱哑声刺耳。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屋子里一股浓烈的霉腐之气扑面而来,像是发酵了许多年的味道,熏熏然几乎让人窒息。满地潮虫出没,来来去去,一双小鼠惊惶地四处奔逃。定神细看,一侧墙壁上一道状若闪电的裂缝里赫然盘踞着一只朱红色蜈蚣。壁上本就乌蒙蒙的墙皮,早泛潮掉落干净,却又反复生了霉,来来去去,依旧乌黑一片。立在脚地,还未及细看屋顶梁完好与否,瓦片破损与否,忽听轰隆隆一阵惊雷,震得屋子似要坍塌,屋顶亦似有活物扑簌而下,骇得人不由仓皇而逃。

那屋,被闲置了二十年,无人眷顾,终是被光阴遗弃了。

杨柳村以南,一个晒秋粮的坝子里曾有座大石磨,是村子里公用的,据说已有上百年历史,石磨露天无遮挡,终年日晒雨淋,许是汲取了那天地之气,竟显出一幅很是威重的样子,沉稳地杵在坝子边上。记得少年时,我曾在祖母膝下承欢,那石磨闲置时,我常和小伙伴们攀上磨盘嬉玩;夏秋时节,杨柳村的乡亲们收了玉米或麦子后,亦习惯用其磨面。石磨硕大,不知为哪个蹩脚石匠所制,四壁粗糙,坑坑洼洼,凿子的痕迹像花纹,遍布其上。年岁久了,许是老了,这粗糙的石磨磨出的米面不再精细,颗粒粗得难以入口。石磨百年,终有一缮,村人遂请工匠重新打理。那日,几位壮汉合力将上磨盘搬起,准备重新打造,瞧热闹的我慌忙凑上前细看,发现那磨面之间的沟槽经百年不息的磨合竟几乎平复。那石磨,磨的并不曾是玉米、小麦,分明是光阴啊!

父亲年轻时在塔里木上工,惯用一把铁锨,原木的柄光滑润手,配以铁铸的锨头。父亲隔几日便有用处,总不闲置,铁锨便终日银光闪闪,立在南窗下,通体闪烁着冷峻的气息,仿佛不怒自威。我曾偷偷扛着它和小伙伴们去挖一种地被植物的根,吮吸它甘甜的汁水。锋利的铁锨终是伤了我的脚。我殷红的鲜血流淌在银光闪闪的锨锋上,仿佛赋予了它新的生命,令我以为这把血祭的铁锨永不会生锈。然而,父亲谢世后,铁锨终是被闲弃了。它缄默地躺在一堆杂物中,旧桶、灰铲、斧头、破雨鞋、芨芨草扫帚,皆是与它不相干的物件。它足足躺了近二十年。我发现它时,它卧在厚厚的尘土之中。柄,已被虫蚁驻空;锨头,已锈死。我握起脆弱的锨柄,轻轻地铲向地面,甫一接触到地面,那锨头竟瘫软如烂泥,迅速委顿了下去,独落下满地黯红色的锈壳。

一条路,若是被人遗忘,便也被光阴关照。那路面本是寸草不生,被车轮轧得光滑,后来因为某种原因,车马改道而行,路便渐渐地废弃。某日,一场来自草原的大风挟着草籽萧萧而来,草籽飘飘荡荡,恰好落在地面的缝隙里,暗暗地积蓄力量,默默地等待雨水的时机。后来,某个春日或是夏日,一场期待已久的雨水终于滂沱而至,那草籽便拼了命地吸吮雨水。它在深夜汲白月光的精气,在正午借太阳的光芒,在一个霞光万丈的清晨爆裂出一株纤细的苗,并迅速地伸展,萌发新枝,直到长成一株真正的野草或灌木。而后,千万株芽苗澎湃而发,像海潮席卷一条路。路,终于湮没在茂盛的绿波之中,彻底消亡。倘有一日,有人记起一条曾走过千百回的路,勾起某种情怀,寻了去,却芳草萋萋,再也找不到路的起点。

我一向畏惧光阴。若借老子之言,它与“道”相通,皆“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最谓道纪”,光阴确若无形之手,杀人不见血,却又伤及五脏,寸断肝肠,令人痛彻心扉,却又束手无策。光阴一旦向前,便永不回头,款款而行,貌似漫不经心,实则冷酷无情,无坚不摧;一路遇山开山,遇石碎石,逢渊而越,过水则涸,入茂林而不徘徊。于是,光阴之下,百年、千年、万年,皆弹指而过,但凡荒废了,凋敝了,便倏忽而去,再无回头路。故此,古人多有慨叹,“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那人,便加倍爱惜了光阴;可那光阴,却不肯放过谁,仍是四处逡巡着,虎视眈眈着,手持一方巨大的印玺,总欲在事物之上扣上“光阴之印”四个大字,将万物死死封在光阴的谶语之中。谁能逃得过这方印记呢?大到河流、山川、朝代,小到一屋、一人、一针。十年,未有大变。若百年,河流、山川依旧,朝代或有更替,那屋或已为废墟,那人或已作古,那针多半已锈迹斑斑。可待到千年、万年,那山便再也不是当初的那山,或许分崩离析,或许临渊可履;那水也再也不是当初那水,或随百川涓涓入海,或滴水无踪,泽国为涸,譬如罗布泊。

你见着光阴之下谁人能得保全呢。

1964 年,母亲初至塔里木之时,眉目姣好,黑发如漆,发际边尚别一枚小小的发卡,身着一件月色的衫子,腰背挺且直,清纯得像四月梨花,令父亲一见钟情。然而,我十九岁那年,父亲意外辞世,母亲肝肠寸断,从此再无欢声。此后十年光阴里,我日见母亲的衰老。先是黑发。我见母亲染霜那日,正是盛夏,一缕阳光映在母亲的发间,一根银丝闪闪发光。我心隐痛,轻轻上前拔去那根银丝。拨弄头发,却发现数十根银丝藏在那黑发中,如原上离离之草。光阴不息,三年、五年,母亲的背日渐驼了下去,仿佛背负了一个无形的包裹,柴米、油盐、寒衣、疾病、儿女,它们沉甸甸地负在母亲背上,压得她血脉不通、心肺淤滞,我一女儿之身实在无可奈何。再以后,皱纹就像胡杨的根系四下攀爬,牢牢地吸附在母亲的面颊之上,再也不曾褪去。

我知晓那是光阴赋予她的印记,光阴看得见母亲这一生的苦难,但光阴并不怜悯。它依旧决绝地向前、向前、向前,直到将风烛残年的女人推到生命的荒原之边。

光阴还主宰了我的思想。少年时,我意气风发,“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临渊而不惧,无所而不为,给我一个杠杆,我敢撬动托木尔峰;青年时,我低吟“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终日沉湎于爱情的美好而不可自拔;中年时,我在镜子前抚摸我已不再漆黑的长发,“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喟叹人世的悲凉,命运的多舛。是的,一场场关于光阴的杀戮,将少年的理想、青年的幻想沉淀为中年的无奈和暮年的苍凉,让曾经的豪情和壮志陌生到了无痕迹。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是对生命的哀叹,是对光阴的挽留。可千百年来,谁又能留得住光阴呢?世间万物无不臣服于光阴,它犀利如剑,锋芒如刀。那些青年的、蓬勃的、娇嫩的、坚硬的、顽固的、意气风发的、豪情满怀的,一旦触及锋芒,皆迅速地化为衰老的、萎靡的、粗糙的、腐朽的、脆弱的、一蹶不振的、日暮途穷的,甚至沦为齑粉,灰飞烟灭。

光阴的浩博,无与匹敌;光阴的伏击,无人得胜。

那座曾经喧嚣的驿站已沦为一片残垣,绵亘在浩瀚的塔里木盆地,挨过了两百多年。我曾立于城墙极目远眺,此起彼伏的断壁群落望不到边际。

其北面,状若土丘的齐兰烽燧与它遥遥相望。关于齐兰古城的年代,官方定论为清代,但久存争议,我更倾向于汉唐为始、清代复二次加固的民间论点。齐兰烽燧则确定始于汉代,雄踞塔里木两千多年,绵延至今,经久不圮。无关历史,无关硝烟,古城与烽燧皆为夯土建筑。它们身上充斥着塔里木漠风和雨水的痕迹,那些最初的坚固和棱角已被摩挲到圆滑,仔细触摸,竟似有柔润之感。一些细碎的红柳和匍匐的骆驼刺,见缝插针地从某处断残墙或某个缝隙冒出头来,勉强带来一丝温情。不足十里的距离,隔着风、隔着雨、隔着雪,两两相见,却不可及。

我不知晓它们何时会彻底坍圮,化为塔克拉玛干的一捧黄沙,又历一场劲风,重生为一株挺拔的胡杨或如烟似雾的红柳,用遒劲的根系牢牢地驻扎,与大地生生不息;但我可以确定,即便曾经回响在丝路之上的驼铃、号角和扶摇云霄的烽火狼烟,早已湮没在光阴的长河中。然而,那些荡气回肠的故事和传说,诸如张骞、玄奘的西行之路,细君和解忧的出塞之旅,仍会在光阴层出不穷的推断、考证中逐日丰满。

距齐兰古城千里之遥的罗布泊沙漠中,曾隐藏着一座巨大的墓葬。它便是闻名遐迩的小河墓地。四千年艰辛而漫长的历史,赋予了它无穷的想象;倾国倾城的小河公主的重见天日,更令它神秘莫测、迷雾如缕。和中原墓葬的坚固、精美、浩大、绝伦相比,小河墓地简陋如斯、荒凉如梦,甚至难以称之为墓。然而,事物若简陋到极致,便是恢宏。君不见,万顷黄沙皆为墓室,千年胡杨皆为墓棺,百杆枯木皆为墓志,历千年风摧雨蚀,终危而不朽。美丽的小河公主纤长的睫毛仍清晰可辨,其迷人的微笑定格四千年仍令世人为之倾慕,深藏沙海的胡杨船棺木质依然紧致如初,状若图腾的枯木仍直立不朽。

这是光阴的陪葬。光阴无疑是万物的主宰。它滚滚向前,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曾经的丝路驿站齐兰古城中那些川流不息的车鸣马嘶和悠荡的驼铃声,夕阳下弥漫在古城上空的烟岚,夜晚人家窗下如豆的烛光,以及深夜睡梦中的呓语和鼾声,皆无影无踪。那些人们赖以生存的蜗居和曾经水草丰茂的家园,无不在光阴的饕餮大口下,荒敝为一片无边的残垣和断壁。

光阴亦是公正的。在小河墓地,它曾俯身细细端详小河公主的旷世容颜,美丽的公主只要向光阴微微一笑,它便臣服于这足以羞花的微笑之下,怦然心跳。当然,那一刻,它亦在踌躇、在彷徨、在犹疑、在决断,它深知它的使命,是洗刷、是荡涤、是消弭,甚至是毁灭。可它是光阴,是万物不可阻挡的光阴。它最终仍是将那迷人的微笑湮没在无边的沙海之中,怅然而去。好在,千年以后,在光阴的悲悯之下,劲风厉厉,吹散黄沙,小河公主终得以重见天日。

那一刻,光阴亦不经意地留下了它的密码。

1929 年春,四川广汉西北鸭子河南岸的某个村庄,一条水渠蜿蜒流经村民燕道诚家的田垄。正是春灌时节,水渠淤堵,燕道诚正携子清淘疏浚,他们的锨碰到一块坚硬的石板。石板下有深坑,数不清的玉器在其中沉沉酣睡。乍见天日,玉器自惊悸中苏醒,在阳光下慌乱地散发出青幽冷寂的光芒。那一刻,它们知晓,关于它们身世的秘密再也无法隐藏;那一刻,燕道诚父子并不知晓,他们掀开的这块大石板,竟雪藏着光阴的密码。破译了它们,人类将穿越三千年时空,见证一段辉煌、神秘的历史和古文明。

一扇沉重的光阴之门缓缓打开,一段尘封的历史即将重现。

1934 年春,华西大学博物馆馆长葛维汉、副馆长林名钧组成科考队,对燕家水沟附近区域进行正式发掘。随后,1955 年,四川省博物馆再赴广汉进行二次发掘,但均浅尝辄止,并未有惊世之说。直至 20 世纪八九十年代,这座名为“三星堆”的遗址方始被大规模连续发掘。自此,一段段关于光阴的秘密,在人们的逐一破译中始见端倪。

2021 年秋,三星堆遗址再次震惊世人,精致、精美的青铜神树和青铜面具散发出阵阵神秘的气息,令举世瞩目。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些神秘的青铜物件中竟隐藏着上古传说。

奇书《山海经》中记载:“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其所述扶桑与三星堆出土的青铜神树形态无一不吻合。而“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描述亦与青铜纵目面具如出一辙,更有青铜鸟、青铜人首鸟身像等物件皆可在《山海经》中逐一得到印证。

光阴的密码再次被破译,一段雪藏三千年,甚至可能在夏朝之前的古文明,传说中的古蜀国之神秘历史,渐见天日。纵目人、黄金权杖,以及那些至今无法解释的奇异物件,如同《山海经》中漫无边际的神话传说,其背后隐喻的故事渐次明朗。

光阴的密码,若有心之人,皆可得见。沿著名的温宿神木园下行,道路东侧一列石山,因鲜少泥土附着,寸草不生,极是荒芜,但若沿某个豁口进入,所见所得,定将颠覆你的认知。那豁口深入不足一百米,竟宛如古生物博物馆般斑斓多姿。那是一座化石山。那些自然崩塌的巨石之上,皆嵌有形态各异的海洋生物,浑圆的蠕虫、花纹仍清晰可辨的扇贝、尖角的螺、形似蜘蛛的海爬虫,这一切仿佛固化的海洋,活生生见证了此山原本栖居深海之下的事实。

海涸山出,聚为天山山脉耸立云天,其中海洋生物于亿万年后皆为化石印记可鉴。可那造山的惊天伟业之力自何而来?

请问光阴。

沿木扎特河上行,往夏特古道方向,河道两岸群峰叠嶂,峭壁林立,在一面几乎呈九十度角的、如刀削斧劈的崖壁之上,古岩画赫然其上,远望渺小如雀,但努力分辨,仍可辨出人形、走兽、飞鸟等类,线条简洁流畅,刻痕极是清晰。岩画并不稀奇,但令人称奇的是,这岩画所在处距谷地约二十米高度,其所在崖壁,下半部浓暗色,仿佛油膏入骨,浸出深褐的颜色;而上半部,则是山崖常见的浅灰,深浅对比鲜明,好似山的裙腰,很是奇特。无疑,此处亿万年前亦曾为汪洋,至几千年以前,海水渐退,山川破浪而出,古人遂在崖壁刻下岩画,以作印记。后经考证,属实。然而,万顷汪洋又作群山,敢问为何?

再问光阴。

人大多畏惧光阴,实则是畏惧光阴可使人衰老,畏惧它像燃烧的香柱一点点蚕食人的生命。从人出生那天起,光阴就随其左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扼杀人的生命。故此,从远古时起,无人不试图留住光阴,甚至多有荒诞之举。然而,光阴却总如漏网之鱼,倏忽便自指间滑落,不仅逃得无影无踪,并顺带着掠走你拼命想留住的那些物事——青春、美貌、激情等。

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因使韩终、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药。”你瞧,连不可一世的秦始皇亦想寻求不死仙丹,留住光阴,保生命万年长呢,更何况凡人。然,他保住否?

公元前 219 年,一行人旌旗猎猎,华盖蔽日,浩浩荡荡地前往山东半岛。这行人的领头者正是秦始皇,巡游山东半岛是他久已有之的夙愿。此时,这个中国历史上名声赫赫的君王已完成灭六国、华夏大一统的伟大事业。在他的治理之下,原先诸侯割据、各自为政的乱象已得到根本改善,书同文、车同轨、币同衡已形成统一的认识,社会秩序井然,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时代刚刚揭开帷幕,君王正志得意满,虚荣心和权力欲正膨胀到极致。然而,如同饱暖思淫欲,眼望锦绣河山,皇帝夜不能寐,日日思谋如何长命万万岁,将这打下的江山执掌万万年。

那一日,秦始皇在巡游途中立于船头眺望大海,海面雾气缭绕,云蒸霞蔚,远远地看见恍有岛屿若隐若现,仿如仙境,兴奋的秦始皇立刻着人来问,此为何岛。一位名叫徐福的当地方士趁机进言,称渤海湾存三座仙岛,名为蓬莱、方丈、瀛洲,自己曾有幸亲上仙山,得见仙人指点,王所睹之岛或为仙山之一。秦始皇不由心潮澎湃:仙山必有仙人,仙人必万年不死,不死则手中必有长命仙丹,正是余所梦寐以求矣!遂嘱徐福速寻不死仙丹。那徐福多半是信口开河,真假参半,只想讨皇帝的欢心,然而,天子一言九鼎,不可不遵从,徐福只好携了秦始皇精心选配的一众童男童女,乘船前往渤海寻找仙丹。那徐福开初倒也履行职责,在海上四处漂泊,打探仙山和仙人的下落,可惜无人知晓,仙山只是个缥缈的传说,仙人或许自身难保。日久,仙丹未寻到,徐福早已疲惫不已,却又不敢回朝复命。他深知,以秦始皇的暴戾,若空手回去复命不啻送死,不若破釜沉舟,逃离吧!不日,遂领一干童男童女消失在浩渺的渤海。

多年以后,一位叫李白的诗人高声吟唱:“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你看,过了漫漫八百余年的光阴,这瀛洲仙山仍是百姓口中渺茫的传说,可闻不可见。

徐福跑了,踪影全无,秦始皇无奈,仙丹不得,长生无望,又该当如何?只得再寻良策。所谓良策,即是修筑一座史上前所未有的皇陵,烧制大量战车、战马、兵马陶俑作为殉葬,以保死后在阴间仍能手握兵权,位居皇权,一统阴界。荒诞否?荒诞。据说丞相李斯为筑皇陵,足足耗时三十九年之久,秦始皇殉葬兵马俑数量多达七千余件,实实令人咋舌,可见权利之欲、诱惑之深。

一代枭雄秦始皇终究未能长生不老,他所不舍放手的权利终究也未能延续。光阴从未因谁一厢情愿的阻拦而驻足不前,它始终俯身疾行,乘风破浪,一往无前。那些曾经让人为之钟爱、憎恨、怀念、犹疑甚至抗拒的事物,在光阴的流转之下竟转而被厌恶、宽恕、遗忘、坚定接纳。

所谓光阴,实则是事物不断发展、变化的过程,旭日东升、落日西斜、斗转星移,一清二楚地告知你时间的推移。一朵玫瑰从开放到凋萎,你可以清楚地看见花瓣一片片舒展开来的微小过程,若是用心,甚至能听见窸窸窣窣花开的声音。一个生命从指甲盖大的一团血肉开始孕育,母亲能够深刻地感知胎儿将子宫一点点撑大的幸福;一对夫妻新婚时买的一把厨刀,用了十年、二十年,从锋利到老钝,多是光阴的磨砺;甚至一座山的崛起,那些深陷在石头里已固化的鸟兽鱼虫,皆在暗示你它们亦曾在浩浩深渊中自由地遨游。

万物畏惧光阴之时,光阴亦予万物以重生。2019 年 9 月,一场浩浩荡荡的山火席卷澳洲。大火延续时间之漫长,前所未有;火势之猛烈,简直所向披靡。这场大火足足烧了四个月,近六百万公顷林地被烧毁,近五亿动物不幸身葬身火海,生灵涂炭,入目处皆为焦土,仿佛人间炼狱。即便没有目睹,单从记者发回的一张张触目惊心的现场图片和视频,便能真切地感知到这场史无前例的惨绝人寰的灾难。

大火过后,澳洲最美的野生动物观赏点袋鼠岛已满目疮痍,曾经的苍翠四野仅余黑色和灰色,失去了袋鼠们嬉戏的身影。岛,已沦为一座死亡岛。摩哥动物园的青草坪上,曾经安逸地四处漫游的梅花鹿,正在熊熊大火旁惊慌失措,不知所往。美丽的澳洲蓝山被烧到寸草不生,宛如洪荒。

生命的逝去,如此痛彻心扉,令地球为之动容。

当人类以为在有生之年将再也看不见那些美好的风景,并悲伤地哭泣时,光阴赋予了它们生机。2020 年早春,那些曾经被大火席卷过的已为焦木的森林中的一些树木,竟在光阴的治愈之下渐次苏醒。那些被烈火焚烧过的树木通体乌黑,仿佛失去生命,然而树干之上一些凸起的节间却悄悄地萌发芽苞。那些芽,鲜嫩、蓬勃、清新得仿佛从未经历过那场横祸。而后,更多的芽吐蕊,更多的新叶蓬发,甚至在焦木之上绽放出娇艳的花朵。它们前赴后继,庄严地向大地宣告,一棵树乃至一片森林的重生。

给生命以足够的时间,它一定能找到蓬勃之路。

这是变幻的世界,变幻的光阴。倘若一日,世界陷入无边的混沌,太阳、月亮和繁星遁入宇宙的黑洞,天空永如最深沉的夜,再无黎明;清晨的鸟语、盛夏的花香、变幻的云、澎湃的江水,甚至流动的血液、分解的细胞,一切生命的悸动,庞大或细微的,皆完全蛰伏、消失。无疑,那失去了变化的时空中,光阴将不复存在。是万物、是生命、是事物千姿百态的变化,赋予了它存在的意义。

若从哲学角度谈论,光阴其实是意识的某种约束,一旦开始,便永无终结。一个生命的消亡,必将由另一个生命取代。光阴是一场场无法阻挡的流逝,亦是一次次周而复始的轮回。所有人以为它结束了,其实它一直在默默地潜行。

是的,我们终将在一场场光阴里新生、衰亡。那个让你铩羽而归的,一定是光阴。那个让你绝处逢生的,永远是光阴。

万物以光阴为始。尊重光阴,敬畏光阴,亦不惧光阴。 0SWscq5sacmiBlgR4j5YH7KL4hj4MBDSzf0Ic8R4zJJHtbpjpEjYEEWWGDDwKK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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