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注入了温度的时间

我一直坚信，人生的每一场经历，生命的每一次感动，都弥足珍贵，因为它们承载了很多情感能量。记忆是一间库房，收藏着那些温暖。更多细节蛰伏在时间的褶皱里，宛若一粒粒种子被埋进土壤，遇到适合的气温和光照，便能抽枝发芽、竞相绽放。从这个意义上说，作家杨红燕的作品《荒原之上》便是她对历历往事的淬炼，是她用情感和文字打败时间的尝试，是细腻的内心与粗粝的旷野相互映照的和鸣。

依照内容表达的侧重，作者准确地把全书划分为三辑：以表达亲情家事为内容的《荒原纪》，以描绘花草果蔬为对象的《草木辞》，以呈现古迹史话为重点的《关山越》。读者能够顺着作者的思绪，进入她的情感，感受人间的情爱冷暖；再慢慢走向大地的葱茏，体察植物的繁盛盎然；最后伫立在历史的城垣之上，感慨岁月的沧桑旷远。视线一步步开阔，表达一层层清朗。这种由内至外、由低向高的引领，既展现了作者的情感张力，又巩固了全书的递进架构。

《荒原纪》无疑是作者投入笔力最多、倾注感情最深的一辑。作者对文字的娴熟掌控，使之在真切的叙述中静水深流，使汹涌的波涛隐匿在细节之中。其中一篇《荒原之上》对其外婆的刻画尤为深刻。把一个生活在四川西坂坡农村七十五年的老人，从山清水秀的富庶之地带到干旱荒瘠的西北小城，外婆对故土的眺望引我们深刻思考生命的坚韧和脆弱。作为悲剧人物的大姑，是这篇文章的痛点。一个拥有美好爱情的女子，即使以命相搏，绝食抗争，最终也未能冲破牢笼。她侍奉老人，照顾弟妹，直到病魔缠身、油尽灯枯，才了却孑然之身。大姑的坎坷身世和令人唏嘘的一生，体现了作者对小人物命运的真情关照和悲悯情怀。在《消失的红柳花》中对小学同学翠萍抑郁自杀的故事里，在《雪在飘》中对父亲的徒弟嘎子的终身未娶故事里，作者都倾入了心血，用平视的目光关注他们命运的跌宕。这是一些浮在生活水面奋力划动双臂的人：有的人体力不支，沉溺到水底；有的人顽强不屈，艰难地前行。底层的苦难，彰显了生命的真相；奋进的过程，提升了人生的意义。

对父亲真挚的思念一直流淌在作者的血脉里，并贯穿于《荒原纪》所有篇章。亲情是文学作品永恒的主题，虽易引起共鸣，却很难写出特色，因为几乎所有作家都写过父母。对写作者而言，亲人之失是彻骨之痛，如何让个体的情感达到共性的认同，是亲情类作品成败的关键。我想，好的作品除了有与众不同的细节，还得有非同寻常的表达。作者在这方面完成得很好。当兵复员的父亲识文断字、精通机械，能写会画，又懂乐器，由于性格耿直，加上出身不好，不愿在农村浑浑噩噩耗却一生，因此在 20 世纪 60 年代中期离开四川闯荡新疆，才会与同样出身不好，从四川离家出走的性格坚定的母亲，相遇在乌鲁木齐火车站，才有了他们一生的刻骨铭心。作者又通过对家人的关爱呵护、对生活的乐观畅达、对徒弟的真诚宽厚、对工作的钻研敬业等诸多细节，向我们呈现了一个父亲的高大。对作者而言，这种“高大”是一个孩子对父亲的仰视。我们能从中感受到的，是那一代人在时代的背景下，为了新疆的稳定和发展，所奉献的无怨无悔的青春，所绽放的微弱却坚定的光芒。父亲这个人物突破了个体象征和亲情窄巷，成为一种具有普遍价值的精神意象。

《草木辞》一辑中，作者笔调陡然轻松起来，毕竟花草果木既能调配出五彩缤纷的视觉，又能调动起丰富美好的情感。作者把坚韧的红柳与小人物帕提古丽联系到一起，让这个被维吾尔大妈收养的汉族弃婴感受到了人间大爱。在《木兮，木兮》一文中，作者把沙枣花与木合代尔有智力障碍的汉族妻子联系在一起，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孩子，丢掉手中的沙枣花，跳进湖中，却再也没有出现。沙漠植物的芳香与普通人品质的高洁相得益彰。《菜园》一文里，那对眉目和蔼的老夫妇的菜园里蔬菜丰盛，然而人走后土地荒芜凋敝——读者可在对比中感受人与物的依存关系。

若把《荒原纪》和《草木辞》看作现实主义的创作，《关山越》则无疑是浪漫主义的表达了。作者总能从眼前的残砖断瓦中窥视到历史的风云。从有限的史料里查找不到过多文献时，反而会激发起作者天马行空的欲望。在《喀依古往事》一文里，作者把自己当作陶片、城垣和河床，在一千多年的时光里畅游，与美丽的赛罕姑娘联袂拼出一个上古的传说。在《关山越》一辑里，作者站在温宿破城子夏特山谷中，面对空空荡荡的山野，仿佛看见了两千多年前细君公主的和亲队伍；在远古和当下的时空里找到了人类共通的情感——思念和爱。让我们为历史的无奈而喟叹，为今天的强盛而自豪。在《齐兰之恋》一文中，作者以柯坪县的齐兰古城为依托，幻想出尉头国这个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古国的繁盛与浩大。古今对比，感悟岁月的苍茫与世事的无常。

这部作品具有很强的文学审美性和价值引领性：其一是文辞隽永，凸现了作者对文字把控与淬炼的功底；其二是情感细腻，彰显了作者对故事裁剪与浓缩的技艺；其三是想象丰沛，展现了作者对历史文献检索与利用的能力；其四是引经据典，借古诵今，蕴含了作者在唐诗宋词等传统文化领域深厚的学养。

这些文字，自带温度。当这样的温度一点一点渗透时间的皮肤，你就能看到那些走远的往事复又出现了。它们与我们鲜活地互动，同我们携手抵御时而寒冷的季节。

是为序。

熊红久
2022 年 9 月 28 日

熊红久，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联党组成员、副主席，新疆作家协会副主席，著名散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