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窝在后窗下的一把旧藤椅里,身子蜷成一团,像一只昏昏欲睡的猫。
那是一扇老式木窗,四方的窗棂被漆成深红。窗玻璃上留有雨水的痕迹,显得有些脏污。窗外,稀稀落落地扎着几丛芦苇,经年的干旱使得它们和外婆的身体一样,瘦削而单薄。若是伏在窗下,透过芦苇的叶隙,能看见远处横亘着的一片荒原。外婆清醒的时候,会久久地凝视荒原,仿佛一尊雕塑。
那是一片真正的荒原。漠灰色的大地被一条条洪沟和土塬分割得凌乱不堪,红柳依托灌木的优势占据了一些有利地形,将根牢牢地驻扎下去,梭梭树和骆驼刺匍匐在坑坑洼洼的坡地上,卑微地吸附大地深处那点儿可怜的潮气。所有植物上都蒙着一层尘土,仿佛一万年没有沐浴过雨水。若是仔细观察,沟隙里风吹不到的隐蔽处还藏着灰白色的碱壳,掰下一块,用手轻轻一碾,立成粉末,扑簌而下。偌大的土地,附近只有一条勉强被称作渠的小河沟。倘若老天垂怜,能降几场雨水;倘是天不作美,从年头到年尾,植物们只能耷拉着脑袋,和那些沟沟坎坎们一同等着被焦渴死。
父母将家安在了荒原西面工厂旁,四面光秃秃,除了屋后不成章法的芦苇,连棵大树也没有。每天,太阳从荒原的东头升起,照亮整个大地,缓缓地将时间一点点晒干,再从西边杨树的梢头落下。没有大树,龙卷风成了这里的常客,风暴之眼里常常裹挟着枯枝、落叶和说不清的物体,如同鬼魅倏忽来去。荒原上也有一条小路,那是附近抄近路的人踩踏而成的,坑坑洼洼,尘土飞扬。人烟稀少,寂静,使这里成为蜥蜴的天堂。那些触感敏锐的小东西藏身在乱蓬蓬的骆驼刺或是梭梭树丛里,行人路过时发出的一丁点细微的声响都能令它们惊悸逃窜。那是外婆来时的路。
父亲赶着借来的马车,载着母亲和外婆风尘仆仆地穿过荒原时,正是清明过后。那年,七十五岁高龄的外婆怀着忐忑的心情,在她二女儿,即我母亲的陪伴下,从四川青衣江边的一个小镇奔赴南疆。远去的故土,日暮的苍凉,来日已无多。谁愿意背井离乡呢?然而外婆却在风烛残年之时踏上了这条艰难之路。坐在火车窗边的外婆沉默不语,耳边咣当的火车声掺杂着母亲无力的宽慰——南疆很干燥,没有四川盆地多雨的潮湿和冬天的阴冷,您老人家的关节炎就不会犯。夏天的夜里很舒爽,小风凉丝丝,睡觉格外安逸;入冬了,家里点个煤炉子烧火墙,暖洋洋的,一点儿也不冷,刨下来的炭火还可以用来烀洋芋,烀熟了又面又甜,巴适得很。外婆到底信没信我母亲的话,大家已无从得知,但她心里明白,故土难回,终究是不争的事实。
天那么蓝,阳光那么明媚,戈壁那么宽广。在家乡西坂坡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外婆从未见过如此寥廓的天地,她的脸上浮现出兴奋的神采。然而,很快,她的情绪就黯淡下去了。那一路的戈壁,怎么走也走不完啊!惆怅像漫漶的海,湮没了外婆的心。她又开始止不住地思念家乡的青山绿水。然而,她并无退路,她的老屋,已在她出门前易了主。“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愿意与否,外婆终究在荒原尽头安定了下来。陪伴她的,除去屋外一条贪睡的大黄狗,便是后窗外的荒原。白天,父母上班,大黄狗趴在院门边的狗窝里酣睡,外婆蜷在里屋的旧藤椅上鸡啄米似的打瞌睡。她清醒的时候,伏在已被母亲擦拭干净的后窗下,透过芦苇的新叶隙,眺望春天的荒原。可荒原看上去还是冬天的模样,萧瑟依旧。外婆久久地伏窗东望,直到两眼酸胀。
午后,外婆坐在后窗下的旧藤椅上,戴一副镜腿断裂、缠了白胶布的老花镜,慢吞吞地挑一箩黄豆或是豌豆,挑花眼时便瞧瞧窗外的荒原,絮絮叨叨地讲她的家乡事,譬如老屋后葱郁的竹林、坝子前青汁绿叶的橘子树、坡地里漫天的红薯田,甚至灶房旁猪圈里那头乌漆漆的肥猪。她滔滔不绝地诉说着家乡的物事,说那竹林里葬着我外公,有树有水好荫凉,日后她离世了也要葬于那块宝地;说橘子枝条密密地杵在窗外,抬手就能够着橘子,剥了皮一咬,满嘴汁水,蜜一样;还有红薯,挑红心的吃,又甜又糯;还有三月天的油菜花,层层叠叠开在山坡上,美得像画;还有用自家红薯喂大的肥猪,春节前宰了,挂在灶房梁上熏成腊肉,别提多香了。
可外婆现在住在远离家乡八千里的荒原尽头。这里没有葱郁的竹林,没有绿油油的橘子树,更没有藤蔓连天的红薯地,灰突突的院子里甚至连一株草都长不出,只有南窗下父亲侍养的三五盆菊花潜滋暗长。吃猪肉,只能到肉摊上去买,至于杀年猪、熬猪油、打猪血汤、爆炒猪肥肠,简直想都不要想。
5 月,窗外的芦苇开始疯长,密密匝匝,几乎遮了大半个窗子,仿佛家乡的橘子园。外婆的眼中也映入深深浅浅的绿,眉头舒展了许多。7 月,荒原附近那条清浅的渠边开满了罗布麻花儿,一串串,像满树的粉铃铛,散发淡淡的香气,引得蜜蜂、蝴蝶终日在花丛中嘤嘤嗡嗡。是的,荒原终于有了些微颜色,那些疏落的红柳丛被染了淡淡的雾粉色,骆驼刺像刺猬一样耸成团,枝丫上缀满了细小黄色的花儿。但那仍是季节的颜色,和荒原无关。有时候,外婆拄着拐杖蹒跚着绕到后窗外,去荒原上走一走,闻闻罗布麻花儿的清香。她嗅着鼻子,满脸陶醉,仿佛嗅着家乡的栀子香和茉莉香。
大暑过后,夜渐凉爽,天一日短一线,很快便宣告立秋到来,随后是白露、霜降,节气无声地变换。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那些颜色新鲜了又黯淡了,四季周而复始地轮回。荒原并没有明显的变化,一切还是那么寂静、凄清。
雪后,窗外北风呼啸,灶台里木柴呼呼地燃烧,炉火通红。父亲在火墙两头拉起一根铁丝,母亲将洗好的衣裳搭上去。衣裳立刻被滚烫的火墙烤得湿气弥漫,洗衣粉的清香随着湿气不安分地满屋子乱窜。我在灶台下翻烤土豆,外婆又窝在里屋后窗下的藤椅里,嘴里唠叨着什么。我知道,她一定又想起了家乡的那些物事,那些我的耳朵几乎被听出了茧子的物事。她唠叨着,失神地望向窗外比夏秋时节更为萧瑟的荒原,突然就缄了口,愣了会儿怔,而后悠长地叹了口气。透过窗外枯黄的芦苇叶,是大片的荒原,越过荒原,正是外婆来时的路;路的另一头,翻越天山的雪,穿过嘉峪关的古城墙,跋涉几千里路,就是她的家乡西坂坡。一条漫长的路,两头是截然不同的风景。外婆昏黄的眸子里映照着家乡的风景:黛色的青山、葱郁的竹林、开得如火如荼的红杜鹃。她的耳边,知了声铺天盖地,黄鹂鸟歌喉婉转;她的鼻息之中,栀子和茉莉香得透心脾。
外婆的双眼被家乡的如芒细雨淋得湿漉漉,她不禁闭上了眼睛,任那细雨在眼眶里流转,那么清凉。她睁开了眼,绿茵茵的家乡忽然遁去。她的眼里现出一片荒原。没有竹子,没有杜鹃和栀子,只有远处的沟沟坎坎里七零八落的旱生灌木,如同烧火的枯枝,在天光下的颜色皆是干涸到极致的土色,宛如盘古开天辟地时的黄土。她的耳中,知了突然齐刷刷地缄了口,只余如同风声的炉火呼呼地燃烧。那情境,满是“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的伤感。
在边城生活不到两年时,外婆得了奇症,肚腹终日鼓胀,吃喝皆无滋味,只是熬日子。周身不舒服的外婆常常央求父亲推她去院外晒太阳。我在周围玩耍时,时常看见父亲陪外婆坐在院墙外一座敦实的老杨树桩上,絮絮叨叨地度时光。那树桩自我幼年时便默默地扎在院墙边,不声不响,日晒、雨淋,竟也未见朽去,无人知晓它曾度过多少春秋,只见它身上一圈圈的年轮。隔壁秀芳婶曾坐在树桩上纳鞋底,一些青年曾将它当桌子打扑克牌,我曾和发小阿木趴在树桩上玩翻牌游戏。那截面的年轮已磨得发亮,数不清多少圈,但我知道我外婆足有七十八岁。
外婆卒于七十八岁。她在荒原尽头的那幢砖房里和我们整整生活了三年。临终前的日子,外婆被疾病消耗到枯瘦如柴,已不能下床,但仍时时要父亲将她抱到后窗下的旧藤椅上,这样她便可以窝在厚厚的棉垫子上,像从前一样眺望远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芦苇的叶隙里,荒原的尽头是太阳升起的地方。那儿是她来时的路。她的眼中,泛着距家乡八千里的荒原上白花花的碱壳印,轻轻一碾,立成粉末,扑簌而起,障了外婆回家的路。
可外婆的后半生,又何曾不是荒原!在她诞下我二舅后,我从未见过的外公意外早逝。身后无大树可遮阴凉,外婆独自养大了几双儿女,直到熬白了青丝,最后来到远离家乡的荒原,在对家乡一草一木的无尽思念中油尽灯枯。到终了,她的魂魄依旧留在了荒原,终究没能葬在我外公沉睡的那片青翠的竹林——她心目中的风水宝地。
母亲曾说,外公祖上是大户,传下了不少家业,庭院几进,良田千亩,光景是相当的殷实,但后来因为家中男丁染上了大烟瘾,先人的福荫渐渐散了,身家便逐年败落了下去。少年时,大抵是小说读多了,我对此事极为好奇,总觉有诸多传奇;然而,但凡想盘问个究竟时,母亲总是讳莫如深,缄口不言,若是搅缠再问,脑门上少不得收获几个响亮的爆栗。其实,母亲不说,我也猜到一二,单就外婆白皙细腻的皮肤、裹成粽子似的伶仃小脚、临近耄耋仍依稀可见的姣好眉眼,以及端碗时翘得优美的兰花指和行事时的端庄姿态,便想得出当年深宅大院的风光景致。可岁月放过谁?跌跌宕宕几十年,日子终究是把一块繁花似锦的沃土熬成了寸草不生的荒原。
外婆一生共育六个儿女——二男四女。女儿中,母亲居次,因不爱说软话,在外婆身前并不讨喜,后来又早早离家去了新疆,山高路远,通信又不畅,外婆几乎就淡忘了她还有个二女儿。然而,就是这个不讨喜的女儿,自顾不暇,渡得一番苦光景,临了为外婆养老送终的却是她,这一度曾让外婆愧疚不已。母亲生于 1942 年,一生命运多舛,颠沛流离,然而,诸多劫难皆以她柔弱的手臂撑了起来,她从未屈服。母亲幼年时,外婆家的光景还算过得去,于是她有幸借得先人的福荫,在七八岁时随着我两个舅舅读了几年私塾。母亲天生聪慧,几年的私塾学习经历外加勤奋,识文断字能力在当地女子中实属凤毛麟角,是有名的才女,又适逢新时代,提倡女子入学,至及笄之年,遂被录入当地女子师范学校,扎扎实实接受了三年专业教育,算是正宗的科班生。
1964 年春天,母亲决定出走新疆。原因不外有二:一是受家世影响,在谋业和婚姻上受了一些打击;二是出于一个青年女子对草原牧歌和自由生活的憧憬。性格中自带几分男儿气的母亲,一直有个策马江湖的侠女梦。据我大姨说,外婆诞下的四姊妹里,最有才气、最能干、最要强的当属我的母亲。我曾见过母亲年轻时的照片,齐肩的黑发,目光清澈,嘴角微抿,气质沉静,衣着风雅,一件黑白条纹毛衣搭暗色开衫,衣襟边缀一朵小小的花蝴蝶结,面相柔美婉约,装扮相当有文艺范儿,令彼时仍为丑小鸭的我艳羡不已。然而,不爱江南爱边塞的母亲,在家里六兄妹中,经历是最为坎坷的一个,离开家乡后,一生恶歧之路宛如长夜,漫漫无边。
彼时,全国范围内的自然灾害刚刚结束没两年,家乡西坂坡的春天绿得像泼了颜料样浓稠,竹林摇摆得像海浪,密密匝匝的红薯藤蔓连天。脸上刚刚褪去菜色的母亲一边喜滋滋地哼唱着她在女子师范学校时重庆同学教她的西北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一边悄悄地做起了奔赴新疆的打算。清明刚过,母亲便向外婆摊牌,说要去新疆谋生。彼时前往新疆谋生活的人如过江之鲫,大抵是听说了新疆地广人稀,自由又好渡光景,遂纷纷奔了去。外婆自然是竭力阻拦的,然而母亲的倔强她是领教过的,心若有系,磐石难移,这世上怕没有谁能做得了她的主。争战几日,外婆终究没能拗过母亲的决心,无奈地擦着眼泪,目送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坡下的橘林边。
逞一时之强去了新疆的母亲并未想到,此去竟是山高水长,再无归日。家乡终成故乡,“衣杵相望深巷月,井桐摇落故园秋”,待二十年后再回西坂坡,却物是人非,自己已然是他乡客。所幸,在乌鲁木齐火车站,母亲遇见了我那丰朗俊逸的父亲。父亲退伍军人的标致形象和一手行云流水的好字,令母亲一见钟情,两人一路相互帮扶,颠沛流离,一直到入了夏,才在南疆的某座小城安定了下来。他们先是双双在南疆的某工厂谋了事做,有了住所,随后水到渠成,喜结连理,并在婚后的五年间先后诞下四个儿女。其实,当初母亲离家,只是想出去闯荡一番,见识下世面,顺便平复下心情,或许就回了家乡西坂坡,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过着寻常女子波澜不惊的小日子,却不料与父亲相遇,情窦暗生,结为夫妻。或许天意如此。母亲在遥远边城的一片荒原边安下了家,寒家贫窑,生儿育女,永远失去了回家乡的机会。那些年,终日为六口之家奔忙的母亲已然遗忘了她早年的侠女梦。她所向往的草原离边城并不遥远,百十里而已,然而,劳于生计的她早已失去了当初的心境。她甚至从未有过时间去欣赏近在咫尺的荒原上渠边盛开的罗布麻花儿。没有女子是不爱花的。即便刚烈倔强的母亲,也曾在衣襟边缀过一朵小小的蝴蝶花。
荒原之边,孤零零地耸立着一个巨大的烟囱,仿佛怪兽之口,终日吐着滚滚的浓烟,但它并不能阻拦太阳的升起。午后,太阳高悬在烟囱上方,炽烈得像火,照亮荒原,照亮烟囱旁的一排排旧砖房,照亮屋子的南窗。窗外,父亲的三五盆菊花已萋萋成林,正待孕蕾,成了清寒日子里的一份期待。窗里,父亲在桌边摆弄他喜欢的机械零件,拆拆卸卸,目光专注。
父亲并非新疆土著,而生于四川的乐山大佛脚下一个静谧的小村庄,十九岁参军,退伍后来到了新疆。60 年代的军人身份,是很令人艳羡的。父亲不仅有文化,还写得一手好字,在机械方面更是悟性惊人,在人才匮乏的年代堪称凤毛麟角,是完全可以在部队展望锦绣前程的。我曾经很好奇,他为什么会来到辽远而风沙弥漫的南疆——因为我一直喜欢青山秀水的江南,总是一厢情愿地希望自己也能出生在父亲的美丽家乡四川。
我曾经就此问题问过父亲不下十次,父亲总是避而不答。父亲健谈,喜读野史,腹中永远有讲不完的故事。儿时,我们四兄妹常在晚饭后围坐在煤油灯前,听父亲讲历史故事:项羽的破釜沉舟,赵匡胤的杯酒释兵权,诸葛亮的草船借箭,等等。我们听得津津有味,父亲讲得激情四溢。然而,对于父亲来南疆的因由,他始终缄口不谈,一度成为我青少年时期的不解之谜。直到多年以后,父亲离世,母亲才道出原委。
性格决定命运,果然是经过无数事实验证过的真理。父亲天性耿直,又好打抱不平,但凡看见不公正、不顺眼的事,就会挺身而出,慷慨激昂一番,因此屡屡违反纪律,服役将将期满就被打发回了原籍。因为名誉不好,父亲回乡后,只得务农。但要父亲守在我奶奶跟前,做一辈子躬耕垄亩的农民,养猪、薅草、种红苕,再在合适的年龄遵从父母之命娶个邻村本分的姑娘做老婆,生儿育女,无声无息地熬日子,直到老死,一向心高气傲的父亲自然不甘心如此。然而,世代农耕,不种地又有什么出路呢?这导致父亲沉闷了很长一段时间,出门遇到村里人是决不肯言语的,就连回家亦很少和我奶奶说话。郁郁寡欢之余,他常常挟一支香烟,不是倚在奶奶家堂屋的门边,就是立在村口那棵枝叶繁茂的黄桷树下,在袅袅的青烟中遥望远方。杨柳村那片小小的天空根本束缚不住父亲那颗驿动的心。从复员回家那天起,他就没断过出走的心思。
父亲以破釜沉舟的气概做出去新疆的决定时,已是清明过后。他不想惊扰任何人,或许也是担心我奶奶阻拦,连我大姑都没有说,就暗自打点了行装,只留下了在部队时攒下的几十块津贴,于翌日黎明悄悄离开家,搭乘了前往成都的客车,又于当天傍晚登上了前往乌鲁木齐的火车。父亲此去并没有料到,自己竟魂丧边城,被葬在了他乡!
这世上,有多少遗失了故乡的人啊!就如同我颠沛半生的父亲,那时年少轻狂,只是挥一挥手,就轻易道别了亲人,道别了家乡坝子头的那棵黄桷树,步履轻盈地上了路。总以为不日将鲜衣怒马、衣锦还乡,却不料他搭乘的生命列车只有征途没有归途。在呼啸的火车声中,故乡渐行渐远,一路追随他的,只有缥缈的烟火气中夹杂的儿女的啼哭、亲人的埋怨,和人世的尔虞我诈。满腔的热情,唯有借五十三度的苞谷烧在肺腑之中熊熊燃烧。临了,也只能切切地拽着远道而来乡友的衣袖,殷殷地问询“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倚窗前,寒梅着花否”,聊解思乡之情。
母亲嫁给父亲时,正是如花美眷。他们两情相悦,却不料人间苦多。当年告别家乡时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待到二十年后,已是“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理想与现实完全对立。父亲在世时,一家人在工厂的光景不可谓不苦,但母亲的内心是丰盈的。她常常坐在北墙边的织架下织地毯,十指穿梭,像飞花。她的心仿佛夏日的原野,在阳光下黑得发亮。原野边,柳枝婀娜地摇曳,杨叶亲密地触碰,蜜蜂“嘤嘤嗡嗡”地追逐,蜻蜓透明的翅膀也闪闪发亮,绿草新鲜,野花烂漫,稻谷饱满得直不起腰,它们争先恐后地覆满母亲心田。然而,天意弄人,生机蓬勃的原野却骤然消失在一个夏日的黄昏。那个黄昏,残阳如血,绚丽得让人发慌,父亲肺疾突袭,口喷鲜血,毫无预兆地倒在了母亲脚下。
父亲在五十二岁那年意外病逝。父母从结缘到相爱、相守,同甘共苦二十余年,早已感情深厚,形同血脉。亲见爱人瞑目,竟束手无策,母亲痛不欲生,伏在父亲床边,整整三天水米未进,悲泣从号啕到无声,眼泪从滂沱到枯竭,几乎哭到脱了相,气若游丝,哽咽如将死之人,在场者无不为之落泪。父亲病逝前几年,外婆先逝去,母亲也曾守在榻前,目送亲人离去。然而,十年不到,不幸再次重演,人生何其苦厄。
父亲逝去,母亲的恶歧之路就此铺开,再无良夜。她和她的母亲一样,命运给了她们如出一辙的残酷——本夫妻和睦,却皆于一夜之间茕茕孑立,先后成寡母。从那时起,母亲心上的原野迅速沦为荒原。天色阴霾,风沙弥漫,荒原之上,杨柳倒伏,枯叶漫天飞舞,蜻蜓折翼,蜜蜂归巢,绿草迅速萎去,玉米、稻谷皆碾落成泥,皱纹如蛛网瞬间爬满母亲的面颊。那一年,我只觉母亲骤然衰老,老态尽显,仿佛摇摇欲坠。可那年她才不满五十岁啊!漫漫长夜,昏黄的灯下,母亲呆坐床前,无声地缝补,盛暑之时再无人摇扇,寒夜之中再无人为她披上一件毛衫,露深更重再无人低声询问是否饥渴。后窗外的芦苇依旧年年绿了又黄,渠边的罗布麻花儿已绵延成片。儿女们慢慢地成年,个个都有了归宿,唯独母亲如飘萍,她内心的原野早已草木成灰,再无人如父亲那样知她心中凄寒,慰她心间,为她种下萋萋芳草。
以母亲的学识,在当时堪称才女。然而,自古才女多苦厄,代代朝朝皆有悲情人,即便一代才女宋代词人李清照,亦不能幸免,如母亲一般的平常女子又如何扳得开命运的枷锁。想那李清照出身显贵,十八岁嫁夫赵明诚,婚后琴瑟和谐,其幸福可从诗词中体会:“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本该白头偕老、共享天年,但世事难料,靖康二年,金破汴京,掳走徽、钦二帝,酿就了历史上著名的“靖康之乱”。李清照夫妻一度背井离乡,后夫君赵明诚不幸染疾病故。此后李清照再无宁日,后半生颠沛流离,最后客死他乡。晚年的李清照曾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清晨,倚在浙江金华一座破败小院的窗檐下,将愁绪寄于诗词,“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将其内心的苦闷表现得淋漓尽致。可以想见,在李清照写下这阕著名的《武陵春·春晚》时,她对亡夫的思念和对未来的迷茫。即便过去了漫长的八百多年,母亲丧夫后的心境也如出一辙。
母亲拉扯着四个儿女,艰辛地跋涉,她渴望有朝一日与父亲相见,再不分离。可那么多的人间事又牵系着她的心,她只能不知所措地立在荒原之上,茫然四顾,竟无处可去。
外婆逝去二十年后,当年她曾日日眺望的荒原,一点点、一点点被果园湮没,红柳、梭梭树、骆驼刺消失在浩荡的绿海之中,荒原抛弃它曾经的凋敝,焕发新生。那条清浅的渠已然成为一条宽阔的人工干渠,渠边罗布麻花儿像粉色的铃铛开得烂漫。离外婆的墓地不远,一条宽阔的马路泛着青光,那是外婆当年来时的路。父亲曾沿着这条路,赶着一驾马车,载着外婆和母亲,风尘仆仆地穿过荒原。然而现在,故土难回的外婆,再也看不见家乡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和藤蔓连天的红薯,吃不到香喷喷的年猪肉,她的身旁是孤耿一生的父亲的葬身之地,粗糙的水泥墓碑上描红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那些立碑的儿女们,依旧在曾经的荒原之上跋涉、跋涉,我守寡半生的母亲却将走到荒原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