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甄是与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同时代的思想巨人,四人并称为明末清初“四大著名启蒙思想家”,但是,世人对唐甄生平行事的了解,远不如其他三人清晰。
唐甄(1630—1704),字铸万,号圃亭,四川达州人。据后人考证,唐甄原名唐大陶,在其五十岁左右时,为了躲避清统治者“驱蜀人归蜀”的政策,遂改名为唐甄。
《清史稿》卷四百八十四《列传》二百七十一《文苑》对唐甄生平有简略记载。之中言及“甄性至孝”,塑造了唐甄恪守孝道这一传统美德的士人形象。但是,在唐甄行世的作品中,对父辈先世鲜有介绍。后人据其女婿王闻远《西蜀唐圃亭先生行略》这一文献,确定唐甄之父为唐阶泰。又据明末清初巴蜀遗民诗人费经虞《剑阁芳华集》节录的《唐阶泰墓表》的内容,将唐甄的先祖推定为唐瑜;并且指出,达州唐氏家族亦是显宦之家,诗书继世,为官者代不乏人。所以唐甄也是在诗礼簪缨之族中成长的唐氏后人,家族文化对唐甄的影响是巨大的。唐甄之父唐阶泰,是明末理学大师、抗清名臣黄道周的得意门生,有卓识亦有谋略,为当时士人所推崇。唐阶泰传世的诗文极少,但亦有佳句,如《饮杨怒飞小阁》中有:“好山此日何人管,收拾湖天下小楼。”有宋人空疏之致。又如《偶作》中有:“晚年学道无多得,贫贱于今不自惭。”又不失清新直白。唐阶泰为官有操守,不阿附权贵,后隐居不仕,这些都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唐甄的精神世界。
唐甄为顺治丁酉(1657)举人,为官经历较为简单,担任的最高职务为长子县令,而且任职时间极短,仅十月而终。据《清史稿》载:“选长子令,下车,即导民树桑凡八十万本,民利赖焉。”这是唐甄短暂但光耀照人的为官主政经历,他尽最大努力实践了一次“儒者计功”的理想;“未几,坐逃人诖误去官。僦居吴市,炊烟屡绝,至采枸杞叶为食,衣败絮,著述不辍”。唐甄去官、落魄、潦倒终生的情事,在《潜书》的《食难》诸篇中屡有描述。这样一位“志在权衡天下”的良知之士,襟抱难申,穷厄而著述:“作衡书,后以连蹇不遇,更名《潜书》。分上、下篇,上篇论学,始《辨儒》,终《博观》,凡五十篇;下篇论政,始《尚治》,终《潜存》,凡四十七篇。上观天道,下察人事,远正古迹,近度今宜,根于心而致之行,非虚言也。”
唐甄行世的著述以《潜书》为主,后人辑有少许诗文。诗如《清明上河图》《丹青引》等,诗情蕴藉,较为克制。如《广武山看月》:“广武山前月,悲凉万古情。山留百战地,月照一孤城。天远春星淡,沙明玉露清。书生何所事?徒作夜乌鸣。”文如《唐阶泰墓表》等,多为应酬之作。
唐甄最重要的著述《潜书》,是由九十七篇构成的巨制,依其内容,大致是以首篇《辨儒》为纲,论学、论政为两极,结构全书。唐甄在《辨儒》篇中,为全书预设了两条向前掘进的线路,一条是事功,一条是心性。在《辨儒》篇中,唐甄一方面指出“儒者计功”,儒家是追求实际治理效果的学问;另一方面,论及“正心诚意”这一传统命题,启端全书的心性之论。所以,唐甄论学,主要论儒学的经世致用特征与心性之学,这就是《潜书》上篇的主体内容;而在经世思想的统治下,论政构成《潜书》下篇的主体内容。在下篇四十七篇中,从《尚治》篇至《厚本》,涉及劝谏君主、宰相等官吏的任用、富民之术、官吏考核与吏治廉洁、废除太监制度、兵制等诸多国家治理方面的内容。
所以,《潜书》虽然内容繁多,但线索分明,以论实功为大端,次为心性,面目清晰,并无明显的驳杂之感。
唐甄身处明清易代之际,但明亡时唐甄还仅仅是十五六岁的青葱少年,充其量只能算“遗少”,所以易代之变对唐甄的思想冲击并不太大。唐甄完全不像“遗老”一样,用消极避世来对抗易代之变,而是顺应时势,既兴实学,为民造福,又广泛结交明末遗民及民间学人,如沈麟生、顾祖禹、魏禧、钱澄之、朱鹤龄、杨宾、吕潜等;对仕清官员及文人学者,如尤侗尤珍父子、徐秉义、汪琬等,同样唱和交好。唐甄在其最重要的著述《潜书》中,也或多或少论及了与这些人的交往。
唐甄及其思想著述,得到了同时代人及后世的极高评价,魏僖、潘耒、张廷枢、杨宾,以及清末民初的梁启超、章太炎等,均称许推崇唐甄。如杨宾在《唐铸万传》中记载,魏僖在读《潜书》至《五行》篇时,惊呼:“五百年无此文矣!”而且“读竟付梓,而《衡书》始著”,对《潜书》的刊布行世起了重要作用。梁启超认为:“《潜书》是数千年中历代圣人思想的一个总结,凝聚着东方哲人智慧的精华,实乃醒人之良药,逆耳之忠言。”评价不可谓不高。
当代对唐甄思想进行总结、研究的学人与成果也逐渐增多,特别是唐甄的社会治理思想,如“以实则治,以文则不治”等观念,被国家一再倡扬。这都表明,唐甄的治理思想在当代同样有着重要的价值。
唐甄服膺儒家学说,思接亚圣孟子,这在《辨儒》《尊孟》《宗孟》诸篇中,有全面的阐述。但是,唐甄对儒家思想的继承受晚明“经世”思潮的强烈影响,对儒家思想的理解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
《潜书》的第一篇《辨儒》篇,唐甄对儒家思想重事功、重实绩的一面,进行了细腻的挖掘。唐甄明确指出,“儒者计功”,儒家学说重视有用于社会,儒者应承担必要的社会责任。从孔子开始,儒家的发展,就有两条并行不悖的主线,一为道德心性,一为经世事功。儒家经历宋明理学这一阶段的发展之后,过于强调心性修养的弊端,已经为明末士人所深恶。唐甄作为有深识的一代思想者,更对儒学发展的这一弊端深有洞察。所以,唐甄的纠偏之举,就是极度张扬儒学重事功、实用的一面,强化儒学的实际效用,这成为了唐甄思想的底色。唐甄认为:“儒之为贵者,能定乱,除暴,安百姓也。”唐甄反对简单、机械的心性修养,反对僵死、无用的对圣贤经典的阅读,他认为“树功”,才是儒家之道:“若儒者不言功,则舜不必服有苗,汤不必定夏,文、武不必定商,禹不必平水土,弃不必丰谷,益不必辟原隰,皋陶不必理兵刑,龙不必怀宾客远人,吕望不必奇谋,仲尼不必兴周,子舆不必王齐,荀况不必言兵。”如果圣人只追求“圣言”,只追求道德的自我完善,只追求自我保全,那圣人“何以异于匹夫匹妇乎”?
唐甄服膺孟子之学,这是因为,从内在肌理来说,孟子的思想深契唐甄“儒者计功”的主张。孟子之学,“计功”的特征极为鲜明。孟子的核心思想,如“仁政”,其主体内容,都关乎民生百业、国家治理这样的事功层面;《孟子》全书,几乎可视为儒者的“事功”教科书。如在《孟子·梁惠王上》中的一段千古名言,即能说明这一点:“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相似的表述,《孟子》一书出现了三次,足见孟子对与老百姓日用生活相关的事,关注度有多高!不无暗合之处的是,在《潜书》中,唐甄将自己任长子县令时,推行种桑养蚕、改善百姓生活的亲身经历也作了详细描述,并且也在《潜书》中多次提及。
朱熹论及读《论语》《孟子》之法时曾言:“孔子言语句句是自然,孟子言语句句是事实。”所谓“事实”,作“事功”来理解并无不妥。唐甄服膺孟氏之学,完全可视为孟子的“事实”特征在他心中激起了回响,加以晚明经世风潮的熏染,唐甄便在《潜书》中将自己的经世情怀不遗余力加以彰显。所以,《潜书》的整体基调,便呈现出厚重的济世色彩。《潜书》上、下两篇,不管是论学,还是论政,都围绕着儒家治国平天下的事功理想而展开,这是《潜书》的核心思想。
《潜书》中论及儒家经世特征的篇目,随读随见。如在《潜书》的上篇中,《有为》篇,就论述了人要有作为、有事功的道理,并且批评二程与朱熹长于内心修养、忽于对外事功的不足。又如《良功》篇,明言:“专执身心,乃大失矣。”人如果只讲身心修养,而于社会治理一无所知,这样做是人生的大失误。再如《去名》篇,主张人要去除虚名,求实功,如果一个国家“无非窃名之人,无非败德之人”,“其害大矣”。正如前文已经言及,《潜书》下篇四十七篇,全为言实功之篇什,所以,完全可以说唐甄是“务实”的启蒙思想家。
唐甄的“儒者计功”思想,更应该置入明清思想史的广阔视野中来理解。明清思想史的研究者认为,明代中晚期社会形态已经发展成为“庶民社会”,“庶民社会”的重要特征是传统知识精英,即传统的“士”已经庶民化,士、庶之间的界线开始模糊,士人对庶民价值观念的认同度加深,特别是士人与商人之间的互动,成为新的时代风尚。唐甄在《潜书》中,不仅详细载述自己的经商经历,而且,当有人指责自己身为士人而从事商人渔利的行为时,唐甄坦言:“酒脯在厨,日得微利以活家人;妻奴相保,居于市廛,日食不匮,此救死之术也。”虽然唐甄并无过高的商业天赋,其经商活动均以失败告终,但唐甄在价值观念上认同商人获利的合理性。这种思想观念转变产生的巨大影响不能被低估,因为这种观念的转变,完全有可能成为推动社会经济形态发生转变的实质性力量。事实证明,晚明社会的经济形态确实发生了质的转变。这一点已成公论,但士人在精神世界对商人价值的认同,成为促成晚明经济形态发生新变的重要力量,并未得到有深度的关注。唐甄及其《潜书》,就是体现这种时代转变的最好标本。当代人阅读理解《潜书》,不仅仅要看到他对儒家思想中重功用因素的倡扬,更要看到这种倡扬背后深蕴的时代新变内涵。
唐甄主张“儒者计功”,追求儒家治国平天下的治理理想,同时对传统的心、性问题,也在《潜书》中作了阐发。例如,在首篇《辨儒》中,唐甄在“儒者计功”的论述之后,马上转入“正心诚意”的讨论,指出:“正心诚意,学之本也。古之人正心诚意,则为圣人;后之人正心诚意,则为拘儒。治心之道,曰毋利而思义,毋诈而主诚。”对“正心诚意”这一儒家的传统治心命题,从利、义、诈、诚等方面,作了传统的解释。
此处,须明言者,唐甄论心与性,同样服从、服务于他事功的理论立场,这是唐甄心性论的独特之处。正如在《宗孟》中,唐甄在论及人性、孟子的“四端说”之后说:“学由自得,则得为真得;良知可致,本心乃见。仁义礼智俱为实功,直探性体,总摄无外,更无疑误。”将仁、义、礼、智与实功等同,持论新异。
同时,也必须看到,唐甄心性论的论述思路,与孟子在性善论的基础上提出“仁政”这一政治思想的推演路径有相似之处。唐甄虽然不主张性善论,他主张万物具性,人性物性相通,然后以此为基础,再嫁接孟子的“四端”说,最后推进到具体的政事等“计功”层面。这样一来,为什么唐甄在《辨儒》篇之后,紧接着在结构上安排了《尊孟》《宗孟》两篇,就能理解了;为什么唐甄在《潜书》中,多次将孟子的尽性与“四德”进行关联,在人性、“四德”、人心之间,建立完美的联系,将人性至“四德”再到人心的论述逻辑一次又一次演绎,也能理解了。这不仅仅是因为唐甄对孟子的尊敬,也不仅仅是因为前述已经论及的孟子的思想深契唐甄“儒者计功”的主张,同时也是因为孟子心性论的推演思路,影响着唐甄本人对心性的论述。
唐甄论心性,大多数时候,都是将心、性分开而论之。当然,唐甄对宋明理学的心性论有参酌,所以,心性并论亦时时可见。所以心、性、心性在唐甄那里,没有作严格的区分,分而论之与合而论之,所指基本相同,均是唐甄的心性论。
在《辨儒》篇中,唐甄指出心的作用,在于对心的使用:“心,灵物也;不用则常存,小用之则小成,大用之则大成,变用之则至神。不可使如止水,水止则不清;不可使如凝胶,胶凝则不并。”然后,唐甄将心之动,归向于儒家的忠信、忠恕等目标:“心之动也,有爱恶是非之用,有忠信仁义之道。”
在《尊孟》篇中,唐甄对孟子“养气而不动心”的涵养功夫,作了阐释,指出:“任天下之重亦然。气大则心定,心定则才足,固历险成功之道也。”依照唐甄的论述逻辑,“不动心”,也是心的使用方式,不动心则心定,心定然后可以任天下之重。唐甄从心的运用出发,又将论锋指向了实功这个方向。
在《潜书》中,唐甄有较多篇目论及王阳明及其心学,如《法王》《虚受》《知行》等篇。唐甄给予了王阳明极高的评价,认为:“阳明子有圣人之学,有圣人之才,自孟子而后,无能及之者。”唐甄借助对阳明心学的评述,来表达自己有关“心”之用的看法。唐甄认为,忠、恕这样的品质,都是在“心”上用功,心才是本质,忠、恕是心之用的外化。而王阳明所倡扬的“良知”,究其实质,也是心之用的某种方式,只要是人,均可以让心做这样的运动。当然,唐甄对王阳明也有批评。在《虚受》篇中,他就指出王阳明“傲”,不虚心,究其实,傲,也是心的运用方式之一种。
唐甄对心的修养、心与欲望等,在《潜书》上篇的论学部分,有较多论及。如在《格定》篇中,唐甄指出:“君失其道,听命于臣;心失其道,受役于物。”而心,总容易受制于外物,受役于欲望。在《格定》篇中,唐甄总结出心有十疾:“尊则亢,卑则委,富则骄,贫则隘,乐则散,忧则结,平则懦,怒则溃,恶则狠,爱则溺。”“十疾”之说,不是唐甄的高明之见,唐甄独具只眼的是,他认为世间最可怕的是君子之欲,这样的欲望,“挟理而处,挟义而行。岂惟人不能辨,亦且不能自辨。是学也者,藏欲之薮也。君子之欲,虽与小人之欲不同,以此治心,同归于灭心;以此治世,同归于乱世”。君子的欲望因披着合理的外衣而隐蔽,不要说一般人难于发现,就是君子本人,也认为这种欲望是正当的,而这正是君子之欲的可怕之处;这种欲望是可以堂而皇之地破坏正常的治理秩序的,是唐甄所倡举的“实功”的大敌。
修心是唐甄不可回避的主题,《居心》篇中的安居其心,《敬修》篇中的修养敬畏之心,《七十》篇中的“心归于寂”,《恒悦》篇中的保持内心的空明与愉悦,等等,都是修心主题。唐甄论修心的篇什不在少数,其修心之目的,最终均指向了国家治理这样的实功层面。
唐甄对人性的论述,在《宗孟》《性才》《性功》《充原》等篇中,较为集中,尤以《性才》《性功》篇为最。
《性才》与《性功》篇,其实讨论的是同一个主题,即人性的作用、功用。在《性才》篇的篇首,唐甄直言:“世知性德,不知性才。”唐甄对问题的看法,总有超拔于流俗之处。人性被人反复讨论,“人人言性,不见性功”,但到最后,空谈人性者居多,对人性的实际作用的关注却越来越少。《性才》篇矩步于孟子“四德”说之后,将尽性与尽“四德”完美对接:“古之能尽性者,我尽仁,必能育天下;我尽义,必能裁天下;我尽礼,必能匡天下;我尽智,必能照天下。四德无功,必其才不充;才不充,必其性未尽。”正因为唐甄是从仁、义、礼、智“四德”来论“尽性”的,所以,诸如管仲、子产、申不害、商鞅这样的人,虽然也有治国之能,但并非能尽性之人。唐甄认为:“人有性,性有才,如火有明,明有光。著火于烛,置之堂中,四隅上下,无在不彻,皆明所及,非别有所假而为光。”人人都有人性,人性都有功用,就像是火就能产生光明,照亮世界,这是如此自然的事情,尧、舜之所以能“庶职无旷,庶政无阙,乃可以成功”,就是因为尧、舜能尽人性,让人性的火光亮起来,才能实现天下大治的“实功”。
在《性功》篇中,唐甄更是补充、丰富了人性要发挥其功能的观点。唐甄将人性与其功能的关系,比喻成编织精美的丝带:“修身治天下为一带,取修身割治天下,不成治天下,亦不成修身。”此处的修身即修性,用丝带割裂之喻,来说明人性与其功用浑然一体,极为生动。同时,唐甄分论儒、释、道三家:“老养生,释明死,儒治世。”只有儒家具有治世的品质,能产生实际的功用:“儒惟治世,故仁育,义安,礼顺,智周,天地山河,万物百姓,即所成性,离之无以尽性。”这与《辨儒》篇的宗旨,是前后一贯的。唐甄有强烈的事功意识与济世情怀,所以,他极反感空无的个人心性修养:“但明己性,无救于世,可为学人,不可为大人;可为一职官,不可为天下官。”这可能就是唐甄的感人之处:一介书生,穷困一生但“有救于世”的初心从未有变,深重的家国意识从未有变!
《潜书》下篇论政,如《尚治》《富民》《考功》《为政》《格君》《任相》《省官》《制禄》《更币》《用贤》等篇,涉及君臣关系、官吏任用、俸禄制度等治理的传统命题,旧解出新意,唐甄独到的见解也不少。读者在阅读《潜书》的过程中,会随时遇见,此处不再赘引累述,仅择一二处独绝之论,以显唐甄识见之高。
唐甄在论政时,对太监这一丑陋的制度抨击甚力,从《贱奴》篇开始,历《丑奴》《去奴》《耻奴》诸篇,集中论述太监制度的危害,主张彻底废除。人所共识,太监之制,就其本质而论,摧残的是人性。唐甄就认为,太监有“四不似”:不似人身、不似人面、不似人声、不似人情。孟子曾与告子有著名的“性犹杞柳”之辩:
告子曰:“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
孟子曰:“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棬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桮棬也?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桮棬,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
戕贼杞柳而为桮棬,与戕贼人而为太监,与戕贼人以为仁义,其实都是摧残本性之行,毁灭的是人自然而然的天性,非全性尽性之行。而唐甄一直主张,不能尽其性,便不能全其功,违性之行,则“小人必逞,君子必灾,家必内败,天下必亡”。唐甄对这种行为,是极为反感的。
唐甄喜言“用兵”,对用兵作战颇感兴趣,他在“论政”时,从《全学》篇开始,一直到《止杀》《厚本》诸篇,所谈论的主题,都与“用兵”有关。唐甄认为:“君子之为学也,不可以不知兵。”“夫兵者,国之大事,君子之急务也。”这既是对始自孙子的兵学思想的继承,又是唐甄“计功”理想的外显。在所有治国实务中,还有比军事更为“急务”的吗?所以,在《全学》篇中,唐甄说:“全学犹鼎也,鼎有三足,学亦有之:仁一也,义一也,兵一也。一足折,则二足不支,而鼎因以倾矣。不知兵,则仁义无用,而国因以亡矣。”他主张一个人的知识体系中,不可缺少“知兵”这一成分。在《审知》篇中,唐甄说:“若用兵之道,非身在军中,虽上智如隔障别色。故曰:‘百闻不如一见。’”主张要真正懂得用兵,得在军中淬炼用兵技能。在《两权》篇中,唐甄说:“自固之计有三:地、食、法是也。”指出要打好仗,得有巩固的根据地、充足的粮食、严明的法纪,等等。整体而言,唐甄言“用兵”,有书生意气的理想主义色彩;毕竟,唐甄并无治军经历,所言皆为间接经验,给人泛论之感。但唐甄在自己的著作中花大量篇幅来强调用军治兵的重要,是值得敬佩而且有价值的。
以上所述,是唐甄“论政”的特色处。
唐甄之文,质朴少文饰,这与其“务实”的思想追求密切相关。唐甄为文,胜在思辨;新见雄论,如珠如玉,时有迸现。唐甄之文,写的都是真性情,其实干精神、忧国情怀,成为其作品最打动人的内质,非徒饰华词的浅薄之什可比!
《潜书》今存版本有:一、康熙刻本。有《续修四库全书》《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以前者为佳,后者无潘耒序及事略。二、清光绪九年中江李氏刻本。三、清光绪三十一年邓氏刻本。四、清光绪三十二年山东全省官印书局钤印本。五、清末大经纶书局石印本。其中康熙刻本为后来诸刻本、石印本之祖本。今人整理本有:一、中华书局1955年整理本,并搜集唐氏诗文作为附录,1963年增订第二版。此本以康熙刻本为底本,以清光绪李氏刻本为参校本。二、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潜书注》,并附录相关资料。此本以中华书局本为底本并改正个别误字等,附录有所补充。三、岳麓书社2011年《潜书校释》,并附录相关资料。此本以清光绪李氏刻本为底本,以中华增订本为校本。四、新疆青少年儿童出版社2005年《潜书》文白对照本。按照体例要求,此次整理以中华书局增订本为底本,并校以清康熙刻本等;注释、翻译部分对既有成果亦有借鉴,如对唐甄引述的《诗经》中诗句的翻译就参考程俊英的《诗经译注》的译文;引述的《老子》中的语句的翻译参考了陈鼓应《老子注释及评介》的译文,等等,在书中不再一一注明,此处一并致谢。限于本人学力与识见,本书定有错讹不当之处,恳望方家、读者批评指正。
何山石
2024年6月2日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