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在我国1557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中，“梁山伯与祝英台”传说（简称“梁祝传说”）应该是最有影响的项目之一。“梁祝传说”还拥有“中国古代民间四大爱情故事之首”“唯一拥有世界性地位的中国民间传说”及“东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等崇高声誉。可以说，它与陈刚先生创作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均为中国的文化经典。“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双双久徘徊，千古传颂深深爱，山伯永恋祝英台。”“梁祝传说”中梁山伯与祝英台催人泪下的凄美爱情故事和乐音浸润过无数人的心田，打湿过无数人的衣襟。正因为如此，对“梁祝传说”的关注和研究也代不乏人。

“梁祝传说”相关信息最早出现于历史文献中，大约是在唐初，此后历宋、元、明、清均有不同记载。20世纪20年代，始有以钱南扬先生等为代表的一批学者对梁祝故事开展调查与研究。20世纪50年代，著名作家张恨水先生在创作长篇小说《梁山伯与祝英台》时，对“梁祝传说”及其起源地做了考证，发现存在浙江的宁波，江苏的宜兴、苏州、江都，安徽的舒城，河南的汝南，山东的曲阜、嘉祥，河北的河间，山西的蒲州，甘肃的清水等十余处。近些年，在全国各地非物质文化遗产等领域专家学者的调查考证下，“梁祝传说”存在着宁波、上虞、鄞州、杭州、宜兴、汝南、封丘、微山、诸城等多个版本；“梁祝故事”有43则流行于浙江、江苏、广西、福建、河南、山东等地的汉族、畲族、壮族、瑶族等民族中；形成的“梁祝歌谣”近万篇，几乎流传于全国各地，在全国保存的“梁祝古迹”有30处左右，包括梁山伯与祝英台读书台、梁祝故宅、梁祝故里、梁祝墓、祝陵、梁山伯庙以及碑刻等等。2004年前后，我和南京大学文化与自然遗产研究所的同志在主持宜兴市文化遗产调研课题时，也特别在宜兴一带调查过有关“梁祝传说”的遗迹并搜集过全国相关资料，但是当时感到“梁祝传说”的相关材料十分庞杂，一时很难理出头绪。

幸运的是，2008年，王宁邦博士前来南京大学做博士后，其研究方向正是“梁祝传说”，我作为他的合作导师，对他所从事的研究方向非常感兴趣，并希望他以“梁祝传说”这一“文化事象”研究为导向，把非物质文化遗产、考古学、历史学、民间文学等在方法论上打通，从学理上解决“梁祝传说”产生及其时空内涵等演化问题。宁邦在做博士后之前，已经以中国古典戏剧戏曲学为方向，先后师从厦门大学郑尚宪教授和南京大学俞为民教授，特别是俞为民教授，他是我国最早研究“梁祝传说”的著名专家之一钱南扬教授的弟子，他对宁邦从事“梁祝传说”研究给予了精心指导。2010年，宁邦以《梁祝传说考论》为论题完成了博士后出站研究报告。此后，他并未停止对“梁祝传说”的继续研究，我也会不时读到他新的相关成果，每次他来看望我时，交流话题最多的还是关于“梁祝传说”研究的方法论与他的新见解。

2024年底，宁邦给我送来了他最新完成的《梁祝传说源流研究》课题成果，近60万字的成果打印装订成厚厚两本，内容分为上、中、下编，上编是“梁祝传说起源考”，中编是“梁祝传说变异特征论”，下编是“梁祝传说文献斟评”。我在阅读中能够感觉到，就掌握资料的广度和研究深度而言，宁邦是目前国内研究“梁祝传说”少见的专家。近日，宁邦给我来电话，说成果的“上编”即将由中华书局予以出版，希望我能为之写一书序，其实，宁邦对“梁祝传说”的研究已达很高水平，我再写序已属多余，不过盛情之下加之师生之谊，只能略说一二，以表达对宁邦多年辛勤劳动所获成果的一份敬佩之意！

宁邦课题成果的上编是《梁祝传说起源考》，共分十八章，分别对“梁祝传说”中的关键人物，如祝英台、梁山伯、马文才；主要地点及重要遗迹，如祝英台读书处、祝英台故址、祝英台故宅及善权寺、碧鲜庵、梁山伯庙、梁祝墓、华山畿、梁祝传说起源地等；关键历史文献，如《金楼子》、《十道志》、【祝英台近】词（曲）牌等以及“梁祝传说”作为文化事象的起源、发展、成熟历程进行了专题性考证。每个专题考证均搜集大量相关资料，并对资料中涉及的遗迹现场尽量做出田野考察，在此基础上做汇通式的考察源流，求索真相，其中新论迭出，开人耳目。如他考证发现“祝英台”最初竟然不是人名，而是三国时期孙吴末帝孙皓在阳羡（今江苏宜兴）离墨山附近所建的封禅祭台；梁山伯的原型，与南朝梁武帝萧衍有关，梁山伯庙原本是萧衍之祠庙；梁代佚书《金楼子》中实际并未载有梁祝传说；唐代《十道志》所录仅有涉及梁祝传说的少数地名，是后人对这些地名加入注解或补缀新的传说材料，遂导致人们认为“梁祝传说”最早是见于唐早期的《十道志》中等等。宁邦研究的最终结论是：“梁祝传说”的真正发源地是在今江苏宜兴，故事起源时间不早于公元872年。

其实，我对宁邦完成的课题成果之第三部分更有兴趣，因为这部分内容主要是有关“梁祝传说”的历代文献及其考论，总字数在20多万，所收文献来自80多部史书，上起《三国志·吴书》，下到晚清，让我们能够看到“梁祝传说”是如何一步步变得完整而丰富起来，正是依靠这些基础性资料及严密的考证研究，才使宁邦成果的“上编”相关论证得以成立和坚实。

读罢书稿，掩卷而思，让我突然想起著名历史学家顾颉刚先生。早年读过顾先生及罗根泽先生等所编著的《古史辨》多卷，对顾先生所提出的“层累地造成的古史”一说有所领会。顾先生对孟姜女故事、柳毅传说、嫦娥故事等也做过研究，特别是其所著《孟姜女故事研究》是我国学者首次对传说故事之起源、发展、演化等进行精深和系统的历史学考证，其中的方法论正是运用的“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学说。我读宁邦对“梁祝传说”的研究成果并参读相关历史文献，感到“梁祝传说”从起源到不断丰富、完善之演化过程，同样符合顾先生的“古史是层累地造成”之学说。顾先生早年受学于胡适先生，与著名史家罗尔纲、傅斯年、唐德刚、季羡林诸先生为同门，其弟子中有谭其骧、童书业、杨向奎等史界名流，其学术传统及方法论硕果累累，值得敬重！宁邦在研究“梁祝传说”中使用的其实也是顾先生治学之理路，岂不宜哉！

当然，我们不能说宁邦的成果都可以视为定论，作为流传千年、内容广泛的“梁祝传说”，其涉及的学术问题同样相当复杂，而且“传说”属于民间文学范畴，毕竟与历史学还有区别。由此而言，我是希望宁邦要在现在的学术成果基础上，继续努力，拓宽视野，深入挖掘更多材料，全面关注各地“梁祝传说”不同版本的起源、衍变之研究，理清它们的彼此关系，把中国这一具有世界性影响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奇葩之来龙去脉、演化谱系说清楚，如是，则功德莫大焉！

是为序！

贺云翱
2025年2月18日于南京大学仙林校区大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