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准此写就的艺术史叙事中,社会规范就一直在充当着反角,似乎这些代表着历史惰性的道德信条,只是在等着节节败退,而步步防守;这也就意味着,仿佛只有等到人类感性的洪水冲决了由理性筑起的控制堤坝,艺术才会谋取积极的突破,而人生也才能获得正面的进取。
说到了这些,我们当然都知道围绕波德莱尔《恶之花》的故事,或者围绕劳伦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故事,或者围绕纳博科夫《洛丽塔》的故事。——这些作品的共同遭遇或经历,就是在发表之初全都遭到了查禁,从而一再验证了新闻检查官的僵化;所幸的是,这些胆大妄为、无法无天的著作,后来又都被奉为石破天惊的杰作了,这也被认作对于历史规律的验证。
由上述这些作品又难免想起,索福克勒斯还写出了《俄狄浦斯王》,莎士比亚还写出了《哈姆雷特》,瓦格纳还写出了《尼伯龙根的指环》,王尔德还写出了《莎乐美》,这些作品都曾被时人或后人指出,是或现或隐地从某个方向触动了“乱伦”的主题,而且,也许正因为选择了那样的主题,才产生出了特别撩人的、令人难以自持的效果。——事实上,在复杂的人类历史进程中,与感性与理性之关系相连的,还有激情与规训、欲望与禁忌的关系,乃至于野性与文明、本我与超我的关系。正因为这样,简直不知有多少艺术作品,都是在故意触犯这一组规则,而且,它们之所以能够获得成功,也正是因为在替观众来“犯禁”,或者说,是在用“白日梦”来满足他们的暗中想象。
既然如此,在所有这类的造反故事背后,就都隐藏着一种不言自明的理解,那就是必须由“现代”一词,以及它所代表的“生命伸张”,来反抗“传统”一词,以及它所代表的“文明压抑”。——而且,在这种“现代vs.传统”“生命本能vs.文明规训”的激烈对抗中,至少在人们的一般印象中,感性从来都是代表着新颖、进步、本真的;而与此相应,理性则从来都是代表着落伍、腐朽、冗余的。
从瓦格纳针对《俄狄浦斯王》的尖锐评论中,我们可以清晰地读出这样的理解来——“为什么这种形成了道德观念的看法,具有这样大的力量呢?这是因为它是从人类的原始感情里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的。那么我们又问:当俄狄浦斯娶自己母亲的时候,违背人类天性了吗?当然没有。假如是这样,那么被践踏的天性一定会表现为这桩婚姻不能生儿育女;然而天性恰恰表明是完全自愿的:伊奥卡斯特和俄狄浦斯作为两个不相识的人相遇、相爱,当外界证明他们是母子的时候,才发现他们的爱情被破坏了。俄狄浦斯和伊奥卡斯特并不知道,他们处于什么样的社会关系之中,他们是无意识地按照纯粹个人的自然的盲目性行动的;他们的结合是对人类社会的一种丰富,他们生下了两个强壮的男孩和两个高尚的女儿,而这个社会的无法豁免的灾殃,像降临他们父母身上一样,降临在他们的身上。这一对自觉地处身在道德社会里的人,当他们认识到自己无意识行为触犯了道德的时候,便承认自己是有罪的;他们为了赎罪而毁灭了自己,这证明反对他们的行为的社会忌讳是多么强烈,这种社会忌讳是他们早在行为之前就通过习惯而知道了的;尽管他们有这种社会自觉性,仍然发生了这样的行为,这证明无意识的、人类自己的天性的威力多么强大,多么不可抗拒。”
然而,也正是在此等心理的促动下,久而久之也就自然导致了,如果人们以往还是心存警觉地,想要来寻求“不偏不倚”的中点,而无非是不小心才走向了偏离,那么,他们到了不管不顾的后来,则干脆是自觉地、明知故犯地偏向极端了。——于是,这也就不言自明地蕴成了风气,即既然已经身为艺术家了,就必须强力地追求大破大立,自觉地冲决现行的规范,包括被普遍认作“善好”的、须臾不可少离的规范。
比如,长着反骨的法国作家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1897—1962),就曾在他的《文学与恶》一书中,着重指出了代表着感性的艺术作品,是如何去执意地冒犯作为理性的伦理信条:“人不同于兽,在于他们遵守禁忌,但禁忌是模糊的。他们遵守禁忌,但也需要违反。违抗禁忌不是由于他们愚昧无知:违抗要求坚定的勇气。违抗所必须的勇气是人的成就,尤其是文学的成就。文学是优先行动是一种挑衅。真正的文学是富于反抗精神的。真正的作家敢于违抗当时社会的基本法则。文学怀疑规律和谨言谨行的原则。”
再如,正是在此种反抗的风气中,巴塔耶的著名同胞加缪,才会又以自己的名作《局外人》,刻画出一个浑浑噩噩的主人公,以便用这种高度荒诞的性格,来反衬出整个世界的荒谬无稽:“在入世进取心强的人看来,默尔索的性格与生活态度显然是不足取的。说得好一点,是随和温顺,好说话,不计较,安分,实在;说得不好一点,是冷淡、孤僻、不通人情、不懂规矩、作风散漫、放浪形骸、是无主心轴、无志气、无奋斗精神、无激情、无头脑、无出息、温吞吞、肉乎乎、懒洋洋、庸庸碌碌、浑浑噩噩……总而言之是现代社会中没有适应能力与生存能力的人。但实际上,加缪几乎是以肯定的态度来描写这个人物的,塞莱斯特在法庭上作证时把默尔索称为‘男子汉’‘不说废话的人’,这个情节就反映出了加缪的态度。”
这又把“艺术”推向了“反艺术”。而这种东西之所以大行其道,其潜在的理由毋宁在于,既然生活本身是这等的不堪,那么,艺术家也就觉得有了理由,要让书写于此种背景的作品,也同步地凸显出这样的不堪。——正如我在早年著述中写到的:“在丑学那里,悲剧中的崇高,只不过是貌似而已,——只不过是一种无本质的假象,一种不存在的存在,一位和风车搏斗的可笑骑士堂·吉诃德先生。所以,这种‘崇高’人物,也就颇为类似传统美艺术中的说到底只是一种幻影的魔鬼。在丑剧作中的英雄伴着美神一起死去之后,丑学那里,代之而起的,便常是一种‘反英雄’——是碌碌无为而又心灵敏感易受伤害的宵小,是扭曲变态、心灰意懒有时却又不甘堕落而渴望生活的侏儒,是不乏善良天性却又只会逆来顺受任人宰割的庸人,甚至是灭绝人伦却似乎又自有一番道理的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