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性和理性,是人类禀有的两种心智能力,他们既用这些能力来认识外部世界,也用这些能力来表达内在吁求,或借此伸张和建构自己的主体性,人类的文明进程也正是准此才被推动起来的。——然而在这两种能力之间,又往往并不能完全贴合,遂使我们就像加扎尼加所讲的,多多少少总要表现为“裂脑人”。正因为这样,与这两种最基本的能力相关,主要基于感性发展出来的艺术,和主要基于理性发展出来的道德,也会出现相当错综复杂的关系。
早在两千五百多年以前,孔子就已看到了两者的分与合。比如,他借助于下述案例指出了,这两者之间既可能出现合一,也可能出现背离:“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论语·八佾》)——尽管这样,孔子还是在要求两者间的相融,于是又有了“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的倡导。
由此一来,也就在此后的中国文化史中,构成了一种基本的批评标准。而对照着这种要求平衡的标准,尽管后来也难免会有些人不自觉地沉迷于表面的炫惑,比如陷入文辞华艳的齐梁文风,再如作为五代余绪的西昆酬唱,也正是这类专事雕琢的浮靡文风,才导致了韩愈的“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可毕竟在那个较为持平的时代,至少不会有人自鸣得意地,径直走向对于事物表面的、主要是基于感性的偏离,或者干脆不无诡辩地,宣称形式本身即是内容。
稍微回顾一下艺术史,由于欣赏趣味的突然陡转,不光是很多显得“尽美”的作品,过后往往会被觉得过于甜腻,比如卡巴内尔的那幅《维纳斯的诞生》,那本来是很被拿破仑第三看好的,在地位上倒不如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而后者原本又是从官方那里落选的。——此外,由于艺术手法本身的炫惑效果,更有不少在形式上“完美”的作品,在内容上仍然未必能做到“尽善”。比如,在观看由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执导,由马龙·白兰度、阿尔·帕西诺主演的《教父》时,观众们只要稍不留神,就会被主题曲《温柔的倾诉》给迷住了,停留在吉他手对于心弦的拨动上,而忘记了那种肝肠寸断的凄美,只是发生在一个嗜血的西西里黑帮家庭。
在另一个侧面,受限于嵌入其中的意识形态,我们在阅读莎士比亚剧作的时候,在聆听瓦格纳歌剧的时候,或者在观看斯皮尔伯格影片的时候,一方面当然会被其感性的部分所点染,可另一方面,却仍要心存警觉地意识到,那中间恐怕还是掺杂了走偏的理性,要么表现为潜在的反犹主义,要么表现为狂热的宗教理想,要么表现为偏狭的爱国主义……正因为这样,即使我们仍不妨坦然地承认,这样的作品还是不失为艺术杰作,却至少要谨慎地悬置其中的理性部分。
不过总起来讲,还是应当首先就指出,单纯从艺术爱好者的角度来看,在感性与理性、艺术与道德的这种对抗中,长久以来都在充当反面典型的,正是写出了《理想国》的柏拉图。——这位哲人在自己的这本名著中,竟然为了理性而要驱逐感性,为了道德而要驱逐诗人;具体而言,他的驱逐令主要是针对欧里庇得斯,认为这第三位雅典悲剧诗人,已经太过放纵感性、炫惑观众了。
由此就不可否认,柏拉图这种主张的偏颇之处,就在于只是在单纯地维护理性,而没有意识到理性自身的“灯下黑”。而无论如何,就像歌德后来指出的那样,灰色的、同样容易出错的理性,并不能代替常青的、却往往被压抑的感性;有的时候,倒是后者反而更能贴近“本真性”。我们由此才可以同情地理解,何以作为弟子的亚里士多德,要去变着法子替悲剧或悲剧诗人辩护,或者说,是要去变着法子反抗他的老师,从而在那个反思的“哲学年代”,反而要维护感性的、“文学”的权力。——我在《悲剧的文化解析》一书中,曾经详细地讨论过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