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值投资大师、美国橡树资本管理有限公司(简称“橡树资本”)创始人霍华德·马克斯在其《周期》一书中指出,投资就是一种面向未来的安排。
投资时做好准备应对未来,今天布置好投资组合,希望接下来几年发生的事情让我们获利。
投资人的目标是合理布局资本,从未来的发展变化中获利。投资人希望市场上涨时自己投入的资本更多,而在市场下跌时自己投入的资本更少。持仓更多的是涨幅大或者跌幅小的资产,持仓更少的是涨幅小或者跌幅大的资产。
投资人的工作是与资产价格打交道:一是评估现在的资产价格处于什么估值水平;二是判断未来资产价格如何变化;三是做出是否投资、何时投资以及投资多少的决策。资产价格主要受两方面影响:基本面和心理面。基本面大致可以简化为对企业未来收益和现金流的预测。
简而言之,在霍华德·马克斯眼中,所谓投资,不过是今天做出安排,希望在未来某个时候获利,即现在布局,未来收获。换句话说,投资就是一种面向未来的安排。
通俗地说,投资活动就是今天把钱投出去,希望在未来的某个时候收回更多的钱。投资本质上是分析现在,预测未来。既然是未来,就存在不确定性,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投资成功的标志是投资回收额达到或者超过期望值,这个期望由投资主体主观确定,可以是绝对数,例如达到某个特定收益率,也可以是相对数,例如跑赢同期某个市场指数。
投资标的有很多,从这里开始,本书提及的投资限定在以企业股权为标的的权益投资。
投资是在基本面、市场面和心理面三个层面上的活动。
基本面包括政治的、经济的、企业的;市场面是资产价格的表现;心理面包括参与社会经济活动的人的情绪和心理活动,以及参与者之间心理互动造成的群体心理情绪。
基本面、市场面、心理面是投资的“三碗面”,互相影响,互为因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投资的初始行动和最终结果都在市场面完成。
在这种语境下,投资可以定义为生活在基本面、决策在心理面、行动在市场面的活动。
价值投资者,或者说基本面投资者,是以企业基本面为投资决策依据的投资者。他们认为企业的基本面决定企业的价值,企业的价值最终决定企业的价格。企业的价值可以通过估值确定,通常采用现金流折现法(Discounted Cash Flow, DCF),即通过预测企业未来的税后盈余,扣除达成该盈余的资本投入,得出自由现金流,再根据风险偏好,按照一定的贴现率,将企业未来的现金流折为现值(Present value, PV)。PV就是价值投资者心目中的企业价值代表。
通过DCF得出的企业价值,只取决于企业的预估现金流和投资者的风险认知,这两者都是基本面的内容,因此通过DCF得出的企业价值只与基本面有关,与市场面无关。
企业具有内在价值是一类投资者的信仰。无论哪一类投资者,投资目的都一样,即获得投资增值,在考虑时间价值的情况下,投资回收时的货币数量大于投资时的货币数量。投资发生与投资回收是货币计量形式的交易完成,交易基础是交易双方对标的价格达成一致,最终成交,并形成市场价格。
估值大师阿斯沃斯·达摩达兰将估计何种价格能够达成交易称为定价,将对企业价值的估计称为估值,他认为定价与估值的决定要素不同:一家公司的价值由其现金流大小、现金流的风险(不确定性)、预期增长水平和效率决定;一家公司的定格则取决于供求关系。
相比估值,定价基于企业的市场面或者市场面与基本面的结合。例如,我们常用的一种计算定价的相对比较法——市盈率法。在市盈率的计算要素中,一个是市场价格,另一个是基本面信息。只要我们在市场上找到一个类似投资标的的企业进行对比,就可以知道投资标的的基本面信息,之后就可以推断价格信息。
价值投资者或者基本面投资者对比企业估值与市场价格之间的差距,然后做出投资决策;交易型投资者则是根据定价做出投资决策。当然,很多投资者会同时使用这两种方法。
无论是估值还是定价,最终的投资行为都是由人做出的,因而估值和定价必然受到个体心理的影响。虽然估值仅与基本面信息相关,但是对基本面历史信息的判断和未来的预测,以及贴现率的确定都与个人心理状态与风险偏好相关。例如,是否对一些充满想象力的新事物过度乐观等,这些情绪最终会反映在估值和定价上。同时,个体心理也会受群体心理的影响,例如在牛市,羊群效应可能使个体对于未来的预期较为乐观。个体行为以及个体行为构成的市场面本身就是一种信号,具有反身性
,容易形成正反馈,表现为市场泡沫高涨与破灭的循环。
总之,在投资活动中,基本面、市场面和心理面交织在一起,互相影响,互为因果。作为价值投资者,仅仅从基本面进行估值也难免受到市场面与心理面的影响。
通常我们认为,投资大概可以分为三类:价值投资、行为金融和金融工程(包括技术分析)。投资包括两类博弈:基本面博弈和市场博弈。
金融工程中的技术分析是指以历史量价数据作为依据预测未来,进行投资决策,也称技术分析方法,简单理解就是看K线图做决策。在投资的“三碗面”中,技术分析类投资者主要关注市场面的变化,他们相信过去的历史量价数据可以预测未来。技术分析类投资者参与的是市场博弈,有赢家就有输家,是一个零和游戏。
价值投资有很多定义,我倾向于将价值投资宽泛地定义为基本面投资,以基本面为决策依据。基本面投资者相信买股票就是买企业,股票是企业的一部分,股票价格最终由企业价值决定,企业价值则由企业未来的现金流决定,也就是由企业基本面决定,这个基本面既包括企业内部的经营情况,也包括企业所处的时代、政治、经济、行业环境等情况。
基本面投资者认为股票价格由企业价值决定,股票价格围绕企业价值波动。长期而言,企业基本面的变化会引起企业价值的变化。价值投资鼻祖本杰明·格雷厄姆指出,被错误定价的股票,无论是被高估还是低估,最终都会以某种神秘而无法解释的方式回归企业的内在价值。
基于这个信念,基本面投资者主要关注基本面,同时也要关心市场面,毕竟价值由基本面驱动,但是价值的实现需要靠市场面,交易价格是实现价值的唯一途径。
价值投资者参与的是基本面博弈,挣的是企业业绩增加使价值上升的钱,因而是一个非零和游戏。
行为金融则以分析人性心理为基础,无论是沃伦·巴菲特这样的价值投资者,还是像乔治·索罗斯这样的“狙击高手”,本质上都是行为金融的成功实践者。行为金融实际就是投资的心理面,心理面既会影响市场面也会影响基本面。市场面很容易理解,市场交易的背后都是人,都是由人的心理驱动,心理面在市场面的表现就是我们常说的市场情绪。
技术分析的极致是量化交易,更多时候我们将其称为金融工程。量化交易除了关注量价信息,也关注基本面信息和其他一切有用的信息。例如,文艺复兴科技有限责任公司的大奖章基金,它是过去数十年最优秀的量化基金。根据文艺复兴科技有限责任公司创始人詹姆斯·西蒙斯的传记《征服市场的人:西蒙斯传》,西蒙斯始终坚信量化投资一定有办法对价格建模。但是我们都知道,价格信息是否对未来具有预测性存在很大争议。那么,为什么文艺复兴科技有限责任公司的大奖章基金能够取得自1988年以来到2019年6月,年化费前收益率66%、费后收益率39%的惊人业绩?根本原理在于,价格背后是人的行为,而人的行为具有高度重复性。价格在很大程度上是人的行为的表现形式,通过海量数据的统计与分析,就能在概率层面对价格建立统计模型。本质上,西蒙斯是在对人性建模,用统计方法挣钱。从这一点看,金融工程的方法都是建立在人性重复性的基础上,建立在市场面表象的心理面基础上。量化与技术分析的分野在于,量化是大样本统计模型,而技术分析是小样本直觉模型。
基本面会受心理面的影响,认识基本面的主体也是人,基本面研究取决于研究主体的技能和经验。索罗斯在《超越金融:索罗斯的哲学》一书中,回忆他父亲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作为奥匈帝国战俘在俄罗斯帝国战俘营中的一个故事,他父亲领导了一个越狱小组,他们计划做一个木筏,顺着河道漂往大海。但是他父亲的地理知识不够,不知道西伯利亚地区所有的河都流向北冰洋。他们漂泊了几个星期才发现木筏朝着北极漂流,后来又用了几个月才穿过针叶林带回到了文明世界。索罗斯的父亲观察到了河水的流向,他的经验和知识告诉他欧洲的河是向西流,但是西伯利亚的河却是自南向北流。
同时,基本面研究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人类心理特征的影响,例如我们对于熟悉的公司会产生非理性的信任感,信任感会驱使我们寻找正面证据,最终跌入证实陷阱,对企业基本面过于乐观。
因此,无论何种投资类型都会受心理面的影响。
现实中,纯粹采用价值投资和技术分析的投资者比较少,多数投资者既看基本面,也看市场面,还看心理面。如果我们把投资类型想象成一个连续的谱系,一端是纯粹价值投资,另一端是纯粹金融工程,中间的就是价值投资与金融工程方法不同比例的结合。例如,有的朋友通过基本面选择投资标的,不断做波段操作,即选股用的是价值投资,操作用的却是技术分析,整体上他采用的是两种方法。
在投资谱系中,除了极端金融工程、只看量价信息的技术分析,其他或多或少都需要进行基本面研究。
对于基本面投资者来说,首要问题就是投资标的的价值是多少?乔尔·蒂林哈斯特在《大钱细思:优秀投资者如何思考和决断》中指出,投资者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问自己:投资标的价值几何?所有后续投资操作都建立在对企业价值的判断上。
基本面投资者的基本问题是企业现在的价值是多少?未来企业能否持续创造价值?
我的“投资世界观”的形成也是一波三折,目前我持有的是价值投资理念,即股票是企业的股权,是企业的一部分。巴菲特说,买股票就是买企业。企业盈利能力决定企业价值,企业价值决定股票价格。
道理很简单,操作很困难,这是因为两点:价值没有直接呈现和价值计算存在不确定性。
第一,价值没有直接呈现。
我们经常将价值挂在嘴上,不过越是常用的东西,我们可能越没有深入思考。汪丁丁教授在《行为经济学讲义:演化论的视角》中指出,他最认可的价值定义来源于小密尔(即约翰·穆勒):价值是“被感受到的重要性”。
很厉害,对吧,再仔细一想又糊涂了。对价值本身的深入思考可能涉及经济学、心理学和哲学,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有没有一个客观的、科学的价值可以直接给予我们,价值有没有一个标准答案,显然没有。你打开金融软件,也许会看到股票分析里有价值分析,但点开来看,也没有关于价值几何的答案。
第二,价值计算存在不确定性。
价值虽然没有直接呈现,但可以计算。价值的计算方法分为两大类。
第一类是直接法,即根据企业基本面信息计算,也称绝对估值法。直接法只有一种——DCF。DCF来源于约翰·伯尔·威廉姆斯,他认为任何股票、债券或公司今天的价值取决于可以预期的资产存续期间,以合适的利率进行贴现的现金流入和流出。一些金融学教科书中将价值定义为该投资未来自由现金流的PV。
第二类是比较法,即把某一企业的基本面信息与市场类似的企业价格和基本面信息进行比较,例如市盈率法。比较法的特点是只用基本面信息与市场面信息,可以采用的方法很多,除了市盈率法,常用的还有市净率法(市值除以净资产)、市销率法(市值除以销售收入)等。
比较法的基础是金融一价定律,简单说就是一样的金融资产应该有一样的价格。比较法的优点是简单易操作;缺点是主观性较高,价值取决于对比标的、指标的选择等。没有一模一样的企业,因此在对比标的、指标的选择上存在主观判断。基本面信息的选择也存在过去和未来之分,例如计算时是使用历史财务数据还是使用未来财务数据,历史财务数据虽然确定但价值是面向未来的,其说明未来价值的能力有限,而未来财务数据又取决于个体预测。因此综合来看,比较法简单好用,但是非常主观。
与DCF相比,比较法是一种经验法,并不具有严密的金融理论基础。比尔·米勒指出,在金融文献中,找不到以市盈率
或市值
与现金流之比定义的价值。
同时,比较法是建立在对比标的的市场价格上的,虽然基本面投资者认为价格是由价值决定的,但是价值并不总是等于价格,就像霍华德·马克斯说的,正确性不代表正确性会马上实现。因此,用别人的价格计算自己的价值本身就有问题。
我们再看绝对估值法。企业价值可以通过DCF得出,这是唯一利用基本面确定企业价值的科学方法,在任何一本金融教材中都可以找到关于DCF的计算方法,简单步骤如下:
(1)预测企业未来的收入和成本,得出预测净利润。
(2)预测达成未来净利润需要投入的营运资金(Working Capital, WC)需要量。
(3)预测达成未来净利润需要投入的固定资产和无形资产投资,即资本性支出(Capital Expenditure, CAPEX)。
(4)计算自由现金流,自由现金流=净利润+非现金支出成本费用(如折旧摊销)-WC增加额-CAPEX。(注:在实际操作中,通常将自由现金流预测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有限年份,如3年、5年或者10年,每一年度的自由现金流可以详细计算。第二阶段是第一阶段的最后一年,需要计算出一个永续价值,通常可以选用永续年金模型计算永续价值,或者采用卖出法计算,即假设最后一年企业股权整体卖出可以获得的净现金流。)
(5)根据金融理论选择折现率,通常采用资本资产定价模型(Capital Asset Pricing Model, CAPM)。
(6)用DCF计算企业未来净现金流的PV,PV合计就是企业价值。如果扣除债权的PV,剩下的就是股权的价值。
其中,n为资产年限,CF t 为t年的现金流,r为包含预计现金流风险的折现率。
DCF有两个层次:一是工具与方法,现金流计算、折现率选取等都属于常用的方法,学起来不难。二是预测,现金流折现的基础是未来现金流,未来现金流的基础是对企业未来财务情况的预测。未来毕竟没有到来,我们只有过去和现在的信息,因此预测存在巨大的不确定性,预测结果取决于预测主体的经验技巧、掌握的信息量、对未来的主观判断等。在不同预测主体和同一预测主体的不同假设下,预测结果会呈现出一个区间而非一个确定的点。
DCF有着坚实的科学基础。记得我读会计硕士的时候,DCF是由香港中文大学教授黄德尊讲的,他花了一个多小时在黑板上推导出了DCF的公式。当时,我这个“数学渣”听得晕头转向,觉得黄教授讲这些干什么,告诉我公式不就得了。后来,我慢慢领悟到黄教授是想让我们明白,DCF不是一个断言而是数学模型,具备严密的科学基础。
DCF是严密的。我大学毕业后在机械工业部第四设计研究院做可行性研究报告的经济评价部分,核心就是用DCF计算企业(项目)价值。经过多年的实践,我慢慢发现DCF程序严密,看上去很科学,但是其中参数众多,多数参数是预测性和主观判断数据,例如未来收入、成本等。当参数多到一定程度时,我可以用这套严密的方法拟合出任何想要的结果,当然这也有一定的限度,不过各种参数调来调去很常见。通过调整参数最终得出一个符合要求或者自己直觉判断的企业价值,这样的结果是客观的吗?
DCF是一个计算过程很客观,但是参数选择非常主观,使结果也很主观的价值计量方法。
换句话说,即使面对完全相同的信息环境,不同的个体因经验、技巧以及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把握,会得出不同的企业价值。再加上实际存在的严重的信息差异,通过DCF得出的企业价值不可能是客观、唯一的价值计量。
采用基本面数据计算企业价值的唯一方法——DCF,得出的企业价值也具有高度主观性,那么问题来了,企业价值到底是多少?
我们无法直接观察到价值,这是常识。我们唯一的观察渠道来自市场,基本面投资者相信,基本面决定价值,价值决定价格,价格由交易活动呈现,表现在市场面上。
2013年诺贝尔经济学奖授予美国经济学家尤金·法玛、拉尔斯·彼得·汉森和罗伯特·希勒,表彰他们在资产定价理论上的贡献。有趣的是,法玛和希勒的学术观点对立,他们对市场的理解处于对立的两极。法玛最著名的理论是有效市场假说,这是现代金融理论的基石之一。希勒的《非理性繁荣》举世闻名。
市场由一群人的行为构成,市场模式就是一群人的行为模式。
有效市场假说包括两个部分:一是我们无法跑赢大盘,即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通俗解读就是,基金经理精心选出的股票组合也无法跑赢黑猩猩随机选出的股票组合,这个理论催生出了指数基金的投资方法。二是价格是“合理的”,股票的价格只和它的基本面以及未来现金流相关,与市场行为无关。
有效市场假说暗示价格已经包含了形成价格的信息,根据包含的信息不同,可以分为完全(强)有效市场、半强有效市场和弱有效市场。在完全有效市场假设下,价格包含了形成价格的全部信息,此时试图通过分析信息获得超过市场平均收益的超额收益是不可能的。换句话说,在完全有效市场下,所有基于信息分析试图战胜市场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半强有效市场和弱有效市场假设以此类推,通常认为在弱有效市场下,基于历史交易信息的技术分析是无效的,而在半强有效市场下,通常认为基于历史信息的基本面分析是失效的。通常,实证研究认为证券市场处于半强有效市场与弱有效市场之间。
有效市场假说的基础是市场的参与个体是理性人,他们的行为模式可以通过理论预测。当然,我们只要观察自己和周围的普通人,就知道理性人这个假设是多么不靠谱,同时我们也知道,普通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理性人的影子。
价格中是否包含了形成价格的全部信息?“投资圈”有个术语叫“Pricein”,指的是新的信息是否已经被价格所反映。有效市场假说的本质是将公开信息纳入证券价格,它是理解金融世界的一种模型。根据常识,我们知道价格反映信息有一个过程,因而完全有效、即时性的Pricein是不存在的。正如巴菲特所说,如果市场是完全有效的,那他现在只能沿街乞讨。
与法玛观点完全相反的希勒指出:“从行为分析的角度进一步研究有效市场模型,这种延伸从某种程度上说改进了该模型。授课时,如果我可以把有效市场模型解释为极端状况下的特例,再讲授更符合现实的模型,我想课堂内容会变得更加丰富。”因此,希勒认为完全有效市场是一种极端特例,在这种特例下,价格与市场面无关,完全取决于由企业基本面决定的现金流。此时,价格等于价值,但记住这是极端特例。在不极端的情况下,价格受多种因素影响,其中就包括价值,而价值本身具有主观性。除了基本面,市场的心理、情绪都会对价格产生复杂的影响。短期内,我们通常会发现市场面和心理面对价格的影响远大于基本面。
理性人的假设为我们思考人的行为提供了思维框架,但同时我们也认识到,模型并不等于现实世界本身。由于不完全的信息、有限的资源和脑力,普通人并不总能完全理性地决策。理性人是一种特例而非常态,认识到这一点,对于理解理性人假设,提升普通人的决策水平是非常有帮助的。
在由一群人组成的市场中,个体的非理性在群体中是被加强了还是互相抵消了?抵消的原理在于只要存在套利机会,聪明的投资者就可以利用这些机会赚钱,将市场中的非理性机会“烫平”。只要观察市场行为,你就可以得出自己的结论。希勒有一篇著名论文《股价过度波动能根据其后的股利变化进行解释吗?》,论文中说群体实际是强化了个体的非理性行为,而个体的非理性套利则会将市场拉回理性。股价是一个预测值,是市场对企业未来所有股息红利的预期PV,这是基本的价值逻辑。但由于情绪等非理性因素,股价将围绕这个价值中枢上下波动,套利机会和聪明投资者的存在不会使价格离价值太远,犹如向上扔出的小球终会落回地面,因为有重力存在,价值就是价格的地心引力。希勒研究1871—1979年这100多年间的股价和股票红利信息,观察实际支付的股票红利,并将其贴现计算价值。2016年希勒在《非理性繁荣》(第3版)一书中更新了之前所绘的图(如图1-1所示)。
希勒的学生、上海交通大学教授朱宁指出,希勒制作的这张图,很大程度上是他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原因,这张图实际表达了现实世界中价值与价格的关系。从统计层面看,确实存在价值中枢,价格则围绕价值波动,波动幅度惊人,只有很少的时刻,价格等于价值。
让我们再次领会希勒在评价有效市场假说时所说的,有效市场假说应该被视为一种目标,而不是一个既定事实。
牛津大学赛德商学院首任院长约翰·凯和英国中央银行前行长默文·金在《极端不确定性》一书中指出,如果市场是有效的,巴菲特和西蒙斯是不可能投资成功的,他们累积的巨大财富证明了这一点。
巴菲特指出了人们是怎样错误理解有效市场假说的:有些人观察到市场经常是有效的,但这些人错误地认为市场是一直有效的,这两个命题像白天和黑夜一样差得很远。
图1-1 希勒关于股票红利PV和股价关系的研究
2017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理查德·塞勒教授指出,投资者确实知道股价不合理,并且这种价格会继续存在,甚至会变得更加不合理。经济学家费希尔·布莱克认为,我们或许可以这样定义一个有效市场,即价格与价值的比值在2倍以内,价格在价值的0.5到2倍之间,在这个范围内可以认为90%的市场是有效的。经历了后来的各种市场崩溃以后,塞勒教授指出,如果布莱克还活着,他可能将价格与价值之比改为3倍以内。塞勒教授的结论是,价格通常是错误的,有时还错得很离谱,如果简单相信价格是合理的,这真是太不理性了。
梁宇峰博士指出,股票市场从来不是教科书上说的完全有效市场,如果是完全有效市场,那么股价就能准确反映基本面,这显然和我们观察到的事实相差十万八千里。
如果你相信价值投资,并且坚信价格总会向价值回归。那么,你同时需要记住凯恩斯的名言:市场非理性的时间会很长,而且总会比你能撑住的时间更长。
1996年,希勒教授在给美联储做报告时,他做出了非常著名的对金融危机的预测。后来,艾伦·格林斯潘在报告中用了著名的“非理性繁荣”一词。问题是,直到报告面世4年以后股市才崩溃,在这4年中股市一直强劲上升。塞勒教授指出,希勒的警告是对还是错?他发出警告4年后股市才到达峰值,如果有人在1996年听取了希勒教授的建议而大肆押注市场下跌,那么在有机会获利之前他早就破产了。
看起来,我们总需要在纯粹的信念上做一些校正,这才是中庸之道。在由人组成的市场中,基本面价值是核心要素,价格长期向价值回归,而在这个长期过程中,价格总是不理性的。除了基本面,我们还需要考虑人的心理和人们之间的互动。股价是交易的结果,需要有人买卖才能成交,才能有价格。通常卖出的人认为此时价格处于高位,于是选择脱手;而买入的人则认为此时价格处于低位,于是选择买入——买卖双方对价格的看法一定不一致,否则不可能达成交易。交易双方的观点不一致,可能是因为他们对价值的看法不同,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受到市场中其他人看法的影响。
我们从一个现象讲起。2021年是猪周期下行的一年,截至9月30日,全国批发猪肉平均价格降幅达58.52%。养猪成本远超猪价,卖500克亏500克。
2021年10月,多家生猪养殖企业发布前三季度业绩预告,仿佛开了场“比惨大会”。当时,新希望六和股份有限公司预计前三季度亏损59.95亿—63.95亿元人民币,江西正邦科技股份有限公司预计第三季度亏损55.20亿—65.20亿元人民币,天邦食品股份有限公司第三季度预亏20.50亿—22.50亿元人民币。连养猪龙头牧原食品股份有限公司(简称“牧原股份”)也不能幸免,当时预告第三季度亏5.00亿—10.00亿元人民币。就在2020年,牧原股份可是大赚了274.51亿元人民币。2021年尽管周期反转,牧原股份上半年还赚了62.48亿元人民币,但是到了第三季度也扛不住猪价下跌。
猪周期又到了猪价远低于养猪成本、养殖赔钱、杀母猪去产能的惨烈阶段。
不过与养猪严重亏损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我们观察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牧原股份股价从2021年7月28日的最低收盘价40.91元人民币/股,到10月22日收盘价57.03元人民币/股,上涨了39.40%。
我们再来观察另外一个显著周期行业,2021年航运极端景气。2021年10月9日,中远海运控股股份有限公司(简称“中远海控”)公布前三季度财务预报,预计公司2021年第三季度实现归母净利润304.90亿元人民币。公司2021年前三季度归母净利润约675.88亿元人民币,与上一年度同期相比增长约1650.92%,但是股价却从2021年7月7日最高收盘价25.05元人民币/股到10月22日收盘价15.80元人民币/股,下跌了36.93%。
为何现实世界的经营状况(基本面)与股价(市场面)出现了明显的背离现象?
如果你和我一样有这种错愕感,那么你一定也是一个价值投资者或者基本面投资者。
在基本面投资视角下,投资者坚信企业的基本面是其价值的核心决定因素。基本面决定企业价值,市场价格是企业价值的表现形式,因而价格围绕价值波动。长期而言,价格总要回归价值。
不过凯恩斯也提醒我们:“市场维持非理性的时间足以使你我破产。”
所谓市场非理性,就是指价格与价值严重背离,产生这种背离的主要原因来自市场参与者的心理因素(心理面)。
基本面是基础,决定了企业的“真实”价值。市场面是表象,市场价格是企业价值的市场面呈现。心理面决定了个体及群体(市场)对于基本面的反应,这种反应构成了市场面,而市场面又会影响投资者心理,形成心理面和市场面的双向反馈。
哈耶克在《通往奴役之路》一书中说:“观念的转变和人类意志的力量,塑造了今天的世界。”人类的行为系统与自然系统不同,人类对于自然系统的认知,即自然科学不会改变自然界的运行。而人的认识、理念会影响人的行为,人的行为会改变社会系统的运作,社会系统运作反过来又会影响人的观念,周而复始,互相影响,索罗斯说的反身性原理就是这个意思。股票市场是典型的社会系统,反身性效应显著。
假设企业基本面是一种事实,不同个体对于这种事实的感受有所差别。这种差别表现在交易市场上就会形成对同一企业基本面不同的价值判断,以及对同一基本面事实的不同估值,从而产生对同一事实的反向操作,买入或者卖出,最终形成交易。这些交易本身又影响心理面,个体心理除了受基本面影响,同时也受集体的市场行为(市场情绪)的影响。
毕竟只有到市场上交易,才能实现投资目的——获利。因而从个体角度看,我们有双重预测:第一,预测企业基本面的未来变化;第二,预测企业基本面变化导致的市场面变化。也就是说,除了猜测企业未来会怎样,还要猜测市场对于基本面的反应如何。
市场对于基本面的反应,凯恩斯称为“选美”。
凯恩斯认为,投资者玩的是一种类似“选美”比赛的游戏。在“选美”比赛中,投资者的任务不是选出自己心目中最美的人,而是猜谁会成为冠军。
冠军属于得票最多的美女,因此重要的是大家怎么选。对于投资者而言,需要考虑的并不是自己觉得哪个候选人最美,这是基本面,而是哪个候选人能够得到最多的选票,即市场对基本面的反应。对于一个聪明的投资者来说,他需要考虑这个问题的第二层、第三层甚至更高的层级。他需要去想,如果每个人都在考虑同一个问题,那么最后他们最有可能选择谁。凯恩斯说:“我相信,一些人会进行四阶、五阶甚至更高阶的推测。”
凯恩斯的“选美”假说是对市场的推测。塞勒教授在《金融时报》上做过一个竞猜实验,请参与者在0到100之间选一个数字,使这个数字尽可能地接近其他参赛者所选数字平均值的2/3,谁选择的数字最接近,谁就能获胜。
我们来试试。假定所有参与者的数量是个大样本随机数,那么所选数字的平均值应该是50,50的2/3大约是33。那么参与者应该选33吗?且慢,所有参与者都在猜测其他人选择的数字是多少。既然如此,就有了第2层,33的2/3大约是22。以此类推,15、10……最后是0。
最终结果是0,这在经济学上叫纳什
均衡。纳什均衡指的是当其他人都猜到同一个数字时,没有人愿意再改变自己的答案,此时将会达到纳什均衡。假定最后的数字是3,那么就会有人猜其他人猜的都是3,平均值也是3,因此他会猜2。如果其他人都猜2,那么他应该猜1……有且只有当所有参与者猜的都是0时,才没有人愿意改变主意。
那么0就是正确的吗?塞勒教授提醒我们,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的理性推理版本的基础假设是每一个参与者都是理性人。但是我们知道所有参与者不可能都是理性人,有人可能只想到了第一层,有些人会想到第二层,只有经济学家才会将其推到纳什均衡。那么,你猜的数字是多少呢?汪丁丁指出,市场均衡大致在3阶左右。也就是说,你既不能彻底不理性,也不能太理性。
牧原股份与中远海控它们所属的行业都是强周期行业,当周期景气达到顶峰时,未来就是一路向下。而在最悲观的时候,反转往往就在不远处。
2021年6—7月,猪价跌近成本线,我觉得谷底快来了,于是牧原股份开始进入我的布局视野。但是我没想到9月下旬,在猪价最悲观的时候,股价就已经开始调头向上,说明市场对于牧原股份的周期特征已经形成了相当清楚的认识,他们的预测比我多了几阶。当然,如果猪价继续在底部,继续亏损,就会有人怀疑自己的判断而退出,形成价格波动,这也是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