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耕望先生曾在《治史三书》中说到过民国时期的史学四大家。他说:“论方面广阔,述作宏富,且能深入为文者,我常推吕思勉诚之先生、陈垣援庵先生、陈寅恪先生与钱穆宾四先生为前辈史学四大家,风格各异,而造诣均深。” 严耕望:《怎样学历史——严耕望的治史三书》,辽宁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40页。 这“方面广阔,述作宏富,且能深入为文者”,是说四大家的共性;又说“风格各异”,当是说四大家在治史风格上又各有个性。四大家的治学,“各异”在哪里?严先生没有展开论说。但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话题。我想:有一个个性差异是显而易见的,即吕先生长期从事文史的教学工作,在文史方面写过很多种教科书或教学参考书,还发表过不少引导学生和职业青年学习历史的文章。换言之,吕先生特别重视文史教育,在文史教学和文史教科书的编撰方面有很大的贡献。这是他与其他三位先生的一个不同点。
吕先生自二十二岁起就开始了他的教师生涯,最初任教的是常州私立溪山两级小学堂,其后由小学、中学,到大学,一生没有离开过课堂的讲台。他先后任教过的学校有:苏州东吴大学(1907)、常州府中学堂(1908)、南通国文专修科(1909)、上海私立甲种商业学校(1911)、沈阳高等师范学校(1920)、苏州省立第一师范学校(1923)、上海沪江大学(1925)、上海光华大学(1926)、安徽大学(1932)、常州青云中学、常州辅华中学(1942、1943)、上海华东师范大学(1952)等。他讲授过的课目,最多的当然是历史与国文,此外还有地理、文字学、商业经济等。编著出版的中小学教科书,涉及历史、国文、地理、修身等好几个门类,其中尤以历史教科书为最多。
吕先生编撰并正式出版的中小学历史教科书和教学参考书,目前能找到的共有九种:(1)《高等小学校用 新式历史教授书》 (六册,中华书局1916年版) ,(2)《高等小学校用 新法历史参考书》 (六册,商务印书馆1920年版) ,(3)《新学制高级中学教科书 本国史》 (商务印书馆1924年版) ,(4)《高中本国史》 (二册,上海民智书局1931年版) ,(5)《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 本国史》 (二册,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 ,(6)《高中复习丛书 本国史》 (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 ,(7)《初中标准教本 本国史》 (四册,上海中学生书局1935年版) ,(8)《初级中学适用 本国史补充读本》 (上海中学生书店1946年版) ,(9)《更新初级中学教科书 本国史》 (四册,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 等。 据李永圻先生《吕思勉先生编年事辑》1924年所记,“先生编著的《更新初中本国史》四册……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但此书至今尚未找到。见《吕思勉先生编年事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2年版,第119页。 此外,还有为青年学生自修学史而编著的《白话本国史》、为光华大学历史系的教学而编写的《吕著中国通史》,以及用于历史教学的各种油印教科书,总计有十五六种。 《白话本国史》全称《自修适用白话本国史》,其编著就是为了提供给学生和职业青年自学中国史之用。此外,还有当年学校的油印讲义,以及几种由当年学生记录成册的讲义,现在经过整理出版成书的,也有四种:(1)《本国史(元至民国)》(1942年任教常州青云中学高二本国史讲义,黄永年记),(2)《中国文化史》(1942年任教常州青云中学高二课程讲义,黄永年记),(3)《中国近百年史概论》(1942、1943年任教常州辅华中学[今常州市第三中学]的油印讲稿),(4)《本国史复习大略》(1944、1945年在常州郊外湟里[今常州埠头]博文中学“中国史讲座”油印讲义)。 吕先生以一己之力,在研究和著述学术著作之外,还编写了这么多历史教科书、参考书,这在同时代的史学家里,是很罕见的。这些文史教科书,近年来也很受读者的欢迎,各出版社已有多次的重印和再版。此次再版重印的这部《中国通史(图文导读版)》,就是上文所列的《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 本国史》 (下文简称《中国通史》) 。
这部《中国通史》,原分上、下两册,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印刷发行,上册初版于1934年2月,下册初版于同年的8月。此书在当时颇受教师和学生的欢迎,十多年间曾一再再版重印。如上册在1946年9月已加印到第七十九版,1948年5月又有修正本的第二十版;下册在1941年6月加印到第五十八版,1948年10月又有修正本的第八十二版等。《中国通史》上起远古社会,下止1930年代。1947年,应出版社的要求,吕先生对《中国通史》做了一次较大的修订和增补。 此次增补而新版的封面与版权页上,在书名之前都标有“修正本”三字。目前所能找到的“修正本”,有1947年12月第七十九版和1948年10月第八十二版,而1947年5月的第一百版,还是按初版重印。 增补集中在该书的现代史部分,在第十九章“日本的侵略东北”之后,增加了“全面抗战的前夕”“抗战建国的经过(一)(二)(三)(四)”“战时外交与国际合作”等六个章节,用来补写自“九一八”事变到抗战胜利的一段史事,原“国民政府的政治”以下的三个章节,也有不少修订和增补,年代的下限延伸到1946年。此次再版重印的这部《中国通史》,选用的就是这个修正本。
与今日学校通用的历史教科书相比,吕先生的这部《中国通史》有什么不同呢?那就是:今日通用的教科书,都可以称之为“教本”或“考本”,而吕先生写的这部《中国通史》,虽然也用作高中历史课的教科书,但它可称为历史学习的“读本”。什么是历史学习的“教本”“考本”与“读本”呢?大体说来,“教本”“考本”主要是用作历史教学和考试的依据;而“读本”虽然也可用作“教本”和“考本”,但相对而言,又多了一层历史学习的拓展阅读和参考资料的作用。当然,这样的区分,也不能做绝对的理解,只是就其主要特征和差异来说,两者有明显的不同。
历史教科书之所以有“教本”“考本”与“读本”的区分,实在与历史学习上的特殊性有关。学过历史的人都会有这样的体会:许多在“教本”“考本”或教师在课堂上讲授的历史知识,其实都还不能太确定,有许多并不能成为定论,并不能“一锤定音”。然而,为了顾及中小学生的认知水平,编写给中小学生的历史“教本”和“考本”,就不得不将不太确定的,写得确定一些;不甚清晰的,写得清晰一些;不能“定论”“定音”的,则往往下了“定论”“定音”式的论断。而另一方面,在对史事的存疑、质疑上,则多有省略或淡化。吕先生的这部著述,预设的读者对象是高中学生,他们的历史知识已有一定的积累,文史的素养也有一定的基础。所以,在编写上就可以“教本”兼有“读本”的属性。有些该存疑、质疑的地方,就可以径直地向读者说明;有些虽经过精细的考证,但也告诉学生“不能径作为事实” (例言,第3页。下引《中国通史》均引自本书,仅注页码) 。这种情况,在“教本”或“考本”上是看不到的,而在“读本”上却成为重要的历史内容。如本书的上古史一段说汉族的由来,吕先生就坦言:
汉族由来的问题,实在还未到解决的机会。与其武断,毋宁阙疑了。 (第22页)
写黄帝与炎帝的阪泉、涿鹿之战,也明说此事“未可断定”:
阪泉、涿鹿,昔人多以为两役。……而《大戴礼记》只有黄帝和炎帝战于阪泉之文,更无与蚩尤战于涿鹿之事。而且蚩尤和三苗,昔人都以为是九黎之君。而三苗和炎帝,同是姜姓。又阪泉、涿鹿,说者多以为一地。所以有人怀疑这两役就是一役;蚩尤、炎帝,亦即一人。这个亦未可断定。 (第26页)
虽然是“未可断定”,又说“无论如何,总是姜姓和姬姓的争战。经过此次战役而后,姬姓的部落就大为得势” (第26页) 。这里,吕先生在存疑、质疑之中,仍分辨出存信、可信的史事真相,这就与一味的疑古大不相同。同样,写尧、舜、禹的禅让,也说史籍上的记载“颇多可疑之处”,但我们仍可以从中读出史事的真相:
读书当各随其时的事实解之,不必执定成见,亦不必强以异时代的事情相比附。尧、舜、禹的禅让,具体的事实如何?因为书缺有间,已难质言。昔人说:“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我们读史,但知道这时代有一种既非父子、亦非兄弟,而限于同族的相袭法就是了。 (第33页)
又如,“教本”“考本”中叙历史的制度,总是写得比较“实”。而吕先生却叫读者注意它“虚”的一面。如中古史“隋唐的社会”一章,涉及晋朝户调式、北魏均田令和唐朝的租庸调法,吕先生在陈述这些制度的内容之后,又说:
此等制度果能尽力推行,亦足使农人都有田可种,而且无甚贫甚富之差。然而政治上有名无实的措施,敌不过社会上自古相沿的习惯。所以民间的兼并如故。而史称“开元之世”,其兼并,且过于汉代成、哀之时。授田之法,既已有名无实…… (第235页)
其实,文本上的制度,总是偏于理想、偏于规整,而实施上却常常是有名无实,或大打折扣。又如“宋的制度和社会”一章,说到当时的“商税”:
商税,起于唐代的藩镇,而宋因之。州县各置收税的机关,名之为务。税分过税和住税两种。过税取百分之二,住税取百分之三。所税的物品和其税额,各处并不一律。照例都应得榜示出来,然而实际能否一一榜示,榜示之后,能否确实遵守,就很难言之了。 (第281—282页)
古人说“读书不受古人欺”。明白了文本的记载不同于实际的施行,明白这里的差距——甚至有很大的差距,那么,你就不能照着文本去推想史实,不会照着所“说”去推想所“做”。读了吕先生的这些论述,你就不会掉入史书中的这些“陷阱”。这是吕先生的这部《中国通史》优于现在通用的各种“教本”“考本”的地方。
历史学习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已经学过的历史知识,并不能视为学习上的完成式,不能以学过为满足、以学过而止步;即使是正确的历史知识,也需要不断地加以补充和完善。这是因为历史本身是非常繁复的,简单的一句概说式的陈述,实在包含了很多具体的事和人。用作“教本”“考本”的教科书,只能陈述史事的大概,而不能做太深入、太细化的探究;它往往会强调史事中的某些侧面,而不能顾全其他方面、顾全史事的复杂性。这样的处理,当然也有它的理由。 吕先生在写给初中生用的教科书上,也强调:“初中学生读历史,实在只要知道一个轮廓,过求详细,反要连轮廓而丧失掉的。”见吕思勉:《更新初级中学教科书 本国史》第一册,商务印书馆1937年7月版,“编辑者言”第1页。 但是,强调了某些方面,也就意味着忽略,甚至有意回避、遮蔽了其他方面。因此,读史者该有一种“学无止境”的观念,即以前的学习都还是未完成的,有些需要补充,有些需要纠偏。比如,写汉代的“轻徭薄赋”,今日使用的历史教科书大都是这样写的:
汉初统治集团吸取秦朝速亡的教训,尊奉黄老无为思想,采取“与民休息”政策,减轻赋税、徭役和刑罚,提倡节俭,减少财政支出。文帝、景帝在位期间,经济得到了明显恢复,社会稳定,史称“文景之治”。 《普通高中教科书 历史 必修 中外历史纲要》(上),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第20页。
这是现在常见的“标准”写法。但读吕先生关于汉初的“赋税”情形,你会有新的认知:
汉朝的赋税……一是田租,就是古时的税,是取得很轻的。汉初十五而税一。文帝时,因行晁错入粟拜爵之令,到处都有积蓄,于是全免百姓的田租。到景帝二年 (前155) ,才令百姓出定额的一半。于是变为三十而税一了。……一是算赋,亦称口赋,又称口钱。这是古时的赋。人民从十五岁到五十六岁,每人每年,出钱一百二十个,以治库兵车马。从七岁到十四岁,每人出钱二十个,以食天子。武帝又加三 个钱,以补车骑马。这一笔税,在现在看起来似乎很轻,然而汉代钱价贵,人民的负担实在很重。所以武帝令人民提早,生子三岁,即出口钱,人民就有生子不举的。一是力役。照汉朝法律,年纪到二十三岁,就要傅之“畴官”。景帝又提早三年,令人民二十始傅。 (第119页)
将这两段阅读比对,后者不仅写出了“赋税”的种类及如何实施,更重要的是指出了史事的另一个面相:虽是“轻徭薄赋”,而汉代的百姓生活仍是很艰苦的。这就给我们的历史学习起到一种补充、纠偏的作用。 同样,本书中古史的“隋唐的社会”一章,写唐之贞观之治:一方面肯定“当时,海内有富庶安乐的气象,大约不是虚诬的”;另一方面又指出,“然而这亦不过总计一国的财富,有所增加,无衣无食的人,或者减少些,至于贫富的不均,有资本的人对于穷人的剥削,则还是依然如故”(第234页)。
又如,关于巴黎和会与五四运动,今日所用的教科书是这样写的:
1919 年1月,中国作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战胜国之一,参加了在法国巴黎召开的“和平会议”。中国代表提出废除外国在中国的一切特权,取消“二十一条”等,但英、美等操纵的和会拒绝了中国代表提出的正义要求,竟决定将德国在中国山东的特权转让给日本。这一消息传到国内,激起人们郁积已久的愤怒,各界人士和爱国团体纷纷发表通电,斥责这一无理行径,并且要求中国政府坚决维护国家主权,这成为五四运动爆发的导火索。 《普通高中教科书 历史 必 修 中外历史纲要》(上),第120页。
读完这一段陈述之后,我们不妨再参阅吕先生在本书中的叙述:
八年 (1919) 1 月18日,欧洲和会在巴黎开幕,我国亦派代表参与。先是七年1月间,美总统威尔逊曾提出和平条件十四条,中有外交公开、减缩军备、组织国际联盟等项。各国都认为议和的基本条件。所以我国对于和会,当时颇抱热望。曾做成希望条件,和《取消对日二十五条条约》,和《换文的陈述书》,一并提出。各国说:“这不是和会权力所及。当俟国际联盟的行政部能行使权力时,请其注意。”
时英、美、法、意、日五国,别组所谓最高会议。一切事情,颇为其所垄断。关于山东问题,我国要求由德国直接交还,而日本则主张德国无条件让与日本,相持不决。到4月24日,最高会议开会,招我国代表出席。威尔逊朗诵英、法两国和日本的《秘密换文》。又诵《中日条约》和《换文》的大要。问为什么有这条约?我国代表说:“是出于强迫。”威尔逊又问:“七年9月,欧战将停,日本决不能再压迫中国,为什么还有欣然同意的换文?”这消息传到我国,舆情大为激昂。于是有5月4日,北京专门以上学校学生停课,要求惩办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之举。风声所播,到处学校罢课,商店罢市,又有铁路工人将联合罢工之说。政府乃 于6月初10日,将三人罢免。 时曹为交通部长,章为驻日公使,陆为币制局总裁。 是之谓“五四运动”。 (第545—547页)
经过这样的递进阅读,你是不是对有关巴黎和会与五四运动的史事有了更深入、更全面的了解?你是不是能体会到原先已学过、考过的历史知识,其实还是未完成的,还有许多被忽视的,或有意无意被遮蔽的史事,需要补充和完善?这种补充、完善,或者改正、纠偏,不仅是为了获得史事的真相,也是为评估史事的意义及影响,提供切实的基础。倘若我们对史事的了解是片面的,甚至是不正确的,那怎么可能对史事的影响以及它对我们的意义做出确切的评价呢?这也是吕先生的这部书优于各种“教本”“考本”的地方。
此外,课堂上的“教本”,是要教师讲解的,教师不做讲解,单靠阅读“教本”,即使你能读诵得滚瓜烂熟,而文字之外的其他信息是读不出的。所以,“教本”总要由教师阐释、疏通,并不适宜学生用作自学;倘若把教师所阐释、疏通的内容一一写出,那就是“读本”。所以,我们也可以说“读本”更多的是为学生的自学而编撰的。如上所述,吕先生的这部书更多是一种“读本”的性质,所以书中阐释、疏通的内容,可说是比比皆是。比如,本书写到“昭王溺于汉水”,就特地说明:
《史记·周本纪》独作“卒于江上”,乃因汉亦南方之水。南方之水,古人有时用“江”字为其通称。 (第47页)
写到“舜避尧之子丹朱于南河之南”时,又加注说明:
黄河在今山、陕两省之间,古人谓之西河。自此折而东行,谓之南河。更折向东北,则谓之东河。 (第31页)
写秦始皇收天下之兵器,聚之于咸阳,“铸作钟
和十二个金人”,也加说明:
古以铜为兵器,这金人就是铜人。汉以前单言金的,大概都指铜。今之所谓金,则称黄金。 (第88页)
写汉代的商人,特地指出汉时的商人,“实有工业家在内。因为其时制造和贩卖不分,所以通称为商人。如煮盐、制铁的人便是” (第105页) 。
其他,如讲宋代因行签差之法而调查民众资产,以及借官卖以省漕运时,特地解释了“手实”“推排”“推割”“入边”“入中”“虚估”等名词含义。东洋、西洋之界线,历代所谓“西域”不同含义等,书中都有特别的说明。这许多涉及历史地理、训诂、辨伪等方面的专门知识,都是一般工具书里不易查到的。
历史学习所需要的阐释或疏通,不仅是一些专业的知识,也有许多历史中“微妙”的变化,许多史事表象下的“内情”,都需要“读本”帮助读者“读出”“读懂”。而由史学名家编撰的教科书,其对史事的阐释,更是独具只眼——从“习见之书中看出人家看不出的问题”。 黄永年:《唐史十二讲》,中华书局2007年版,代前言,第8页。 比如,从史籍及其记载的不同,看出东、西周社会发展上的差异:
东周时代的历史和西周时代判然不同。在西周,还同夏、殷一样,所可考的,只有当时所谓天子之国的史事。到东周时代,则各方面的大国事迹都有可考,而天子之国反若在无足重轻之列。这是世运变迁,各地方均逐渐发达之故。 (第45页)
又如,从乘车到骑马的变化,看出古代文化的传播和疆域的开拓:
古代交通多乘车;即战阵,亦以车战为主力。战国以后,则骑马的渐多;战阵上,亦渐用骑兵和步兵。这因古代交通只及于平地,而战国时开拓渐及于山地之故。当时汉族多居平地,所谓夷、蛮、戎、狄,则多居山地。开拓渐及于山地,即是杂居的异族和我国民族同化的证据。 (第67—68页)
至于史事间的因果关系,史事的成败得失,吕先生的评述也都中允、冷静而不偏于义愤。如叙林则徐查办禁烟,“兵怨之,夷怨之,私贩怨之,莠民亦怨之,反恐逆夷不胜……” (第398页) 。观此可知当时的禁烟如此之难,而反对禁烟的人如此其众。说清初的中俄交涉失败,都是“几千年以来,不勤远略,不饬守备,对于边地仅事羁縻的结果” (第373页) 。“假如中国而有了西伯利亚的广土,亦不过视为穷北苦寒之地,置诸羁縻之列……” (第414页) 如何会想到立国于欧洲的俄国会越此万里荒凉之地,以求海口于太平洋?至于无税通商,关税和财政的关系,应允之后无可挽回等等,都是当时梦想不到的。所以,近代对外交涉的种种失败,实在是中西文化、国情上的差异所造成,怪不得哪一个人,也怪不得哪一件事。这类中允、客观而又冷静的评述,书中甚多,读者如能细细阅读,一定能获得不少启发和帮助。这又是吕先生的这部书优于一般的“教本”“考本”的地方。
20世纪40年代初,“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日寇进入了上海的租界,吕先生任教的光华大学停办。次年8月,先生便携了家眷回到常州的旧居,在城郊的青云、辅华两所中学里任教。历史学家黄永年先生正好在这时就读于青云中学的高二,这一学年,他听了吕先生讲授的本国史、国文、国学概论、中国文化史四门课程。他后来在回忆文章中说:吕先生“是我生平第一次遇到的好老师,是把我真正引进学问之门的导师”。“四门课合起来每周有十二小时,吕先生给我们整整讲了一学年。后来才知道在大学里也很难有机会听名教授讲那么多钟点。” 黄永年:《回忆我的老师吕诚之先生》,《蒿庐问学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39、140页。 “真可谓‘三生有幸’!回忆起来,这一学年的收获远超过我以后上大学,开了眼界,掌握了读书做学问的基本方法,也可以说为我今后的治学奠定了基础。” 黄永年:《治学浅谈》,《古代文献研究集林》第三集,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82页。 黄先生能在高二时就听到名师、名家的授课,那是何等幸运的机遇;但“三生有幸”的事,那是“可遇而不可期”!名师、名家或不可遇,但名师、名家的著述仍在,且随时可以阅读。如此,读吕先生的这部著述,无异于“有幸”聆听了吕先生讲授的历史课。这就是我们今日仍要重印,并向读者推荐这部《中国通史》的原因。
2024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