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祝英台本地名

研读早期文献所见“祝英台”“英台”，发现其中之“台”字，多与“陵”“坛”有关，均具备指向某一特殊地点之特征，即祝英台本地名而非人名。

检索文献可知，古籍凡提及“祝英台”“英台”，均作“祝英臺”“英臺”。繁体字中“台”与“臺”字俱见。关于“臺”字本义，汉许慎《说文》曰“观四方而高者”，汉刘熙《释名》谓：“臺者，持也。言筑土坚高，能自持也。”联系起来看，“臺”多指高出地面、坚实的四方土堆，字义与“坛”“陵”“冢”见相通处。而《说文》释“台”字义，云：“说也。从口 声。与之切。”可见，“臺”与“台”二字内涵不同（以下所及“台”字，均指由“臺”字简化而来之“台”）。

文献早见各类“台”之记载。如《山海经传》云：“帝尧台、帝喾台、帝丹朱台、帝舜台，各二台。台四方，在昆仑东北（此盖天子巡狩所经过，夷狄慕圣人恩德，辄共为筑立台观，以标显其遗迹也）。” 《五经异义》曰：“天子有三台。灵台以观天文，时台以观四时施化，囿台以观鸟兽鱼鳖。汉宫殿名曰神明台，武帝造，高五丈，上有九室，今人谓之九天台。武帝求神仙，置九天道士百余人。”

历史上，各式台名层出不穷。如夏有钓台，商有鹿台、南单台，周有灵台、重璧台，春秋有越王台、姑苏台、章华台，秦有章台、凤皇台、望海台、琅邪台，汉有柏梁台、渐台、神明台、八风台，后汉有云台，魏有铜雀台、金台、冰井台、凌云台、九华台，吴有钓台，晋有崇天台、织室台，明有司马台、镇北台，清有瀛台、熙春台等。以上所及之台，或为帝王所建，或与帝王、诸侯、将相、名人相关。

古代帝王封禅，多选择于泰山及其周边小山完成祭祀天地仪式，至今尚见社首坛、封祀坛、朝觐坛、观礼台等遗迹。此外，泰山还见登封台、凤凰台、望仙台、舞鹤台等人工建筑古迹。

古人筑立台坛，多出乎五种原因：一是高出地平之台坛利于抵防洪涝等灾害；二是人处高台之上视野开阔，方便目标观测；三是于台上举办活动，可为更多人所见；四是台上所发信息易于传递；五是台威严庄重，离天更近，便利人与神灵沟通。

全国多地还见诸多名人读书台遗存，常见为高出平地之台形建筑，少量为房屋。考古表明，这类读书台多为后人附会。如位于南京江宁之“梁太子（昭明太子）读书台”，本商周时期台型文化遗址，历史远早于梁代。

此外，女子相关之台亦不在少数。如楚王会神女之“楚王台”、思妇盼夫归之“望夫台”、江苏宜兴之“祝英台梳妆台”、湖北宜昌之“王昭君梳妆台”等。这类台形建筑，如同内蒙古讹为王昭君陵墓之大青冢 ，多出于附会。

值得重视的是，以上所及之台，无论真实抑或虚构，俱为地名，且其背后多关联一段传奇。

面对关于祝英台之大量疑惑，通过对文献解读，容易让人产生祝英台可能与地名“台”“坛”牵关之联想。

事实上，古人亦见试图从地名角度解释“祝英台”者。如明徐于室辑、钮少雅订《汇纂元谱南曲九宫正始》，为引自元传奇《蔡伯喈》之【祝英台】曲作注，所加按语云：

《唐谱》置有《台城志》，曰：英台者，古之英豪歃血会盟之所，在汉都之北。旷野之中，麓处有巨石如台。松苍怪石，如城郭之围；瑞气祥烟，如丹青之彩。自纣敕建台殿为墅，命吏守之。一日，有一娇娃，夜宿歧道，值吏醉归，见而逐之。妇告曰：“俺祝氏也，奉上帝命，收英台木为用。”吏怒，系之而归。未抵于台，火焚林木，台殿已成灰烬。……洪巨卿奏曰：“祝氏者，应是火神也。有此奇闻，则当省刑斋戒薄敛，禳灾，庶几畿内恬宁。”……于是王心有悔，悯吏之死而释洪之罪。如洪之言，为之设蘸毕。……符上有字曰：祝氏台，毋秽。上闻之，爰命诸司重揣，祠而祝之，名其曰祝氏宗台。遂命百官作英台序，以纪其事云。此见《商纣焚林纪异》。

《唐谱》为记录唐代曲谱方面的文献，《商纣焚林纪异》不知何时之书，已佚。撰者考释“祝英台”，首先提及“英台”，并将其理解为重要仪式举办地，“古之英豪歃血会盟之所”。按语还见地名“英台”即“祝氏宗台”，文字隐约透露：“祝英台”即“英台”；与举行重要仪式关联之“英台”，虽与祝氏女子相关，实为祭祀类台坛建筑。

进一步研究发现，直至清代，地名祝英台仍大量见于文献。

清沈谦《东江别集》，收录新翻曲【牡丹枝上祝英台】，从曲名看，祝英台明显为地名。

清毛奇龄《西河集·陈翰林孺人储氏墓志铭》云：“遂于康熙十九年十二月六日，终于阳羡私第。越某月日葬于某阡。祝英台畔、宜多佳妇之坟，玉女潭边、即是其人之墓。” “阳羡”为宜兴古称，“玉女潭”为地名，今为宜兴旅游景点，墓志之“祝英台畔”与“玉女潭边”对应，可知前者乃指祝英台旁侧；清蒋景祁《瑶华集》录宜兴人陈枋《清明雨伤逝》词，见“玉女潭边路，祝英台畔人” ，词中“祝英台”与地名“玉女潭”对应，无疑为地名；清姚燮《疏影楼词》“鹊桥仙十咏·咏九”云：“霞觞醉后，华灯送后，值恁几回肠转。但须佳约续初三，也抵得、十分圆满。蜡丸些点，相思封好，寄向祝英台畔。琳窗梅萼染脂残，定无力、梳鬟一半。” 词中“祝英台畔”之“祝英台”亦为地名。

清乾隆间举人宜兴人朱受曾作《荆溪竹枝词》二首，其一谓：“丛筠秀木绿成围，零落妆楼委夕晖。生小祝英台下住，惯看蝴蝶作团飞。” “荆溪”为宜兴古称。作者提到从小生活于祝英台下，足见“祝英台”为地名。

2004年，笔者赴宜兴祝英台读书处景点调查，于善卷洞后洞附近发现大量摩崖。当地称之“飞来石”的大石表面，存旧刻多处。其中一处曰：“赣南黄辟疆 将军于民国二十八年驻军本山，抵抗敌人，浴血百战。公余督饬士兵，助地方展拓祝英台东潭，以点缀风景，并建亭其上适当胜处，里人美之曰黄公潭。他日追念，亦犹宜兴城南之有岳堤也。”从“助地方展拓祝英台东潭”看，石刻之“祝英台”显然为地名。

“飞来石”铭刻作于民国二十八年，即1939年。可见，当时“祝英台”作为地名还存留于当地民众记忆中。此后，地名“祝英台”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不独宜兴，别地亦多见“祝英台”为地名者。

《（乾隆）天门县志》之“坛壝”条目云：“社稷坛。在邑北祝英台东。乾隆十三年，知县李泰来领帑鼎建。” 此处可见，天门县之“祝英台”为地名。

南京旧有祝英台寺，又称英台寺。明《（万历）江宁县志》云：“英台寺。在西善桥。《乾道志》：‘在新林市。俗呼祝英台寺’。” 清《（乾隆）江宁新志》云：“英台寺。在南门外西善桥，明敕赐。《乾道志》云：‘福安院在新林市，俗呼祝英台寺，盖即此也’。” 从“祝英台寺”“英台寺”之“祝英台”“英台”看，它们均非人名：想必古人绝不会以一女子之名命名寺院。

今善卷洞景区英台阁前见一水潭，潭边立“英台观鱼”太湖石碑，从常理判断，“英台观鱼”之“英台”，类西湖“花港观鱼”景点之“花港”，作地名解似更合理。

回看徐于室、钮少雅按语，注者释地名“英台”，牵出火神 “祝氏女子”与“祝氏宗台”，传递出“祝英台”与女子及地名皆相关之信息。因《商纣焚林纪异》已佚，原文如何描述无从知晓。不过，从“祝”字蕴含祈祷、祭祀之义、“祝氏”音谐“祝祀”角度揣度，可见注者试图将“英台”释成祭祀或举行重要仪式之场所，然苦于资料不足，释文不免牵强。

清常州人洪亮吉《醉歌》“时宿宜兴郭外”诗云：“又不见祝英台，台外三尺皆蒿莱，饮酒不乐令心哀。乌呼，嵩华烂沧溟枯，此时与君得见无。” 诗中“祝英台”无疑为地名。从“台外三尺皆蒿莱”判断，祝英台极有可能为一台型人工建筑。

清宜兴人潘允喆，考证梁祝传说来历，认为故事于传闻中出现谬误。其《长溪草堂文钞》曰：“吾邑祝英台事，传闻悠谬，世远年湮，莫由订正。兹取各说参定之，期归大雅。按：祝氏女名英，行九，住国山下。幼时与丹阳梁山伯同塾读书，两小无猜，情好笃至。”祝英死后，梁山伯造访，“梁诣坟奠祭，一恸而绝。以其有婚姻之约也，里人遂合葬焉”；“即其读书处筑台，志之曰祝英台”；“今寺毁于火近百年，台久倾圮” 。潘允喆认为久已倾圮的“祝英台”，来由与女子“祝英”关联：“祝英台”乃后人为纪念“祝英”而堆垒的台型建筑。然祝英不过一普通女子，即便与梁山伯同葬一冢，后人也不至建立读书台纪念她，故潘氏之说让人怀疑。追溯潘氏说之端由，当受明邹迪光《始青阁稿》之“游善权洞记”内容启发，其书云：“殿后有三生堂，出堂后有祝英读书台，堂且垂朽，而台仅土壤。” 笔者判断，邹氏所谓“祝英读书台”乃“祝英台读书台”之误：《始青阁稿》传抄或刻印中，于“英”字后遗一“台”字。不可否认，潘氏考证，乃欲揭秘地名“祝英台”之来由。

以上可见，早至唐代、晚至民国，“祝英台”作为地名说一直存在。既然前文提到，文献所载知名之台多与帝王将相或名人相关，那么，“祝英台”是否亦属这类台呢？

徐于室、钮少雅考释“祝英台”，指出与之相关的“英台”为举办重要仪式场所；再从“祝氏台，毋秽”看，“英台”当属关联民间禁忌的神圣地；“上闻之，爰命诸司重揣，祠而祝之”“祝氏宗台”，表明“英台”附近存有皇帝敕造的祭祀祠庙；“遂命百官作英台序”，表明皇帝重视“英台”之建立，有大量官员参与了在“英台”举办的活动。

如此，不禁让人生出猜想：“英台”是否为某皇帝举办大型祭祀之祭台呢？ usdlzzTRHTLGnG/VIaeKnoC4RmFkGdAeyIQDjdhchI6F5GiEVBjtrX0sDPjsfHS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