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死者都是眼盲的,像我诗里那个吉卜赛姑娘的鬼魂,挨着花园的水池,却看不见注视她的那些事物。
我错了。在死者看来,一切都齐齐出现在眼前,却永远遥不可及。你们经历过、思索过的一切,所有在人间曾梦想过的幻象,在地狱中都有了实现的可能,但同时也变得难以企及。只需回想一件事,一个梦,它就会立即在这黑暗剧场中分毫不差地上演。也许我会在这剧场里孤零零地受苦,直到永远。
想象一下,在除我之外别无他人的池座里,孤独永无止境。铺着软垫的墙上开着两扇天窗,窗中透进一束冷光,颜色介于琥珀与雪花石膏之间,黯淡地映出灰色天鹅绒的空座椅靠背。时间流逝,我渐渐习惯在近乎封闭的阴影中辨出舞台,舞台台口很宽,台唇幽深。台上的大幕和天幕总是拉开的,也可能根本不存在。只要动念召唤记忆里、书页间、梦境中的幻象,缺席之物就会在舞台——真实的舞台上现身。要是我告诉你们我见到的一切,要是你们能听见我说话,你们大概会觉得我们这些死者都发了疯。
我想看见,因此就见到了伊登梅尔湖
[1]
上的北极光,点燃遍布白色小蜗牛的灯芯草丛下的红色鱼群,一如我在一九二八年还是一九二九年八月中旬见到的光景。我看见那个画出阿尔塔米拉洞穴
野牛的穴居人。儒勒·凡尔纳曾在小说里的地心碰见他,而到了我们的世界里,他又变成了纳粹雕塑家阿尔诺·布雷克尔
。极光用最热烈的红色点燃黑夜和鱼群,在它的照耀下,我总是看见尤利乌斯·恺撒(我总把他想成伊格纳西奥·桑切斯·梅希亚斯
的模样),高傲有如撒旦,背诵着无韵双行诗:“宁做乡下第一/不做罗马第二。”
回忆复活,闪动如洗牌。我别的幻梦出现在湖边,出现在舞台中央。我看见捷足的阿喀琉斯,他爱着帕特洛克罗斯,因此也是个鸡奸者。年少时我曾读到过,当尤利西斯下到冥界,阿喀琉斯对他说:“别安慰我说死亡没什么大不了。我宁肯侍奉一个乞丐,也不要统治所有亡魂。”那时世间还没有恺撒。
如今我已死,身处这剧场之中,方才明白恺撒从哪里抄来那段无韵双行诗,改成与他的傲慢相配的浮夸形式。归根结底,我猜人间的权力总会沦落至此,沦为某种抄袭。或者用卡斯蒂利亚语皇家语言学院那些博学之士的话说,权力不过是强迫自由人做奴隶,或者把别人的仆从据为己有。不多不少,仅此而已。你们得认识到这点。
我身处这个永恒的角落,要用来自呐喊的幽暗根须
的声音尖叫着告诉你们,阿喀琉斯在黑暗之国多么绝望。即使你们听不见我的声音,我也要高声对你们说,哪怕是去做最低贱的人,去做乞丐,去做刽子手的学徒,去做仆人,甚至去做无所不能的暴君,都比做死者之王要好。统治我们这儿所有死者的君主,大约比时间、光明、空间和静默本身都诞生得更早。他是绝对而永恒的统治者,一如虚无。他是地狱的主人和创造者。虽然我们不知道他的姓名,也不认识他的面孔。
我易逝而匆促的一生里的瞬间,那些不可能的瞬间,正在大厅舞台上演。它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比地狱里的永生要来得更好。尽管我们这些死者无足轻重也一无所有,但我仍愿意付出一切,只为真真切切再经历一回逝去的时光,哪怕是最单纯、最可怕的一刻,哪怕是我死在同胞手中的那一刻。再一次迈步(脚步是我自由的尺度,我可以选择迈出或不迈出)踩过曼哈顿沥青路上的彩虹,夏季最末几场雨已经下过,大道闪着一条条长长的光,在暮光中如玛瑙一般。失业的工人们在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的餐室旁排队领取阿尔·卡彭
的救济粥,脚下淌过令人目眩的小溪。再一次回到阿拉梅达咖啡馆
,我还活着的时候,就是在那儿第一次见到伊格纳西奥·桑切斯·梅希亚斯,彼时人群和骄傲还没有分开我们。再一次听伊格纳西奥说:“佩佩-伊略
上了年纪,发了福,还得了痛风,有人劝他放弃斗牛,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我会从这儿走着出去,走大门,手里捧着我自己的内脏。
”
在地狱舞台上,自由意志的魔法为回忆赋形。然而,过去的闪光并无生命,仅仅是绘出的假象。许多次我被逼真的表象迷惑,登上舞台,但一上台,光芒就立刻在我脚下消失。像海市蜃楼在你踏足前消隐,像吸血鬼在黎明时分化为灰烬。舞台台口帘幕高悬,下方的台唇和表演区空空荡荡。天窗透进亮光,色如琥珀或雪花石膏,在舞台上只照亮了我的影子。死者无用的影子,在永恒里和记忆的幻景孤单做伴。
其实,尤利西斯和阿喀琉斯也不曾在冥界相会。这场景不过是一个盲人为我们奉上的梦。死亡是孤独的幽禁,在地狱螺旋中,每个死者都被幽禁在自己空空的剧场大厅。在过往人生的演出对面,是永生不死的悲剧:永远不能与他人共享这悲剧,仿佛只有我徒劳地行过大地。或者反过来说,仿佛只有我是世上唯一的死者。诸位想象一下,鲁滨逊正身处他的小岛,不,最好还是想象鲁滨逊身处一枚大头针的顶端。他突然意识到,他在黑夜里,在宇宙中,永远孑然一人,仿佛他是世上一切造物负罪的良心。这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命运。
你们这些活着的人,还能抚摸一只猫、一个女人的脊背,还能注视自己掌纹的闪光。你们认为死亡意味着失去自我意识,因此害怕死亡。在非理性天空的这片虚无里,这种想法恐怕是对人类理性最大的讽刺!你们绝对想象不出,永远清醒地生活是怎样的折磨。现在我只想放弃永生。只想终于睡去,永远睡去,摆脱词语,摆脱记忆,甚至连梦也摆脱。“现在我要睡了。”拜伦临终时说。在迈索隆吉翁
的陋床上,他转过有如罗马钱币肖像的面孔,为一个民族的自由白白死去。
睡吧
,某块集体坟墓的墓碑上写着,墓中埋葬以理性和人权之名被送上断头台的死者。
虚空的虚空啊!这物种过去并非一直是人类,未来也注定要摆脱人身,早在一切时间开始以前就被选中,到了后天就会变成鱼群,在佛蒙特夜间极光点燃的伊登梅尔湖中游动!你们注定要永生不死。注定要永远清醒无眠,孑然一身,因为让你们融为一体,走向终结的虚无是不存在的。我们命运里最大的讽刺,就是虚无从来都不存在!醒醒吧!
“我觉得死很恐怖。”有一次,我曾这么对拉法埃尔·阿尔贝蒂
和玛丽亚·特蕾莎·莱昂
说。不知道是几年前,还是几世纪以前的事情。我们三个站在马克达城堡
前一丛开花的起绒草里。他俩风华正茂,给星期日灿烂的阳光照着,像是从佛罗伦萨祭坛画里走出的一对璧人。阿尔贝蒂摇摇头,侧影同拜伦那古罗马银币肖像式的面孔一般无二。他反驳我道,这两者他说不好究竟哪个更恐怖,是我们死后命运的不确定,还是死亡本身的永恒无尽。我打断他,说我压根不在意死后降临在我身上的命运,是虚无也好,是路易斯·德·莱昂修士
祈望的光辉幸福也罢,是中世纪人们的地狱也无所谓。我的恐慌,我最深的怖惧,只关乎自我的丧失:只关乎注定要舍弃我曾是的一切。那时我还无法想象,这世上大概也没有人明白,死亡反倒是罚我们永远做过去的自己,永远意识清晰,一直到时日终结、世纪落幕也不能摆脱。
那天晚上,我想着起绒草丛里的拉法埃尔和玛丽亚·特蕾莎,写下一首黑暗爱情的十四行诗。我知道未来人们会以为它是一首写给男人的情诗,毕竟在这片土地上,人们从来没法正确判断任何人、任何事。实际上,这首诗表达的是我固有的恐惧,我在马克达城堡前一度吐露的恐惧。那时我深信,有朝一日我将不再是我在人间曾是的那个人,对此我感到绝望。真要说起来,这首诗确实谈的是无法转圜的爱,但被爱者却是我本人:一个可怜的存在,神志燃烧如世界中央一根点着的蜡烛,注定要消失、要遭否认。那时我这样笃信,到地狱里再想起来,却只有发笑。
我也笑我的那首诗,为它害臊。我仍能背出那首诗,就像背出我其他的诗一样。我在诗里写,如果说常春藤和丝线的清凉制定了我短命肉身的法则(那肉身将连同生命一起被夺走),那么我的侧影则会在永恒之沙中变为鳄鱼无愧于心的漫长静默。只有这种非理性的表达才能描述我在人间遭受的荒唐命运。到了最后六行,诗歌的表达渐趋平缓,愈发浅白。我用火焰和金雀花
押韵,说我死后冻僵的吻不会是烈火之吻,而是枯冷的金雀花之吻。我(以违心的宽忍)挣脱尺度与单元的束缚,预言自己将在僵硬的树枝和疼痛的大丽花之间遁形分裂。
地狱其实是一片沙漠,与那首十四行诗中描绘的景色截然不同。它是一道螺旋,也许永无尽头。在螺旋里,每个死者各有一间帘幕高悬的空剧场。我的剧场大厅尽头的木板门一推就开,我想出去时就能从那儿离开。外边是条斜向上的过道,大约十来步宽,有时我会沿着它一直走,走到累了为止。这条过道是长弧上的一段,但我并不清楚整条弧线的半径有多长,因为地面尽管是个斜坡,坡度却小得难以察觉。我根据斜坡的曲率推测,这儿大概有一连串数不尽的弯道,一个接一个,环绕着同一个圆心。走道墙上的天窗和大厅天窗相同,窗与窗隔得很远,但距离总是相等。同样的金绿光线不知从何而来,将池座和过道笼罩在一模一样的幽暗里。
有时我会停下来思索地狱到底有多大。它会无限地扩张,拐弯处越来越宽,为每个新来的人增添新的大厅。要等最后一个人到来以后,地狱才会封闭,那时整个螺旋将庞大如宇宙。别问我为何,又是如何算出这个结果。我从没掰着手指做加法,也没用乘号跟横线做竖式计算,但我敢说我猜得没错。等到地狱完全落成的那一天,它将如天穹一般高远辽阔。甚至可以说,到了那时,地狱将成为另一重无形天穹,和我们空无一人的天穹与星座彼此平行。
像过道里的天窗一样,螺旋中的剧院也彼此等距。沿着走廊向上,离我的池座大约几百步远的地方,有一片一模一样的池座,连后方的开放式舞台也全然一致。我去过那儿好几回,但从没在大厅里见过半个人影。后来我才明白,在地狱里,每个死者都没法被其他死者看见。我能预感到,是有那么个人在剧场里服刑,但无论他是谁,恐怕都不常想起自己生前或梦中的事情,因为在台唇之后,乐池之上,那片舞台永远空空如也。我们看不见对方,这或许是种故意的设计,好让我们感到孤独。但台上演出的那些真实或想象的回忆,我们却能够看见。
下个剧场和这个剧场一模一样,也和我的剧场一模一样,仿佛一滴眼泪复制另一滴。那间剧场里倒是有演出,有人在那儿消磨永恒的时间,沉迷于奇特的回忆。越过台唇,在没有帘幕的台口下,出现了一座极北之城。它是座波罗的海沿岸的城市,有着盐与太阳的气味。海鸥懒洋洋地飞过,阳光明亮而不真实,刺痛人的眼睛。在谵妄的深处,高塔、窗户、树木和云朵闪耀如宝石。耷拉翅膀的海鸥嘎嘎叫着,降落在红屋顶上。远处,一群白鹳飞向南方。戴着猩红羊毛帽的孩子们驾着雪橇,滑过结冰的池塘。头戴高礼帽、单片眼镜用金链别在领子上的绅士们在岸边散着步,护送着金发雪肤的女士们,她们双眼湛蓝,双手藏在皮手笼里。斜屋顶的阁楼开始亮灯,打瞌睡的精灵不情不愿地躲到床下,躲到雪松木箱子深处。巨大的雕花木盒里,所有的钟指向同样的时刻,一位老人微微笑着,在客厅的火盆上烤着栗子,厅内装点着丰裕之角
和金色的折叠书桌。另一间房里,一个清瘦的直发学生穿着长礼服,裹着绑腿,用裁缝剪为一个女孩剪小纸人,空气中弥漫着接骨木的香味。一间安了玻璃橱窗的商店里,一个鞋匠擦拭着几双靴子,边干活边唱歌。一首悲伤低沉的歌,唱的是在居民不信撒旦的正午之地
,平方根爱恋着曼德拉草。远方,一群驯鹿经过,犄角弯曲,嘴唇冻成粉红,皮毛挂着白霜。一座茅草屋里,锅里煮着蓝桉种子,两个猎人在锅的上方烘烤冻僵的双手。他们的脸被许多个雪季的亮光晒得黝黑,身子穿着皮袄,腰上挂着弯折刀。港口一家客店里,眼睛碧绿、须髯深褐的渔夫们喝着黑啤。他们肩背宽阔,但有些佝偻,掌心的疤如密密针脚。一个北极熊头部标本从墙上看着他们,瞳孔粉红剔透。在这幅栩栩如生的组画里,还有一只睡袍太长的小精灵爬着钟楼阶梯,衣摆拖过楼梯的踏面和踢面。它一只手拿着支点燃的蜡烛,另一只手抓着把黄金雨伞。一个扫烟囱工人扛着刷子和扫帚,穿过铺满抛光鹅卵石的街道。他一身漆黑,戴一顶极高的德国漆皮礼帽,帽檐一直压到眉毛,像尚未犯罪的拉斯柯尔尼科夫
。扫烟囱工人从国王夫妇的青铜雕像前走过,雕像的影子在冰面上无限延长,一直伸到湖中央。国王夫妇的皱领下围着白鼬皮,双手胸前交叉,紧握权杖,好像那些躺卧在自己墓上的帝王塑像。海鸥栖息在他们肩头,波罗的海的风鞭打着他们冷漠的面容,而暮色沿琥珀天空降落。
这会儿,舞台上的一切忽然变了样。方才的城市变成一座意大利村庄,时代大概是在文艺复兴时期。一面大窗户前,一位绅士凝视晚霞,心不在焉地喝着一杯波尔图葡萄酒,修剪过的花白胡须让他看起来有点像委罗内塞《迦拿的婚礼》
中的某个人物。他甚至有些像阿雷蒂诺
,在奇迹实现后望向天空。一把皮面漆黑的雕花扶手教士椅
中,坐着一位穿丧服的老妇人,容貌跟那绅士有几分相似,或许是他的母亲。袖口花边下隐约可见她娇小白皙、遍布青色血管的双手。她右手攥着一方梅赫伦
手帕,用我听不懂的德语斥责着那位绅士。窗外鲑鱼粉的黄昏同样闪耀在一位画家工作室的大窗上。一位红衣主教在工作室里摆着姿势,嘴唇撇出冷酷的弧度,想必曾在降临节见过被下毒的教皇们的幽灵在梵蒂冈错综复杂的蔷薇园中飘荡。主教深黑的眼睛在眉下闪耀,很快,他的袍子将在阴影中烧起,如被大风吹旺的余烬。一张据称曾属于布拉斯科·伊巴涅斯
的实心大理石桌子边,十三个身穿天鹅绒衣裳的市政成员围在一起低声密谋,他们的双手与面目一模一样,宛如十三胞胎。沿着皮纳街,一个汗流浃背的骑手踢着马刺飞奔而下。一家客栈门前,一位袒胸露乳、身材丰腴的烟花女双手叉腰,笑着唤骑手的名字。他猛抽一鞭,从她面前飞驰而过,半步也没停。城市后方铺展着一片葡萄园,山坡截成梯田,泥土红如朱砂,葡萄藤沿坡面攀缘而上。更远处,乌鸦飞过松林,松脂味与蜜香浸透空气。黄色的蜜蜂在开满茴香、百里香、檀香和唇萼薄荷的梯田中歇息。楼燕群聚如云,叽叽喳喳,一条蛇钻进欧石楠丛中。惫懒的白牛屁股上结着褐色血痂,眼角停着黑蝇,拖着一车干草沿小径走近。驾车的小伙光脚赤膊,昏昏欲睡,嘴里哼着我听不懂的意大利语小调。一小队士兵走过广场,鼓声连天,米兰与梵蒂冈的旗帜在空中飘扬。士兵们肩扛短滑膛枪,腰佩匕首,裤腿开衩,头盔锃亮,胸甲闪耀,留着佣兵般的胡子,露出佣兵似的微笑,在教堂门口散开队形。敞开的门厅口冒出个一丝不挂的女子,肌肤雪白,仿佛第一次暴露在天光下。她眼神好似中邪,像忘了自己看到什么幻觉,又像在凝视幻觉时双目失明。她一头乌黑长发,披满胸前背后,士兵们向她缴械,在圣体节般明亮午后的太阳下高举火绳枪。人群推推搡搡,要向她靠近。他们狂热地叫喊着:“Viva, viva la ragione nuda e chiara!”(万岁!赤裸洁白的理性万岁!)
在这间大厅里为出生或死亡赎着罪的那个人,不管究竟是谁,都配得上做我地狱里的兄弟。一开始只是种预感,后来我有了推断的理由,根据就是这人召上剧场舞台的怪诞幻觉。但我也说过,在这座螺旋里的观众席上,我们这些死者看不见也听不见彼此。有多少次啊,当高礼帽绅士、梦游精灵、戴皱领的国王夫妇、梯田里的葡萄藤、如云的乌鸫群、“佣兵队长”
的小队穿过舞台,我从空座间徒劳地呼唤他!“你是谁?你从哪儿来?你在人间叫什么名字?”回声放大了我的声音,将我的声调变得像唱诗班的男中音领唱。但无人听见我的呼喊,无人回答我的问题。声音渐渐消失,一切又重归寂静。
至于被判到下一间剧院大厅里的那个人,情况就不同了。我既不想见到他,也不愿和他说话。下一间指的是位于我的大厅后方,沿着螺旋弯道上坡的第三间。我现在发觉,我总记着那地方的精确位置,像是为了驱魔。这做法和野蛮人很像,在时间尚且年幼的远古,野蛮人在洞穴里画下怪物,好把它们囚禁在画里。那间大厅让我既着迷又恐惧,具体缘由我不敢道出,即便如今已身处地狱。那间剧院同其他剧院别无二致,但我一踏进去,就遭一股结霜坟地般的寒气攫住。台口总是展现同样的布景:一片生长着松林、栎树林、山杨林,还有盛开的岩蔷薇的风景。我一眼就认出那地方是库埃尔加姆洛山谷的拉纳瓦巨岩
,位于神甫门
和圣胡安山
之间,大概也离亡女山
和佩德里扎岩山
不远。那景色跟我年轻时相比并无多大改变,甚至可能跟费利佩二世时代的景色也相去无几。当年费利佩二世越过塞尔乌纳尔山
和马丘塔斯双山
,在阿班托斯山
和后人称作“费利佩二世之座”
的山峰间选中了埃尔埃斯科里亚尔
的土地。岁月流经山峦,唯有森林愈加茂密。在我看来,唯一的新东西只有那座十字架。我这辈子从没见过比它更大的十字架。它矗立在拉纳瓦巨岩之巅,挑战着上天。
十字架巨大底座的四棱边,竖着福音书作者
的四座雕像,品味之差令人心惊。十字架的底端站着几个女人,想来代表的是神学美德
,造型做作俗气,大煞风景。这座十字架属于一间建于地下的教堂,构成了它最主要的部分。不知是谁回忆起这间教堂,令它出现在剧场里。它看上去庞大无比,一如地狱本身。教堂的青铜门扉上方雕着一尊畸形的圣母怜子像,像是对博纳罗蒂
的圣母怜子像的拙劣模仿,看着比先前的福音书作者四雕像还要亵渎神圣。这些宗教雕像全都粗俗得可怕。或许是为了保护自己免受粗俗的影响吧,我看着它们,转而回想起我以前写过的那首祭坛圣体颂歌。当初我把它题献给曼努埃尔·德·法雅
,没料到他会大受冒犯。在那首颂歌里我写道,我在圣体光座中见到了活生生的耶稣基督,他被天父用一根灼烧的针刺穿,正像实验室载玻片上小小的青蛙心脏一般搏动。
教堂嵌于岩中,入口门廊通往门厅,再往后立着两个手持利剑的天使(《利剑如唇》 [2] ),仿佛在守护青铜栅栏。栅栏将这座石头建筑一分为二,像是建造者怕它竣工后规模超过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甚至超过地狱本身,因此才加上似的。再经过一面雕着殉教者与士兵的石碑,就到了筒形拱顶笼罩的教堂中殿。中殿内有六间小圣堂,每间圣堂中都设有一座祭坛,一幅皮革三联画,数座雪花石膏雕像。拱顶有一部分造型可嘉,石料运用得鲜活生动,不同于别处的浮夸粗俗。两边墙上挂着巨幅佛拉芒挂毯,描绘的居然都是启示录的末日景象。
中殿里有一尊宝座,一位好像碧玉和红宝石的男人端坐其上,周身环绕一道碧绿的虹,如新洗的绿宝石。
宝座周围设有二十四个座位,坐着二十四位身穿白衣、头戴金冠冕的长老。好像碧玉和红宝石的男人面前燃着七盏火灯,依照那位受了神示的福音书作者所言,这七灯即是神的七灵。宝座前是圣约翰曾见过的玻璃海,但他不知道,它与帕蒂尼尔
和达利
尚未画出的海一模一样。还有刚刚在玻璃海和宝座前现形的四只兽,一只像狮子,一只如野牛犊,一只似人形,一只若金雕。每只兽都有六只翅膀,翅膀上生着六只眼睛,昼夜不停地说着:圣哉!圣哉!圣哉!主、神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全能者。长老们将冠冕放在好像碧玉和红宝石的男人脚边,说:我们的主,我们的神,你是配得荣耀、尊贵、权柄的,因为你创造了万有,并且万有是因你的旨意被造而有的。
其实我并不知道,在舞台上想象出这座教堂、这片风景的人是死是活。我们的回忆也可能赶在我们前头先抵达地狱剧场,紧接着我们才下到死界。无论如何,这人存在只是为了建造那座与他的傲慢规模相当的教堂,或说至少他期望如此。如我所言,他的自负堪比这道螺旋,庞大无比,永无止境。那个正在或将在这儿受苦的人着魔地重演着这些记忆,直至永远。无论他是谁,他都叫我既恐惧又同情。恐惧是因为,尽管我曾在诗中创造过各种各样的生灵,却也无法想象出他这样的存在。我也同情他,因为他尽管傲慢到极点,却从未体会过真正的生活——哪怕他此刻仍然活着。
不,在末日之海前,那些兽从不合上眼睛。我十五岁时读到那段经文,从此再难忘记。就算现在身处地狱,我也能逐字逐句背出:“四个活物各有六个翅膀,里外布满了眼睛。他们昼夜不停地说:圣哉!圣哉!圣哉!……”没人意识到,我写那首广为传诵的谣曲《被传讯者谣》的时候,心里想的就是圣约翰笔下的这一段。如同世界末日那四只兽的眼睛一样(回想一下,四只兽里恰好也有一个人类),阿马尔戈和他的马的眼睛也不曾闭上。他们失眠,惶惑难安,行过达利风格的金属群山之景,纸牌在那景色里结成冰霜。当阿马尔戈终于得知他将在两个月后死去时,他寻得了心灵的宁静。他过完在地上的日子,躺下,然后安睡了。真相令他自由,正如圣约翰所言
;但为这份自由,阿马尔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静止的影子投在卧室粉刷过的墙上,诗歌于此结束。
毋庸赘言,后来我再回想起这首诗,意识到我对自己的命运做出了恰恰相反的预言。对命运无知的阿马尔戈的失眠令人联想到地狱里无尽的不眠,但死亡本身却并非休憩或遗忘,而是意味着一个人在世界和灵魂中经历过的一切将永存永在。可以说,诗人的职责就是虚构人们忘却的过去,预见大地上、螺旋中一切未来的颠倒形象。
(“佩”“佩-”“伊略上了年纪,发了福,还得了痛风,有人劝他放弃斗牛,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我会从这儿走着出去,走大门,手里捧着我自己的内脏 。”)桑切斯·梅希亚斯死时,我又想起年迈而保持贞洁的圣约翰见到的那些末日怪物,它们浑身遍布眼睛,立在无限之海前。那是主历一九三四年,如今再想起那年,我发觉后来降临于我们民族的浩大悲剧曾有过何等清晰的预兆,我们又是何等地无知以至于意识不到。对即将到来的命运,我们总是明白得太晚,无论是在人世间,还是在这个由空置的池座和幽灵的记忆所栖居的剧场构成的监狱里,都是如此。
那年身受重伤的斗牛士有四十个。每个月都有一个斗牛士死于伊比利亚斗牛场
[3]
的不同角落,加起来一共十二个。伊格纳西奥·桑切斯·梅希亚斯曾两次退役,理由都是同一个:“到了我这把年纪,再穿着粉红长袜让人观赏,未免有些太荒唐。”但他两次都反了悔,又重回斗牛场。他并不缺钱,也上了年纪。他在午后被牛顶伤时已有四十三岁,早过了适合斗牛的年龄。那是八月初,他在拉科鲁尼亚,跟贝尔蒙特
和奥尔特加
一起斗牛。贝尔蒙特入场,正要刺死一头阿亚拉
的牛之际,牛猛地冲向他,贝尔蒙特的斗牛剑擦过牛颈,脱手飞出,竟朝观众席落去,剑尖插进一名观众的咽喉,左右贯穿。那人还不到二十岁,失血过多,不省人事,最后死在了医务所。那场斗牛结束的时候,从马德里拍来一封电报,传来奥尔特加的兄弟突然的死讯。奥尔特加跟他的堂兄弟还有经纪人多明金一起乘车离开,但三人还没开出加利西亚就出了车祸,奥尔特加的堂兄弟帕科·卡瓦列罗当场去世。接连不断的不幸压垮了这位斗牛士,他不愿再照原定合同参加十一日在曼萨纳雷斯
的斗牛。十日夜里,桑切斯·梅希亚斯刚结束一场在韦斯卡
的斗牛,就去了萨拉戈萨
。他不顾整个斗牛班子的劝阻,同意代替奥尔特加上场。其他人认为他第二天下午会太累,对付不了阿亚拉的牛,但也并不觉得格外危险。吉卜赛助手们劝阻他则是为着更为可怕、更避无可避的缘由,但并没有说出口。两三周以前,他们就闻到伊格纳西奥身上的死味。那种脓水和枯香堇的臭味只有吉卜赛人才闻得出来,在宾馆的狭小空间里简直不堪言状。吉卜赛助手们必须努力克制,才能不向桑切斯·梅希亚斯透露此事。
据说伊格纳西奥最后到达曼萨纳雷斯时已经疲惫不堪。途中花去许多个小时,穿过阳光炙烤的公路和蝉鸣不息的田野。被牛刺伤的那个下午,他跟“小螺纹”
和科罗查诺
一块斗牛。归他负责的是第一头牛,这头牛也是阿亚拉的,名叫格拉纳迪诺,黝黑而雄壮。伊格纳西奥坐在斗牛场的围栏边,做了个自杀般危险的逗耍动作。人群欢呼起来。伊格纳西奥打算再来一回,但这次格拉纳迪诺把角刺进他的左大腿,将他掀过了围栏。那时他尚且清醒,请求把他带去马德里。斗牛开始前,他去看过乡里的医务所,认为那儿医疗条件不够,照料不周。但他们不得不在曼萨纳雷斯先给他施行急救,塞住他血流不止的伤口。假如当初在斗牛场上做了恰当的处理,那伤口也许本不会夺走伊格纳西奥的性命。然而,从那时起,种种不幸就像樱桃一般彼此缠绕。汽车在去马德里的半路上坏了,别人谁也不愿意载伊格纳西奥,不想让他的血弄脏自己的车。他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过了好几个小时才修好故障,重新上路。与此同时,他们不得不给桑切斯·梅希亚斯更换外敷药物,因为地狱般的炎热已让敷料开始变质。等他们终于抵达马德里,来到塞戈维亚医生的诊所时,桑切斯·梅希亚斯虽然意识尚存,但却已经因高烧陷入谵妄,大声呼喊着他的儿子,呼喊着我。那个不像是女人所生,而更像是用栎木一口气雕成的男人已经变回了一个幼童,喊着要我们跟他玩拍手游戏
和抢位置游戏
。
那时我不愿走进诊所,更不愿走进那间屋子。未来我将在我最哀痛的一首诗里写道,那间屋子“耀着苦痛的晕光”
。好几个小时里,我一直待在人行道上,询问每位来访者伊格纳西奥的情况。他们说他伤势恶化,希望愈发渺茫。他们反感我的态度,因此移开目光,不直视我的眼睛。他们以为我不进门只是出于非理性的恐惧,觉得一个娘娘腔面对死亡当然会恐慌。我多想在大街中央冲着他们喊出纪德对自己原则的声明:“Je ne suis une tapette! Je suis un pédéraste!”(我不是个娘娘腔,搞搞清楚!我是个鸡奸者!)
我并没有害怕死亡害怕到以为它会传染。我虽然不承认宇宙的逻辑,也不接受地狱的荒谬,但从来没有不理智到那种程度。实际上,后来我在诗中直面伊格纳西奥命运的那份勇气无人能及。即使有人能像我一样勇敢,也做不到为伊格纳西奥的男子气概留下证言。就算是阿尔贝蒂献给伊格纳西奥的挽诗,在我的诗旁也相形见绌。我只是没法看伊格纳西奥受苦,没法亲眼看着坏疽无可救药地摧毁他,将他变成他此前从不曾成为过的人,也就是说:一个死者。
伊格纳西奥本人在谵妄中大概以为,我不愿见他是出于性倒错者的软弱。他的眼睛出现在我的梦里,谴责着我。在我的那些噩梦里,他的眼睛睁得大极了,那张宽额、长颌、阳刚而不乏敏感的脸上投出严厉的目光,紧紧盯着我。因前几年秃顶而愈显宽大的斑岩似的额头下,一对静默的瞳仁控诉着我,纠缠着我。我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无法醒来,无法逃离他复仇般的凝视。他的目光谴责着我的缺席,谴责着我生为同性恋的罪孽,可是,就算我生来是个完整的男人,他也一样能怪罪我。
伊格纳西奥的眼睛在梦与醒之间纠缠着我。恐怕在那时,在他死前,我就已想出挽歌的雏形。我想,在他被牛顶伤的最终时刻,伊格纳西奥大概不会合上眼,就像那些末日的怪物,在那个好像碧玉和红宝石的男人面前永远定定地瞪着眼睛。我想即使在他死后,那双眼睛也会依然圆睁,谁也无法用手帕掩上它们。永恒将会把他变成一头晦暗的弥诺陶
,野兽与被害者将混为同样的残骸。那些骨头响如脚步、鸣如燧石的雄壮亚当们,没有一个敢在他灵堂中央的凝滞眼神里自照,如同我不敢在他的弥留时刻探望他,尽管缘由大相径庭。
说来讽刺,伊格纳西奥,这位世上最勇敢的斗牛士,竟会指责我怯懦如阉人。讽刺,的确,因为从前他也曾在我面前温顺而令人羞愧地低下头颅。我们都见过他在科尔多瓦集市
手拿斗牛布横杆,在一头巨大如吉桑多石兽雕像
的公牛前屈起一边膝盖,用另一边膝盖轻撞它的口鼻,引它攻击。那头牛的牛角尖刮过他的胸口,假如它突然暴起,定会刺穿他的身体。此举尽管鲁莽,也并非全然盲目,他深知那群牛的习性,并不害怕被攻击。然而,就算他预感到自己会被攻击,他也会试试运气。伊格纳西奥英勇无比,从不会感到半点恐惧。
我指的是生理上的恐惧。道德上的恐惧他仍能敏锐地感知。到他死前两三年的时候,他已和“阿根廷女郎”
做了将近十年情人。我很喜欢“阿根廷女郎”。我的戏剧处女作是部带序幕的两幕剧,当时饱受非议。她在那部剧里饰演蝴蝶一角。后来我为伊格纳西奥写的挽歌将会题献给她,尽管当时我们三个人谁也没有料到。她对我总是怀着难舍的柔情,像母亲又像姐妹。有些女人就是会对我这样的男人产生这种感情。当时她已是闻名全欧洲的舞蹈家,却同意出演那部如今已无比遥远的戏剧,一个将将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写的戏剧,并且从未因那部剧的失败而责备我。我或许会忘记仇恨,但从不会忘记感恩,那时她愿意屈尊出演我的戏剧,我一直铭记在心。后来,我写的诗和其他剧作让我出了名,而她对我的作品赞不绝口,说她一直相信我的才能,相信命运定会令我成功。打从一开始,她就向我透露了她与桑切斯·梅希亚斯的恋情。之前她可能也爱过、享受过其他男人,但伊格纳西奥令她转眼陷落,爱得破釜沉舟。我知道伊格纳西奥不会离开他隐忍又善妒的吉卜赛妻子,那位“雄鸡”家族
的小妹;他也不会放弃皮诺蒙塔诺
的庄园,不会抛弃立志成为斗牛士、叫他分外挂虑的儿子。(“如果非得有具支离破碎的尸体被抬进家里,我希望是我而不是我儿子的尸体。”“阿根廷女郎”告诉我,伊格纳西奥曾这样对她说。)从前我没有察觉,事到如今,在这地狱螺旋中,我方才明白伊格纳西奥的话如何变成我挽歌中的诗句。那时我在诗中写,谁也不认识那具存在的肉体,他躺卧其上的石板不认识他,腐烂遗体下的黑缎子也不认识他。“阿根廷女郎”摇着头继续说,即使伊格纳西奥离开了他的妻子、儿子和庄园,他最终也会回到他们身边,就像他一度宣布退出斗牛界,最后却又重返斗牛场一般。“那是他的命,你懂吗?他逃不掉。连死在斗牛场上都是命中注定。”
假如有本不可见的生命之书,提前记载伊格纳西奥的所有经历,那么书上大概也会有一处脚注记述他另外一些露水情缘。他曾和一位已为人妻为人母的外国女子有过一段恋情。两人是我介绍认识的,但我已经忘了女方的名字。此前从不嫉妒伊格纳西奥妻子的“阿根廷女郎”,现在也被气愤、怀疑和怨愤压垮了。她几乎天天给我打电话,要么就上门来找我,反复讲着同样的话,吐露她的绝望。为了躲她,我从马德里逃回格拉纳达我父母的房子里。说得更清楚些,我强逼自己逃离马德里城,去歇息一番,跟我不愿在伊格纳西奥弥留时分去探望他,都是出于同一个理由:我受不了对他人的痛苦无能为力。回到马德里后,某个宁静的周日清晨,我和几个朋友正坐在格兰大道
一间咖啡馆里,伊格纳西奥漫不经心地走了进来。他停在我们桌前,叉开双腿,站稳脚跟。他的外套大敞着,大力士般的宽肩下双臂在背后交叉,帽子从光亮如石英、如长石的头顶向后滑。谁也没请他入座。他轻蔑地扫过我的同伴,一帮吉卜赛小伙子,技艺青涩的歌手,打扮招摇,却无甚才华。
“你什么时候从格拉纳达回来的?”他问我。
“十来天前吧。”我说了谎,其实我回来还没五天。
“怎么见你就这么难?你跟我保证过,你回来会告诉我。”
“我就是没告诉你。”
“为什么要躲着我?”
“你心里最清楚。”我降低声调,但语气仍冷淡严厉,“你把我一直深爱的人逼得走投无路。那个外国女人是有夫之妇,而你之前有‘阿根廷女郎’。”
“你不能因为这个就像躲麻风病人一样躲我。能不能私下聊两句?”
“我对你没什么好说的,伊格纳西奥,我们最好别再见面了。”
咖啡馆里的人认出了他,朝我们这边看过来。他知道自己正被陌生人像看马戏一样好奇地打量、议论,但却无法动弹。他没法走开,也没法坐下,因为谁也不请他入座。这个男人曾经跪在公牛面前,用膝盖撞牛,引诱它们扭头猛刺,现在却定定地站在原地,当着陌生的人群,当着我这些吉卜赛小伙子的面,向轻慢的对待低头。我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而他垂下眼,肩膀似乎在伦敦剪裁的厚呢大衣里垮了下去。我的吉卜赛小跟班们笑起来,低声讲些粗俗的小话。
“你们现在去哪里?”他咬着嘴唇问,声细如丝。
“我去吃午饭。”
“跟你的朋友们一起去?”
“对,跟他们一起,上平常那家餐馆。”
“我陪你们一块。”他小声坚持。
“没人邀请你。”
伊格纳西奥慢慢缩起身体,努力想在地上找条缝,藏起他挫败的眼神。他知道我平时多么崇拜他,知道我此前多么敬佩他斗牛场上的勇猛、他戏剧上的才能。他会在斗牛场的围栏踏板
边逗引出栏的公牛,也会写一些荒诞的短剧。尽管不曾向他本人求证,但我很早以前就相信,他的超现实主义作品与他斗牛的技艺属于同一种赋予生命以意义、向宇宙揭露自身的努力,这种努力伟大而又有着自我毁灭的特性。然而对他和我都很讽刺的是,见他如此顺服,我又厌恶自己意外的强硬与荒唐的残忍。可是,即使发觉自己强硬又残忍,我也无法将这部分从我天性中割去。
“餐馆是公众场所。”他最终嘟囔道,“我也可以上那儿喝咖啡。我想去就去。”
我不发一语,而他拖着步子离开,没再看我。他走时同来时差不多,双手仍在两胁处交叉,罩在敞开的大衣下头,只是背有些驼。那时我都快忘了“阿根廷女郎”,也快忘了我是在为她受的苦抱不平;但我却想起了伊格纳西奥爱过的许许多多的女人们。让他投入她们怀抱的不是色欲,不是傲慢,也不是爱情,尽管他自以为同时爱着她们所有人。床笫、斗牛场和剧院都只是他的舞台与试验台,他在其中培养并扮演着真正的伊格纳西奥·桑切斯·梅希亚斯,一个每时每刻都在超越宇宙为他框定的身份的伊格纳西奥·桑切斯·梅希亚斯。后来,到内战爆发前夕,到我死前不久的时候,我将再次想起伊格纳西奥以及我对他做出的总结。那时正是安菲斯托拉俱乐部
演出幕间休息的时候,何塞·奥尔特加-加塞特
过来同我交谈。“人永远不仅仅是人。”他叼着长长的象牙烟嘴,同我谈起不知何人。他的烟嘴款式像是玛琳·黛德丽会用的类型,末端烧着波迈香烟。咬着烟嘴的牙齿很年轻,和他的岁数极不相符,叫人吃惊。“我不同意。”我反驳,“不过,有些人倒确实在努力超越自身。伊格纳西奥·桑切斯·梅希亚斯就是如此。他死在曼萨纳雷斯的斗牛场上,到现在已经快有两年了。”
我刚和两个学徒歌手
在餐馆坐下,伊格纳西奥就独自一人来了。他在角落一张桌旁坐下,背靠着墙,倾身向前,手边放一杯雪利酒,也可能是曼萨尼亚雪利酒。他久久地坐在那儿,像等着墙壁倒下来,砸碎在他背上。他时不时偷偷瞥我一眼,又转回去盯着桌布,陷入沉思。我没等那两个吉卜赛小伙喝完大蒜汤,就粗鲁地把他们打发走了。他们离开时毫不意外,也没感觉不舒服,因为我慷慨得很,让他们情愿如此卑微。他们是我黑暗的恶习,与我不能道出名字的那种爱天差地远。当时我对谁都不曾怀有那种爱。我认识他们时,正处在我人生中唯一一段丰衣足食的日子里。我为他们挥霍剧作的报酬,只为让他们偷偷给我一个吻。之后我又因为恨他们而恨上自己。
等到只剩下我一人,我无所顾忌地打量起伊格纳西奥来。他的颅骨在皮肤下清晰可见,像达利用炭笔画的弗洛伊德的透明头骨。(弗洛伊德言之凿凿,将达利称作“狂热西班牙人的完美典范”。)桑切斯·梅希亚斯的额骨很宽,两边的颧骨、太阳穴间距很大。固执的天性使他的下颌总是紧绷,嘴唇紧贴牙齿。那时我大概无意中已经猜到,我和伊格纳西奥两人都将很快死去,血染大地。近十年前,我已在《梦游人谣》的一个人物身上预言了我的命运,仿佛他是我的替身。他被宪警追捕,身负刀伤到来,向他死去爱人的父亲请求,让他在爱人铺着细亚麻床单的铁床上死去。诗中的交易最终没能谈妥,我也没能预见注定降临在我身上的命运。然而,或许是诗人的感觉与本能察觉到了理性和意识无法澄清的事,我惊觉自己竟向伊格纳西奥招起手来。他望着我,却像视而不见,仿佛不明白我的意图,不确定我真实存在。我不耐烦地催促,最后终于让他起身,犹疑地走到我这张桌来。他似乎弄不清我究竟是在叫他,还是在叫某个外表和灵魂都与他别无二致的复制品。之前在咖啡馆的场面再次重演:所有人都看向我们。伊格纳西奥还没表明身份,他们就先认出他来;但那时我已不在意陌生人的关注。生活从真实变为谎言,有时自觉被人观察再正常不过,正如剧院里会坐着观众。我搂过他的肩膀,把菜单递给他,一面凝视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又大又黑,虹膜周围燃烧圈圈银线。
“行了,兄弟,”我低声道,“告诉我你想吃点什么,再给我讲讲夏天的斗牛怎么安排。”
在分配给你的地狱剧场的大厅里,你在马德里的最后一日随着回忆浮现,上演。一九三六年七月十六日,那个星期四,那个西班牙内战在非洲爆发的前夕所发生的一切,都分毫不差地重现眼前。前一晚你梦见另一个男人的画作,那幅画似乎绘制在一块玻璃上,玻璃又镶在木板里。画的下方,拉斐尔笔下的帕里斯睡梦沉沉,对美惠三女神的到来一无所知。在他身边,你见到一枚张开的贝壳。你为达利写颂歌的那段日子里,你曾在里加特港
,在达利画过的某片奇妙海域边端详过那枚贝壳。它的凹陷一半是白色,一半是赭石与暗红色,一圈边缘被太阳染金。(“他们用精确的拉丁学名称呼它:
Crepidula Ony
x
。”你们的友谊仍未结束的那几年,达利曾这样告诉你,他总爱集藏一些无用的知识,“在热带太平洋地区,人们管它叫缟玛瑙拖鞋
。”)缟玛瑙拖鞋另一侧,一只巴利
白鞋挨着它和帕里斯。一只鞋帮很低的白鞋,你立即认出它正是你自己的鞋。是你那位智利外交官朋友卡里略·莫拉
硬逼着你买的,他看烦了你蹬着那双带搭扣的笨重鞋子,管它们叫疯女胡安娜
夫人的凉鞋。缟玛瑙拖鞋上方,玻璃画的正中,悬着一枚闪着珠光的巨大贝壳。贝壳的空陷处是一整个铜色、暗红与金黄色的漩涡,一个被截断的女性裸体在上方悬着,或被什么托举着,她的手中拿着一颗苹果。毫无疑问,这是拉斐尔三女神之一的部分躯体,虽然拉斐尔从没画过这样畸形的东西。达利也没有,尽管贝壳右侧出现一座有着平滑坡面和金属峰尖的山峦或悬崖,叫我想起里加特港。巉岩上冒出一只蹲伏在地的巨猿,像被无形的,或者是在梦中被忽略了的重负压垮。它几乎与岩石同高,但身体澄黄透明,好似猫眼石雕成,瞳仁浑圆湛蓝,犹如绿松石。珍珠色泽的巨贝正中,你看到另一枚贝壳,仿佛一块被切开的镶板,又像老树上的一条割痕。你也可能将它认成一道凝为化石的目光,来自某个远古的人类,那时我们这个物种还没有诞生——我们这个物种并非一直是人类,甚至注定有朝一日无法再做人类。贝壳的外侧是靛蓝色的,形似树皮,下方则呈现干树脂的色泽。横向切口中央颜色变深,泛起蓝色,像金属化的眼睛中露出隐蔽的瞳孔。这梦境仍然残存一线,如今在舞台的最高处,帕里斯沉睡的形象之上萌芽。它是另一道螺旋,属于一枚同悬崖上的猿猴一般巨大的螺壳,螺旋中心的红色巨弧后接着一道棕褐色的弧线,层层叠叠如不断擦去重写的羊皮卷。这些弧线紧邻着另一位拉斐尔的美惠女神的曲线,她背朝观者,张开双臂,将这些曲弧紧抱在她赤裸的身体上。至于第三位神祇,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你都只看见她从胸部被截断的躯体。那尊栩栩如生的胸像从她同伴的前臂上方探出头来,又或者它是萌发于那只独一无二的蜗牛被剥下的硬壳,要么就是诞生自赤红与棕褐的斜面间被剃刀划开的一道皱褶。
你从这些怪梦中醒来,心想,那天要发生在你身上的事都已发生过了,包括你对噩梦的记忆。比起心想,更像是察觉到一种预感。说得更详细些:并不是说,你在伊格纳西奥身上隐隐猜到自己曾是另一个人,又在那个冬天周日格兰大道的餐馆中,由走近你桌子的他本人证实了你的猜测。你确信的是,你在一九三六年七月十六日那个星期四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曾在许久以前完全相同的某天做出、说出。但你犹豫了,疑惑自己是否真的曾经经历过两次那段时光,是否真的已在你灵魂最非理性的部分中预感到,在你本人抵达地狱之前,那里就已开始演出你的节目。我们的记忆很可能比我们率先到达这螺旋上的舞台,我们尚未在地上经历某事,对它的回忆就先在此处诞生。总而言之,你自己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沿着走道斜坡的第三间剧场里的那个人是死是活。你看着他舞台上的那座教堂,偶尔会怀疑,在死亡前夕,回忆会先于我们进入永恒。也许可以怀疑得再深一些,问自己,是否这个世界早就为我们备好了专属的剧院池座,远远早过另一个世界中的我们被孕育的时刻。
无论如何,正如此时在舞台上演的那样,当你仍穿着晨衣和拖鞋,煮第一份加奶咖啡时,你阿尔卡拉街
那套公寓的门铃响了起来。你毫不惊讶,也不愿去猜测是谁,因为你暗暗害怕知道来人的身份。按铃的是位年老演员,他失了业,被尚可接受和难以想象的种种不幸百般摧折。前一天晚上,他差点从你这儿提前讨走一大笔钱。你请他一起用早餐,两人在挨着阳台的工作室里站着喝咖啡,吃马利饼
和涂了果酱的吐司。你在一首诗中曾留下遗嘱:你死后,应当把阳台敞开,让风穿过,然后将你埋葬在风向标中。流动商贩在人行道上叫卖着海蟹、鳌虾、阿斯托加
的黄油蛋糕和米拉弗洛雷斯
的奶酪块。阳光汹涌而入,泼洒在明亮的镶砖地板和盖着沙发的莫莫斯特南戈
毯子上。
“我的不幸您数都数不清。连我自己都没法全讲个遍,总会漏掉最重要的几件。”
“……”
他犹豫了一瞬间,不知道要把空杯子放到哪里。你准备去接,好让他继续抱怨下去,但他抢先一步,把杯子放在了阳台的石头地板上,贴着门槛底部,紧挨白色的百叶窗片。他从手指上舔掉果酱,继续他那由称颂与学究式的追问构成的哀歌。
“您还很年轻,但已收获了应有的声名。您有着天生的才能,这点谁也不会冒昧地否认。因此,思索我今天、昨天和前天的生活时,我想斗胆问问您的看法。请您告诉我,我们生下来是为了什么?”
“……”
“我来告诉您。是为了死去,虽然我理解不了其中的道理。但无论如何,不会像我命里摊上的这样,只是为了受苦。对于像我这样不幸的人生,总结一下就会得出结论:我来这世上一定是来错了,因为就算是再微不足道的人生,那位天上的大建筑师也不至于把它造得如此糟糕。您认为呢?”
“……”
“要是我就会说,我在这儿就是个错误,我本该出生在别的年代,出生在我家族过去的另一个时期,那时,无论是在我父亲还是我母亲的家族中,都总是有光耀门楣的著名演员。您知道我的一位曾祖母是伟大的迈克斯
的姐妹吗?”
“……”
“对,先生,就是那个在斗牛表演的午后对着斗牛士科斯蒂亚雷斯
起哄,结果被对方回喊‘迈克斯先生,迈克斯先生!这里可不是剧院!你在这里可是会真的死掉!’于是发现自己遇上对手了的伊西多罗·迈克斯。我猜您已经听过这故事了。”
“……”
“在我们家,这个故事从曾祖母起代代相传。顺便一提,曾祖母在堂莱安德罗·费尔南德斯·德·莫拉廷
的《新喜剧》首演中登场,饰演年轻的玛丽基塔。她还出演了《灯火凡丹戈》
[4]
里的梅蒂奥库罗,但它只是部幕间剧,没那么叫我们自豪。我就应该出生在从前那个有《新喜剧》和《灯火凡丹戈》,有迈克斯和科斯蒂亚雷斯、戈雅
和莫拉廷的年代,和我的曾祖母结婚。如果是这样,我猜我的生活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悲惨,好似一部写砸了的希腊悲剧。您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或许能回答这两个在我眼里连体双生的问题。为什么我们来到这世上?为什么我们来到这世上的时间唯一而无法转圜?”
“……”
门铃又响了三次,你立即认出来人。是拉法埃尔·马丁内斯·纳达尔
,之前他允诺当天一点整来接你,一起用午饭。他的脑袋不知因什么病生满了痂,为了往痂上涂硫磺,一度把头发剃得精光。现在头发又长了起来,微微卷曲,紧贴头皮,下边是一张长脸,一对像小耳朵羊一样的小巧耳朵。他在沙发上翻一本书,耐心地等着你,与此同时,你给了梅蒂奥库罗的曾孙几枚比塞塔、一封交给罗拉·门布里维斯
[5]
的推荐信。那封信是你坐在桌前,面对着那幅毕加索为巴尔扎克《不为人知的杰作》所作的迷宫画,在一张四开纸
上写成的。那位演员庄重地向你道别,然后离开,拉法埃尔则继续等着你剃须穿衣。到了街上,太阳以其生石灰般的光辉迎接你们,而你这才想起自己关上了阳台,把空咖啡杯忘在了外头。
“伊格纳西奥·桑切斯·梅希亚斯死的那年,我在这间餐厅和他吃了最后一顿午饭。就是在这张桌子上。”你们刚一坐下,你就说,“我有种预感,我们俩之后也不会再一起来这儿了。”
“那场悲剧发生快要过去两年了。”他接过话,但故意忽略了你的预言,“可有时我会觉得伊格纳西奥并没有死去,曼萨纳雷斯斗牛场上的刺伤还没有发生,即使它会无可避免地来临。我不知道有没有解释清楚。”
“我完全理解。一方面,我会发誓说,我们再也不会在这里,也不会在任何其他地方一起吃午饭。”你终究是个安达卢西亚人,说着摸了摸桌布下面的木桌板
,“另一方面,我也很确信,今天早上发生的一切此前都在同样的地点发生过。”
那时他正要回答你,正如此刻在剧院中上演的一样,但“餐厅领班”
和看似来自外省的一对新婚夫妇打断了你们的对话。领班带来了菜单,那对年轻夫妇则想知道——“又来了”
——你是不是就是写下《不贞之妇》的那位诗人?他们请你签名,你签了,用你首字母拉得极长的纤细字体。在永恒中,你会觉得这字体太俗气,像出自一位可笑的女才子
之手。他们很感动地走了,走前紧紧握住你的手,告诉你他们都是老师。马丁内斯·纳达尔一边点菜,一边微笑着,用肯定的口气说,你的朋友们很快就不能陪你上街了,因为女人们会争相亲吻你的双脚,就像何塞利托
在塞维利亚经历过的那样。你回答,何塞利托死前的那个晚上,也有个女人朝他大喊:“但愿你明天在塔拉韦拉
被牛顶死!”神准时地实现了她的愿望。拉法埃尔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因为开始上菜了。你几乎一口菜都没尝,那天你对一切都无所谓,只关心自己的命运,你害怕它已成定局。
“拉法埃尔,这里会发生什么事?如果战争来临,我是活不到最后的。”
“这个国家永远处在混乱的边缘。受深渊吸引是我们民族性的一部分,这点和古埃及人正相反,据说他们厌恶空虚。到头来,一切都会用大头钉和胶漆复原。现在同样不会走到血流成河的地步。”
他在撒谎,为了不让你陷入绝望。他和你一样确信,罪行的复活节正在临近。你们之间唯一的区别在于,他内心深信,无论情况如何,他都会从屠杀中幸存下来。
“我们时间不多了,这种不确定的感觉又叫我很烦恼。”你有些自相矛盾地继续说道,“何塞·安东尼奥·普里莫·德里维拉
被捕前不久的一天晚上,我还跟他吃了顿晚餐。”拉法埃尔手中吃鱼的餐叉都差点掉下来,他不敢置信地看着你。“你别这么惊讶。那也不是我们第一次私下见面。要是有人看见我们在一块,对我们两个来说都不方便,我们总是打车去一家偏远的旅店,路上紧拉车帘。”
“但你俩为什么要见面?老天哪!”
“哦,也没什么!是为了谈论文学。他熟读龙萨
,对任何时代的法国诗歌都颇有见地。但那天他没能发表什么高论。我们埋头进餐,看也不看彼此,直到最后我高喊起来:‘如果西班牙爆发战争,你我都看不到它结束。战争开始不久,他们就会把我们俩都枪毙了。’”你忽然抓住马丁内斯·纳达尔放在桌边的手臂,“拉法埃尔,我不想让他们像杀一条狗一样杀了我。拉法埃尔,我可以躲到你母亲家里去,对吧?”
他看着你,被你的恐惧吓到了。在小小的耳朵之间,在额头顶部绵羊毛般的发茬下方,他的眼睛流露出悲伤而惊愕的神情。
“没问题,你当然可以躲到我母亲家里。可是,谁会想要你死呢?你只是个诗人而已。”
“何塞·安东尼奥·普里莫·德里维拉也回答了一模一样的话。我告诉他,他们正是为此才要杀死我,因为我写过诗。不是因为我是同性恋,也不是因为我支持穷人们。当然,我支持的是善良的那些穷人们,你明白的。我还对他说,这个国家是一个集合了各阶级谋杀犯的共和国,一旦历史
给了西班牙人机会,他们一定会像老鼠一样彼此残杀。他们将会枪毙我,因为我写诗,还因为我没有能力自卫。就因为这个,是的,先生。‘得
,’我用上我在哈瓦那学会的表达,对何塞·安东尼奥·普里莫·德里维拉说,‘你知道桑切斯·梅希亚斯去世的许多天前,他班子里的吉卜赛人就说他散发出死人的恶臭吗?假如他们现在进到这里来,我们的尸臭味能把他们吓死。’”
“别抬高声音,镇定一些。”
“我很镇定。我很自信,甚至能像谈论不相干的人一样讲述我死后的荣光。等他们用枪子儿打烂我的身体,许多年之后他们还会写书自问,当时为什么要杀害我。反正我得弄清楚这一点,才肯离开这个世界。”突然,你又前言不搭后语地乞求起来,“拉法埃尔,你真的觉得你母亲会把我藏在她家里吗?”
“我十分肯定。如果你想的话,我们今天下午就过去。”
“好,好,越早越好!我要和你的母亲与姐妹一起闭门不出,直到这场逼近我们的仇恨与罪恶的暴风停息,都不离开她们家半步。走吧,结账吧。这阵子恐怕连时间都变得宝贵了。”你忽然用掌心拍了下桌子,发出一声苦恼的喊叫,引得周围坐着的人们回头看你们,“我在说些什么啊,拉法埃尔?我疯了吗?我不能躲到你母亲家里去。我今天下午就得去格拉纳达。后天,七月十八日,是我和我父亲的命名日。我们总是在家里,在圣比森特庄园过命名日。我可不能缺席。那天将会飘满茉莉和夜香木的香味。”
“你这就太不谨慎了。”他边说边付了账,把小费叠在壶底,“你这么害怕的话,不如待在马德里,如果真发生了什么事,你在这里比在格拉纳达更安全。在格拉纳达,很多人一本书也没有读过,不会原谅你这么出名,更不会原谅你喜欢男人。这两件事他们都理解不了,但前者更会令他们气愤。”
“你从没去过格拉纳达,怎么能这样说?”
“都一样,我能想象得到。”
“不管怎样我都要走,剩下的就交给上帝吧。你为什么付了午餐钱?我本来想付的。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而你毫无疑问会活得比我长。我们上耶罗大门
去喝咖啡吧。我请你喝杯干邑白兰地,或者你想喝什么都可以。”
你俩一起去了耶罗大门。你几口饮尽奠基者牌
的白兰地,马丁内斯·纳达尔几乎是在偷偷瞟你。你的一部分焦虑,尤其是你的不确定感,似乎也传染了他。从他的表情中,你读出愈发明显的忧伤或预示。或者是你自以为如此,因为你总是将邻人与世界看作你和你情绪变化的反映甚或延伸。然而那天,在耶罗大门旁的那家咖啡厅,你不需要动用想象力,就能在周围看见你忧虑的集体形象。已是盛夏,但马德里的街道仍然时时刻刻涌动着人潮。战争爆发前,谁也没法下决心离开。突击警卫队
的卡车从大学城驶来,沿公主街
向下开。几个小男孩叫卖着报纸,报道国会最近一次辩论的倒退。拉法埃尔买了一份,你边读边发抖。紧急状态延长,卡尔沃·索特洛
被杀引发的愤怒争论仍在持续。希尔·罗夫莱斯
指控人民阵线
的政府是耻辱、烂泥和鲜血的政府,恐怕很快还会成为饥饿与贫穷的政府。巴尔西亚
以内阁的名义对他进行反驳。
“拉法埃尔,你还记得我那份没出版的戏剧手稿吗?我起名叫《观众》的那部剧?我上周把它借给你来着。”
“我怎么会忘呢?你难道觉得我把它弄丢了?”
“当然不是!老天啊,今天下午你可别对我发火!”
“我没发火;但我也不愿你把我想得很坏,哪怕一瞬间也不愿意。”
“我怎么会把你想得很坏呢?我甚至想对你坦白一个确定的信念,我对自己都不敢说出口的一个信念。”
“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说《观众》,我放在你家的那部剧作。”
“很遗憾,我还没来得及读。”
“无所谓。我也好几年没读过它了,但我相信,这部作品会超越我们的时代。我把所有的戏剧,当然也包括我自己的戏剧,远远甩开了好几代。你或许很难相信,但我可能超前了好几个世纪。有一次我为莫拉
夫妇朗读这部剧,他们都吓坏了。注意,莫拉夫妇很喜欢我,他们总是像和蔼的小羊驼
一样亲切!贝蓓听得都快气哭了。后来她说,这些纯属胡言乱语,渎神之论。卡里略以他特有的方式批评了我,更有外交风度。但他也脸色发青。‘你不能出版这东西,更不能把它搬上舞台。’他在沉重的智利式的叹息间呻吟道,‘最好还是烧了它,忘了它。’那时我明白了,我写下了属于我的杰作。你知道,不被理解的永恒杰作,在他人眼中永远是一座迷宫。”
“既然你这么说了,就不会有错。”他语气疲惫地赞成,“我马上就去读《观众》。”
“没必要。我搬上舞台的那些戏剧里满是轻易的让步。它们之所以能震撼观众,博得他们的欢心,是因为其他剧作还要更差劲,或者换言之,纯属垃圾。但是,我知道写这种戏剧有多么简单。我感觉自己有些像索里利亚
[6]
,恼怒于自己如此擅长给陈词滥调加上韵脚;又有些像波利克拉特斯
,惊惧于自己的幸运。《观众》却不一样。我不得不彻底竭尽自身,沿着穿越我灵魂的阶梯下降到我存在的中心,才能完成一部如此真实的戏剧。”
“行,行,”马丁内斯·纳达尔不耐烦地打断你,“我跟你说过了,我会去读的。”
“而我要再重申一遍,你不该去读。说了你别生气,但眼下你理解不了《观众》。说句实话,我自己也理解不了。”
“那你为什么要把它借给我?”
“为了请你帮一个比阅读它重要得多,也有用得多的忙。”
“好极了,你说吧。”
拉法埃尔·马丁内斯·纳达尔好奇地打量着你。直到刚才,他都对你的恐慌不胜其烦,忍无可忍。可是,突然之间,他却不得不凝神细听,将五感都专注在你说的话上。在麻雀的叽喳声和日报商贩的叫卖声中,暮色徐徐降落。
“向我发誓,如果在即将来临的战争里,我出了什么事的话,你会马上把《观众》的原稿销毁。”
“我什么誓也不发!”
“那么,答应我就好了。”
“我也不答应。如果它是你的得意之作,你为什么还想销毁它?”
“正因为它是我的得意之作,只有我才能怀疑我自己作品的重要性。如果我死了,《观众》没有理由为他人而存在。”
“我只保证不读它,你一从格拉纳达回来,我就把它还给你。”
你退让了,不再吭声,一部分是因为突然袭来的疲惫,一部分是因为你忽然觉得《观众》像是别人的作品。就好像,和你刚才说的那些话相反,这世上唯有你无法理解它。那种感觉再次压倒了你:你觉得好像从前就经历过那一天,感受过一模一样的犹疑。没过多久,你搭计程车去库克旅行社买火车票,在车里滔滔不绝,谈论你正在构思的另一部剧作。你给它起名叫作《所多玛的毁灭》,将圣经与超现实主义融合。尽管一字未写,但你已纤毫毕现地描述起一幕幕场景。最后一幕开场,罗得
邀请上帝派来的两个天使进屋。这位义人的家应当位于所多玛广场的一侧,庞贝式的柱廊之内(“是乔托
眼中的庞贝,拉法埃尔”),罗得将设宴招待那对极为俊美的男子,耶和华隐姓埋名的大天使。斜裁的布景中将呈现一座带围墙的小花园,家主两个尚是处女的女儿将在花园中哀叹此地男子的冷漠。渐渐地,城中的同性恋们将聚集在门廊前,渴求着堕落的享乐,高声呼唤着外来者。“把到你这儿来的外乡人交给我们。把他们带到广场上,任我们所为。”
罗得:“众弟兄,请你们不要做这恶事。我有两个女儿,还是处女,容我领出来,任凭你们的心愿而行;只是这两个人既然到我舍下,不要向他们做什么。”性倒错者们对他的请求充耳不闻,扑向门廊。罗得和天使们于是逃进屋内,闩上前厅的门,与此同时,人群用拳头擂着门板,愈发激动。父亲畏惧的尖叫自屋中传出:“我将我的女儿交给你们!我将我的女儿交给你们,让她们与你们交合,受孕!尽情使用她们,医治你们的恶吧,趁那唯一者,那名字不可言说者将这座城市夷为平地,以惩罚你们的罪孽之前!”吼叫的合唱和惊骇于淫欲的处女的泣声构成对位,同一种欲望驱使不同的声调与音色彼此对照。(“像我在哈莱姆区
[7]
一座教堂里亲眼目睹的黑人教士的奋兴布道会。你没法想象,赞美诗的波涛和暴风是如何在空中旋动,仿佛鞭子与闪电之雨,落在领圣餐的信众背上。”)接着,大门将骤然洞开,天使从入口出来,浑身闪耀着美。然而,他们的视线却如九头蛇的视线一般令人目盲,因为上帝将那视线变成了神怒与神罚的闪电,降在同性恋们的城。堕落者们双眼被神圣造物的凝视灼烧,尖叫奔逃,在广场的地面上翻滚(“……有点像基里科
那些冷漠而玄奥的画作中的人物”),发出恐怖痛苦的嚎叫声。罗得将拉着他女儿们的手,沿着荒原上的小道逃向山中。在他们身后,燃烧的硫磺倾盆而下,主,那名字不可言说者,将在令鸡奸者失明之后活生生地烧死他们。鉴于这是从所多玛的命运中学到的唯一教训,你又像为十四行诗加上补充诗段
似的加了一句:讽刺的是,紧跟在所多玛的判决与惩罚之后的却是对乱伦的发明。等到只剩罗得与两位处女独处,她们两人将达成共识,决定既然没有别的男子,就靠亲生父亲的帮助来结束童贞。她们将连着灌醉罗得两次,每人同家主睡上一晚,怀上他的孩子。罗得将在两人身体里播下种子,姐姐将成为摩押人
的祖先,妹妹则将生下便亚米,亚扪人
的祖先。(“落幕!”
)
“拉法埃尔,拉法埃尔,我有了一个绝好的主意!真不知道之前我怎么没有想到!”
“你打算干什么?用燃烧的硫磺把马德里夷平?或许我们活该如此。”
“不是,不是,多吓人哪!我可不是《旧约》里的上帝。我只不过是个犹疑不决的孩子,一个惊恐万分的诗人。拉法埃尔,跟我一起去格拉纳达吧!”
“可是,什么时候去啊?”
“现在就走。我们到库克旅行社,不买一张卧铺票,买两张。就这么定了。”
“你疯了。我怎么会去格拉纳达?而且老天哪,为什么今天下午就要走?”
“因为我请你去。全都算在我账上,当然也包括车票。你从来没去过格拉纳达,眼下正是时候。况且我也需要你。我有种预感,如果你和我一起去那里,你会改变我的命运,叫我刀枪不入。”
“你彻底疯了!你以为世界围着你转,好像你是个魔法师的学徒
似的。”马丁内斯·纳达尔渐渐对你生起气来,但你既不着恼,也不因此收敛。你只是忽然被无尽的疲惫攫住,因为连他对你提议所做的反应,你此前也已经预见了。“就因为你要求了,我就必须立刻定下行程!只是为了讨你欢心就得这么做,听着就离谱。简直是无稽之谈!”
出租车停在格兰大道旁的库克旅行社前。你付了车费,而马丁内斯·纳达尔仍在慷慨陈词。现在他只是为说而说,你已经没在听了。你认为,或者再次认为,这就是世界,至少是这个国家的境况:疯人合唱团中的成员彼此说个不停,但从不倾听。
“行,老兄,行。这不重要。”你违心地说,“有机会我们再一起去圣比森特庄园。如果我在什么地方冒犯了你,还请你原谅。”
你挽住他的手臂,两人一起进了库克旅行社。你报上姓名,等他们给你开具一张十分英式的收据,员工却目瞪口呆地将你从头打量到尾。你就是那位诗人吗?我们都是诗人,以我们自己的方式。他指的是那位写了《耶尔玛》的诗人兼剧作家。我的天,多好的剧!我看了足足三回!我们所有人在梦中都是剧作家。您曾停下来思考过这点吗?没有,他从未这么想过;但他仍在不懈追问。你是那位写了《不贞之妇》的诗人、《耶尔玛》的作者,是还是不是?不,你不过是你兄弟的兄弟罢了。拉法埃尔·马丁内斯·纳达尔用胳膊肘支着柜台,在旁边直发笑。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已经和这位魔法师的学徒和解了。此刻,他在你眼中尤其像一只即将变形为人的绵羊。你想起昔日在纽约写下的诗句,恰恰是从那场黑人的仪式离开时涂画而成。(“Go down, Moses! Go down, Moses!
去吧,摩西!去吧,摩西!”)你在那里见证了所有变形的努力。马变作狗的无止尽的尝试。狗变作燕子的尝试。燕子变作蜜蜂的尝试。最后终结生命之舞的是蜜蜂变作马的尝试。这就是那首诗的主旨,虽然你已经忘却那些一度铭记在心的诗句。库克旅行社的年轻小伙仍深陷在惊愕与烦恼之中。抱歉,我没理解您的意思。您是您兄弟的兄弟?你没回答他,在空中挥一挥手就离开了。到了外边,你看见把你们从耶罗大门带到库克旅行社(或从库克旅行社带到这座地狱剧场)的那辆出租车,车里的计价旗放倒着
。你们上了车,你报了你家地址,阿尔卡拉102号。
你从来不懂打包行李。每回从马德里去圣比森特庄园,你都是两手空空地上路。那次你为了不让拉法埃尔·马丁内斯·纳达尔唠叨,勉为其难同意拖上一个行李箱。他替你收拾东西,而你对他说,没错,看到了吧,过去几年你满世界跑,却还是会把旧鞋子和新衬衫收到一起,把一支牙刷插到西装外套的胸袋里。一支红牙刷,刷毛很硬,像乔治·卡尔庞捷
永远别在领子上的兰花。你知道的。在你家门口,阿尔卡拉大街的人行道边上,仍然停着那辆出租车。它停在道边,不是在等你们,不是在等任何人。甚至可以说,它从一个没有时间的空间神秘地到来,将你带往一个不可避免的终点。就像古斯塔夫·阿申巴赫
或冯·阿申巴赫抵达威尼斯后搭乘的贡多拉
。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也不知道他死前将在一位天使般的少年身上领略那向来费解的爱情。尽管你没对拉法埃尔说起,但你敢肯定,马德里没人认识这辆出租车和它的司机,他们不属于任何公司、登记处或工会。是的,正如阿申巴赫的贡多拉一样,贡多拉上的船工没有名字(“我不过是我兄弟的兄弟罢了”),或者有名字,但从不为其他船工知晓。“先生会付账的。”那个一脸凶相,难以亲近的人这样对阿申巴赫说过,当时阿申巴赫正要他划去利多岛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刚一到岸,人船就两无影踪,仿佛并不是沿着运河浑浊的水道逃离,而是从空中遁形似的。古斯塔夫·阿申巴赫或冯·阿申巴赫没能付清船钱,尽管他仍欠着冷酷无情的债主们一笔不可解的债务。
“拉法埃尔……”
“你这回又想到什么了?”
“我这一趟回家,又把那个杯子忘在阳台了。”
“老天爷!你在跟我说些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一个空咖啡杯。你到我家的时候,它就放在阳台上。后来我跟那个夸耀自己是迈克斯某个姐妹后代的演员道别时分了心。至于第二次遗忘是什么情况,我到现在也没想起来。”
“你真是难懂。”小耳朵羊在出租车后排微笑,“纯粹难懂。”
“为什么难懂?”
“你一面预言一场战争,断定它刚一开始就会吞噬你,一面又兴致勃勃地想起一个忘在你公寓阳台上的杯子。”
“一切都悲剧性地吻合。”出乎你本人的意料,你辩解起来,“拉法埃尔,浑身是血的死者将填满马德里周边的这些街道和农田。这座城市将遭受炮击和轰炸,直到许多街区碎为废墟。但我同时也预感到,我阳台上的那个杯子将毫发无伤,从所有大灾难中幸存。”
现在马丁内斯·纳达尔不说话了。你令他缩回灵魂深处,努力想象着你说的他听不懂的那些话,心中突然显出另一个人所见的幻景。与此同时,下午沿着屋顶向上空逃遁,宛如毕沙罗
某些画作中的景色。你想起前夜的梦,自问,难道我们以为真实鲜活的一切恰恰只是画中景物?换句话说,我们究竟是作为注定死亡的生物真实存在,抑或仅仅是他人画作中有意识的幻影表象?你排斥这一念头,晃了晃你那被人暗中嘲笑粗野的黝黑脑袋。你们的命运冷酷无情,无法转圜,犹如那条源头埋藏在虚无彼方的河流,人们没有别的名字称呼它,于是将它唤作时间。相反,在画中如在梦中,水和时间都不流动。梵高的旋风、莫奈的睡莲、委拉斯凯兹的迟缓无比的宫娥,一切都在画布上凝止。
在那一瞬,你骤然开悟,认为自己理解了地狱。
地狱不会是别的,而正是你前夜的梦,你预感到它将是你最后的梦。你以冰冷的、近乎非人的清醒预见了你的死亡,直到你死去之时,你都将在闭锁的黑暗中盲目地沉睡。但你不会忘记那个噩梦,它既是你一切经历和梦想的总和,又是无限地狱确切的预兆(至少当时你这样相信)。地狱正是那些不可理解的形象永无止境的在场,它们永生永世地包围你,填满你。被理发师的剃刀切开的蜗壳,从胸部被截断的女神,紧抱红褐纹路贝壳的美惠女神都在那里,同你一起,在你之中。先于我们存在的物种那凝为化石的瞳孔,变为另一枚珠光贝壳湛蓝的核心。瞳仁犹如绿松石的澄黄巨猴正对着陡峭的巉岩,被透明的重担压得蹲伏在地。被截断的赤裸胴体手拿苹果,梦中你认为它属于三女神中的另一位。巴利白鞋和缟玛瑙拖鞋遗落在你噩梦的底部,照看着帕里斯的小憩。
你显然错了。除了死者,谁都无法理解地狱。这是唯一永恒的真理,也是最空洞无用的传言。
你认为万物都是此世转瞬即逝的一部分,在这里,它们退为单纯的回忆,在你剧院的舞台上供你随意观赏。或许能得出一个明显的教训,像你父母的小学校里教授的道德寓言一样,有着类似的结局。你们依照你们的梦想象生活,也想象死亡。你们把人当作万物的尺度,包括当作永恒的尺度。讽刺的是,人并非任何事物的比例或刻度。在这另一宇宙的螺旋中,他的地狱之梦不过是一个鬼魂,是他自己的一个影子。
你们到了车站,下了出租车,拉法埃尔拎着你的手提箱。司机没等你们付钱就开走了,让他很吃惊。你却毫不惊讶。已有人写过:先生无论如何都会付账。那个在库克旅行社和你家门口无比耐心地等待你们的人,也已经完成了他在你命运中预定的戏份。至于你,你的牺牲还需要时间和空间。要让他们杀死你,要让殉道重演,还需要时间和空间,两者都已无多余。在车站站台上,你心中的双重感觉愈发凸显:期限日益逼近,同时一切却都已经历。你不堪重负,一如你噩梦中的那只巨猿,怀着疲惫的淡漠努力纠正已被写定的一切。
“拉法埃尔,你真的不打算陪我回格拉纳达吗?”
“打算啊,立即动身。”他微笑,“先生还需要些什么?”
“没什么了,剩下的旅程我必须一个人走完,如果我非上路不可的话。”
“你也明白,我没法给你别的回答。”
“我没法不请求你这一次,即便你会觉得不可思议。”
“好吧,老兄。好吧。我们别在这儿弄出一部新的罗马悲剧来。”
你的卧铺车厢在站台末尾,车头后的第二或第三节车厢。和在那些挤满流动商贩的街道上一样,在车站里,马德里也重返青春,披上些外省风貌,换作格拉纳达就不可能如此。你尽管情绪不高,却依然乐意确认这氛围。归根结底,你并没有失掉观察的能力。这种能力令你早早发现贡戈拉
的敏锐感觉,而要到多年以后,达马索·阿隆索
才会试图向你揭示同一点。正如奥尔特加在他第一本著作
[8]
里所言,洞见,即无论何时都清晰思考。一个卡其色衣衫的男人沿平台向下推着他的两轮小车,车里装满石榴糖浆、汽水、洗礼上分发的杏仁糖豆
,还有金属盒包装的巧克力片,盒子上画着阿姆斯特丹晨光下的运河,以及蒙特普尔恰诺
的圣约翰钟楼,自从一四五二年列奥纳多在芬奇
出生的那一天起,钟楼的指针就一直停在十二点整。石榴糖浆仿佛刚刚液化的圣雅纳略
的血一般殷红,你望着它们走神,心想,格拉纳达也有名字相同的舞曲。
在早年的一首诗中,你曾试图将这种舞曲表现为格拉纳达河流悠长而伤感的拟声。但石榴也是死者国度里的幽暗果实,珀耳塞福涅被哈迪斯掳到他位于地心与永恒深处的疆域之后,阿斯卡拉福斯
目睹她咬下的正是这种果实。
站台尽头,马德里的时间倒退,回到在拉邦比利亚公园
为短扎枪手和漂亮姑娘演出小型剧
、节庆晚会
、本地萨苏埃拉剧
和斗牛舞
的昔日。(“您知道我的一位曾祖母是伟大的迈克斯的姐妹吗?”)乡下姑娘们穿着长得难以置信的裙子,下巴底下紧紧系着兔耳结,笑着叫着,跑向一辆耐心等待着她们的火车。她们的男伴,在周四也身着盛装的村夫们,戴着微微歪向左边的鸭舌帽,颈上系着熨过的手帕,腿上套着紧身裤,潇洒地跟在她们后边。姑娘们臂上挎着空草篮,或许之后会装上一只阉鸡或珠鸡。他们紧攥灯芯草般的细手杖,形似蛋卷小贩抽奖
的小棍,随着黝黑的手腕在空中挥舞。
人群走过时,你感到一种必然的对称性,忆起当年初睹马德里。那是在一战前,距今已遥远如小西庇阿时代的罗马。父母带着你和你的兄弟姐妹,迟来地履行一个几被遗忘的承诺。夏季似乎刚刚开始,一天早上你们出现在丽池公园
,仿佛走出一张银版相片。女孩们头上系着大大的黄色蝴蝶结,裹着白裙子直哆嗦。你和你的弟弟系着粗针织领带,马甲由胸口中央的单粒纽扣扣住。你们被领去看那座《堕天使》
雕像,据你们的父亲强调,这是世上唯一一座献给魔鬼的纪念碑。同一时刻,马查基托
和比森特·帕斯托尔
正乘一辆出租马车经过。你立即认出了他们,从前你在格拉纳达的斗牛场见过他们好几次,《球面》
[9]
和《图像世界》
[10]
的插图里更是频频出现他们的身影。“马查科”依稀像个科尔多瓦企业家,又像个一夜暴富的书商。他旁边那人身长,臂长,脸长,笑容灿烂,下颌外突泛青,正是人称“衬衫小子”的比森特·帕斯托尔,他身材魁梧,十足马德里派头。那件他最初穿去参加业余斗牛的工装长衬衫如今已了无踪影,被人遗忘。然而,当你见到他头戴巴拿马帽,脚蹬带扣长靴,裤腿紧绷,马甲和斗牛短上衣紧束,颈上系着白丝帕,胸前三折怀表链,翻领上插一朵盛放康乃馨的样子,你便不得不确信,那的确是他。即使你仍处在迷茫的童年,这种确信也清楚确凿。你对自己说,许多年后的某一天,你会想起一辆计程马车曾载着那位斗牛士经过公园。在此之前,那天清晨在马德里《堕天使》旁的记忆将在你心中沉睡,静候指定的时刻到来。到那时,你的记忆将被返还,一如银版在摄影师的显影盘中显影,给予河水般不可重来无法转圜的时间以意义和完满。
现在比森特·帕斯托尔回来了。过去遗留的有关他的回忆倏忽闪起磷光,与那些手帕浆过、裤腿紧绷、帽檐斜戴的马德里俊小伙融为一体。乡村姑娘们穿着吉卜赛式样的裙子,臂上挽着仍散发着珠鸡温热气味的提篮。到了她们身边,谁都能做“衬衫小子”。一切打乱混淆,呈给你另一个马德里的景象,街上叫卖着海虾与鳌虾、米拉弗洛雷斯的奶酪块和阿斯托加的黄油蛋糕的马德里,你曾在那个童年的清晨见过而如今再次目睹的马德里,如此完满,几乎像从别处借来。那个属于乘敞篷马车的斗牛士、属于参加节庆晚会的俊男靓女的马德里,将与你同时迎来临终的痛苦。那一整个承自戈雅的挂毯画稿又经历若干变形的世界,将在街道和农田陈尸遍地时永远终结,正如你不久前向拉法埃尔·马丁内斯·纳达尔预言的那样。
法国印象派老画家们的作品正在丽池公园展出。你们一齐在莫奈的《圣拉扎尔车站》前停住脚步。你的父亲摇摇头,轻蔑的微笑向下颌流泻,问这堆脏东西是什么鬼玩意儿。几个世纪过去,后来的画家无法画得像从前的穆里略
一样好,这点他完全理解。此外,他认识伟大的马拉加艺术家莫雷诺·卡沃内罗
,他懂艺术,也懂得欣赏艺术。因此,恰恰因此,他越来越自负,痛批那些不知该如何引人注目的骗子们是在弄虚作假。你的弟弟和你立即反击,不惜夸大其词,表示对这幅画的激赏。尽管你们的父亲平日脾气暴躁,不能容忍争论,但他并没有理会这一意见分歧。他只是耸耸岁月也未能压垮的肩膀,将此等无知归于你们的天真。女孩们一言不发,而你的母亲像在对她们说话似的,用惯常的从容低声向你们解释,莫奈并不是要表现一个由面、线、体构成的世界(她几乎要补充,“归根结底,我们并没有看到这个世界,而是想象出了它,以彼此理解”;但因为不愿激怒你的父亲,她没敢说出口,直至当时,你的父亲都跟听你们说话时一样,故作冷淡地听她讲述),而是另一个光影不断变幻的世界。他的意图其实同我们昨天在普拉多博物馆
看过的画《宫娥》的委拉斯凯兹一样,都是要抓住一个闪逝的瞬间,那些来临、经过、消失,又一齐构成我们短暂生命的稍纵即逝且不被留意的瞬间中的一个。为绘出这幅流动不止、变幻不息的画作,莫奈在画中使用了清晰可辨的短粗笔触,在《宫娥》里,我们也指给你们看过类似的笔触。值得补充的是,你的母亲总结道,相似并非巧合,要知道委拉斯凯兹和莫奈都在努力表现时间中的一次停顿。委拉斯凯兹表现宫娥将陶瓶呈给公主的瞬间,莫奈则表现冒着烟的火车到达圣拉扎尔车站深处的一刻。
你就听到这儿为止。(现在你们的幻影正如演员一般在地狱舞台上表演着这一幕。)之后你不再听她说话,而是在画前得到了属于你的启示。就像之前你们在《堕天使》旁遇见比森特·帕斯托尔时一样,你对自己说,你应该珍藏以《圣拉扎尔车站》为背景的这一刻,在你生命中另外的情境里,它将展露它真正的意义。马德里火车站里,安达卢西亚快车旁,你知道你二十四五年前就预感到的时刻终于来临。对莫奈画作的记忆和当下的现实化为一体,如水融于水。现在你没有听拉法埃尔说话,就像你在丽池公园没有听你母亲顶着父亲嘲讽的微笑努力向你们解释印象主义的隐蔽意图。烟融入烟,站台融入站台,铁栈架融入铁栈架,一切与一切混合。生活与绘画如此紧密地相织,你竟弄不清自己是进了车站还是进了画里。你忽然对自己重复起你母亲在丽池公园说过的话,像给那段经历加上脚注。莫奈试图在《圣拉扎尔车站》中收存旋逝的一瞬,我们在生活中总是忽略的那些神奇而易逝的刹那之一。他画下一辆随处可见的火车驶入巴黎的场景,制造出此前唯有委拉斯凯兹实现过的奇迹。也就是说,他停止时间,令人们得以欣赏这静默的奇画,只要他们在画前不像你的父亲一样视而不见。现在,他画中的时间与你生命的时间合二为一,你抵达马德里,离开马德里,之间原本时隔四分之一个世纪,也即你拥有自我意识的人生长度,但现在两段经历也交缠在同一刻里。
其余的一切都可以预见,因此你想方设法缩短时间,尽管你再次深信,你早在一个未知的时间维度或灵魂维度里经历过所有这一切。拉法埃尔·马丁内斯·纳达尔坚持替你把行李拎到包厢,抬上行李网。网下挂着几张蔫巴巴的照片,拍的是巴塞尔
城中的莱茵河和流经昂布瓦斯
的卢瓦尔河
。照片下方,座椅套着绣了盛开大丽花的椅罩。你正送他到站台,准备在踏板上同他道别,就在那时,你在过道看见了那个男人,恐惧向你压来。
他面朝窗洞,几乎完全背对你,心不在焉地望着站台。你认出了他的大块头,与你父亲少年时代微妙相似的坚毅下巴,赶骆驼人般的肩膀,非洲人式的黑鬈发。他是右翼议员,每每套着件屠夫褂去参会,和比森特·帕斯托尔在最初几场斗牛里穿得很像。他演讲时妄称上帝之名,傲慢麻木一如他有次从格拉纳达打车去马德里,事后还企图躲到某处赖掉车钱。在你和何塞·安东尼奥·普里莫·德里维拉曾悄悄前往的一场晚宴上,你提到他曾把手上的老茧给党看,以证明一个熟练工也能忠于法律、秩序和不容分裂的祖国。何塞·安东尼奥·普里莫·德里维拉不带恶意地笑了。“他不过是个被驯养的工人!”他感叹,“纯粹是个被驯养的工人!当希尔·罗夫莱斯腻了,不想再把他拉出来展览了,就会把他卖给一个外省马戏团。”
“拉法埃尔,你走吧,”你对站台上的马丁内斯·纳达尔说,“别等列车开了。”
“你别急嘛。一切自有定时,我又不急。”
“帮我个大忙,现在走吧。”
“干嘛这么着急,还搞得神秘兮兮?好像有什么阴谋似的。”
“你看到那个男人了吗?那个大块头、宽下巴,从车窗探出头的男人。他是格拉纳达的议员,一个恶棍。我无论如何也不想跟他说话。你一走,我就关上包厢门,拉上帘子。拜托你,在他看见我俩之前走吧。”
“行,行。你这么坚持的话,我走就是了。”他疲惫地摇摇绵羊一般的脑袋,“你是我认识的最胆小最迷信的人。”
“你说什么都行,赶紧走吧,算我求你了。他随时都可能转过身来。”
“那个人究竟是谁啊?是幽灵,还是你失眠夜的“黑兽”
,还是只不过是命运的信使?”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他是个格拉纳达的右翼议员,”你犹疑了,用尽全部勇气才说出那个名字,它叫你的灵魂恐惧,尽管你尚未预料到原因,“他的名字是拉蒙·鲁伊斯·阿隆索
。”
拉法埃尔·马丁内斯·纳达尔晃晃肩膀,表示不知道或无所谓,然后握了握你的手,与你告别。你望见他沿站台远去,一次也没回头,一切迹象都预示着这将是你们最后一回见面,他却对此一无所知。你注视着他,直至他融入匆匆奔向安达卢西亚快车的熙攘人群,心中既无愁绪也无悲伤,不安之感与预料之外的冷漠情绪难解难分。之后,你关上包厢通向过道的门,拉上帘子。巴塞尔城在阴影里昏暗下来,介于灰黄之间的卢瓦尔河穿过昂布瓦斯。你认为列奥纳多就埋在昂布瓦斯。他曾在某份笔记中写道,我们在河流里所触到的水,是流走的水中最末的,也是流来的水中最初的。在他眼中,“今日”也正是如此。无须多言,他当然错了,正如以为死者眼盲的你也错了一样。如果我们一生中的日子就像河流里的水,那么每条河流都会是汇入自身源头的圆轮。每一滴水都与其他的水相同,每一时刻都同经历过的另一时刻一致。莫奈的火车通过你与安达卢西亚快车融为一体。一辆火车开进《圣拉扎尔车站》,另一辆缓慢地驶离马德里,将你带向你此前就已经历过的无法转圜的死亡。
窗玻璃外,铁轨、枕木、道岔、砂箱、围墙、避让线、道砟、煤水车、车厢、站台和侧线愈来愈快地掠过。它们此时正掠过这剧院舞台,在舞台上,回忆将你活过的一生完好无缺地归还。每个人心中都有地狱,因为地狱正是绝对的记忆。那些变作圆轮的河流曾是你们的生命,它们将受意愿的召唤,于水流的任意一点折返。火车驶离马德里时,夜幕降临,一如舞台上的此刻。初上的灯火现在正划过窗玻璃,一如它们在一九三六年的那个傍晚渐渐亮起。漫无止境的一天——你在马德里最末的一天即将结束,你感觉疲累又困倦。你起身拉窗帘,如之前拉上过道门。现在,剧院中你的形象也站起来放下窗帘。整场演出与过去发生的事一模一样,连最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也全然相同,那段通向你出生之地也通向必然死亡的最终旅程被你重温过许多次,次次都分毫不差。
出人意料的是,上演过去的舞台上,有什么突然改变了!你拉窗帘的动作似乎持续到永远,如果在地狱里还能谈论什么永远。你敢发誓,在真实的过去,你一下就拉上了窗帘,躺倒在包厢床铺上忘掉一切,完完全全忘掉一切,忘掉鲁伊斯·阿隆索和马丁内斯·纳达尔,忘掉莫奈和比森特·帕斯托尔,忘掉阿申巴赫的船工,忘掉总停车等你的出租车司机,忘掉桑切斯·梅希亚斯和普里莫·德里维拉,忘掉所多玛和哈莱姆区的教堂,忘掉《观众》和《耶尔玛》,忘掉《堕天使》和圣比森特庄园,忘掉关闭的阳台上的空杯和梅蒂奥库罗的曾孙,忘掉你梦中的缟玛瑙拖鞋和库克旅行社中你的崇拜者。然而,你的形象现在却背朝着过道门,站在那儿不动,与此同时,地狱在窗玻璃上印下一道意料之外的可怖讯息。玻璃上闪耀着此前从未在快车玻璃上出现过的巨大字符,四个金色的燃烧的单词:“ 迎接审判 ”。
[1] 伊登梅尔湖(Eden Mills)位于美国佛蒙特州,洛尔迦1930年曾在此度夏日,并写下《伊登梅尔湖的诗篇》( Poemas del Lago Eden Mills )。——译者(如无特殊说明,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所注。)
[2] 《利剑如唇》( Espadas como labios )为洛尔迦的好友、“二七一代”诗人比森特·阿莱克桑德雷(Vicente Aleixandre,1898-1984)的诗集。
[3] 拉蒙·德尔·巴列-因克兰(Ramón del Valle-Inclán)著有题为《伊比利亚斗牛场》( El ruedo ibérico )的系列小说,开创以“伊比利亚斗牛场”代指西班牙的先河。
[4] 《灯火凡丹戈》( El fandango del candil ),西班牙新古典主义戏剧家拉蒙·德·拉·克鲁斯(Ramón de la Cruz,1731-1794)的喜剧作品。
[5] 罗拉·门布里维斯(Lola Membrives,1888-1969),阿根廷女演员,曾出演过洛尔迦的剧作《血婚》( Bodas de sangre )及《了不起的鞋匠婆》( La zapatera prodigiosa )。
[6] 何塞·索里利亚(José Zorrilla,1817-1893),西班牙浪漫主义诗人、剧作家,代表作为戏剧《堂胡安·特诺里奥》( Don Juan Tenorio )。
[7] 哈莱姆区(Harlem),纽约曼哈顿的一个街区,众多黑人在此聚居。洛尔迦曾以在哈莱姆区的见闻为素材,创作过《哈莱姆区的王》( El rey de Harlem )等多首诗歌,均收录在诗集《诗人在纽约》( Poeta en Nueva York )中。
[8] 指奥尔特加-加塞特的《堂吉诃德沉思录》( Meditaciones del Quijote )。
[9] 《球面》( La Esfera )为1914年至1931年间于马德里刊行的一本插图杂志,定价较贵。
[10] 《图像世界》( Mundo Gráfico )为1911年至1938年间于马德里刊行的一本插图周刊,以刊登照片为主,价格亲民,在西班牙流通颇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