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总是梦太少,
不如意太多。
开封城里,酿得最好的酒,当属陈家酒坊的酒。
女儿红、烧刀子、花雕、竹叶青、梨花白……有温有烈,有甜有苦。酒坊大门口挂着一副对联:酒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沈醉不解其意,问爹:“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爹笑着说:“你不喝酒,所以不懂这两句话的意思。但凡爱喝酒的人,没有不懂的。”
沈醉撇撇嘴:“不懂就不懂,酒又辣又苦,不知道有什么好喝的。”
爹饮尽杯中酒,说:“如果能永远不懂,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和梁庭月并不算完全的“盲婚哑嫁”,至少对她来说不是。
十二岁那年,她爹赁下酒坊前的房子,开了个小酒馆,取名“岁寒三友”。借着陈家酒坊的名头,客似云来,其中一个忠实的老主顾就是梁庭月的父亲。
小酒馆不大,但胜在温馨。
冬天,外面彤云酿雪,地冻天寒,客人掀开小酒馆的蓝印花布棉门帘走进来,便觉得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她爹不吝惜炭火,在堂中生了好几个炉子,炉子上放着酒瓮。隔水温酒,酒友们围坐在一起,就着花生、茴香豆和炒黄豆,喝酒、闲聊。
一堆人里,就数老梁的话多,他最爱提自己的儿子:“我家儿子真争气。
“我家儿子真争气,前两天学校考试他又拿了第一。
“我家儿子真争气,上个月几个学校一起举办跑步比赛,他拿了冠军。
“我家儿子……”
…………
有人不信,嘲笑他:“是不是真的啊,别是你在吹牛吧?”
老梁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还好,酒友里有人的儿子和梁庭月在一个学校里,那人忙替老梁分辩道:“怎么会是假的?老梁的儿子确实争气,我家那位小祖宗要是有小梁一半争气,我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老梁走后,酒友们感慨道:“真是沙漠里长出了灵芝草!老梁这副德行,怎么会有这么争气的儿子?”
酒鬼老梁是一个前朝遗少,不事生产,靠着祖先留下来的那一点东西过活。他每天除了喝酒别无他事,清醒了就夸夸儿子,喝醉了就骂袁世凯,骂够了便拖着长音哭:“我的皇上啊……”
酒馆里人人都把他当笑话看。
只有她爹除外,每到这个时候,她爹都会在众人的笑声里,默默递给老梁一碗温好的醒酒汤。
每天放学回来,沈醉也会帮爹招呼客人。
就这样,在老梁的吹嘘声中,沈醉知道了梁庭月的成长轨迹。
他生得漂亮,但看起来有点严肃,不太爱笑,从小就爱读书,十三岁考进了县中,书读得非常好,师长们都很赏识他。后来,他被国立东南大学录取了,马上要去南京读大学了……
沈醉见过梁庭月,半面而已。
有一回,她帮爹去后院搬酒,回到小酒馆的时候,正看到梁庭月搀扶着老梁掀开棉帘子跨出门去。
她只看到了一个背影。少年穿着灰色的县中制服,身体消瘦,却干干净净的,给人一种清新冷峻的感觉,就像迎面而来的夹杂着雪花的一阵风。
梁庭月在国立东南大学读到最后一年的时候,老梁托人来小酒馆提亲。
晚上打了烊,沈醉和她爹围坐在炉子旁烤火。她爹把提亲的事说给她听,征求她的意见:“你觉得怎么样?”
她没吭声,她爹继续说:“孩子是好孩子,但父母未必是好父母。老梁你自小就认识,他是个还做着大清梦的酒鬼。梁太太我知道,性格荏弱,管不了事。我怕你嫁过去会吃苦。”
沈醉这才开口了:“跟我过日子的人是梁庭月,又不是他的父母。”
父亲愣了片刻,然后笑了。
沈醉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不怕吃苦,却没想到,让她吃苦的不是公公婆婆,而是梁庭月本人。
她爹拍拍手站起身来:“后院埋了一坛女儿红,是你出生那天埋下去的,预备着你嫁人的时候挖出来喝。你等着,我这就把它挖出来。”
她爹是绍兴人,因故辗转到了开封,凭着一手酿酒的好手艺入赘到陈家。后来她母亲和姥爷都去世了,她爹这才成了酒坊真正的主人。
背井离乡这么多年,他仍旧不忘家乡的旧俗,比如在沈醉出生的时候埋一坛女儿红。
酒在树下埋了十八年,揭了盖子,酒香就争先恐后地往人的鼻子里面涌。她爹深吸了一口气:“好酒!”
他用木勺把酒舀出来,倒进酒壶里,再把酒壶放在酒瓮里温着。
沈醉托着腮看父亲温酒:“女儿红不是女儿出嫁那天才喝的吗?我还没嫁人呢。”
她爹小心翼翼地取出温好的酒,给自己和沈醉各倒了一杯:“到了出嫁的那一天,你哪还有时间喝酒啊?这是为你酿的酒,爹想跟你一起喝。你也品品这酒的滋味。酒如人生哪,等你出嫁了,我把剩下的酒封起来,让你当成嫁妆带走。”
说到酒,她爹就有无数的大道理。沈醉撇撇嘴,说:“那你倒是说说,酒怎么就如人生了?”
“酒有黄酒、米酒、果酒、烧酒。绍兴黄女儿红,江米酒甜醪糟,葡萄酒梨花白,竹叶青烧刀子……有的温和绵长,有的火烧火燎,就和人一样,有不同的脾性。
“烧刀子劲大,一杯下去,就像烈火燎原一样,酒劲哗啦一下就涌了上来,人很快就醉了。但你醉得越快,第二天头就越痛。
“这酒固然令人痛快,但容易伤人。做人就不能像烧刀子这样,性烈如火。人不管做什么事还是留几分余地比较好,最好是温和绵软、余韵悠长,比如这坛女儿红。”
沈醉不以为然地说:“什么烧刀子女儿红的!要我说,人最好不要喝酒。这酒不知道有什么好喝的,又辣又苦!”
她爹笑道:“酒坊千金不喝酒,这要是传出去,我们家的生意还怎么做呀?”
沈醉和梁庭月正式定了亲。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梁庭月在南京读书没有回来,只寄来一张照片。
她爹要把照片给沈醉看看,沈醉忙捂住双眼:“我不想看。”
她不想看,看了照片就没有余地了。只要不看,在她的梦里,他可以是任何一种样子。她想给自己一个惊喜,然后在新婚之夜揭晓答案,看看他和她梦里的他到底相差多少。
春天,草长莺飞,万物复苏。沈醉坐在窗前,开着窗,就着温和的香风画梁庭月。
在学校里,她的美术成绩是最好的,美术老师一度鼓励她去读美术专业。
她画的是素描。铅笔沙沙地走在白板纸上,一根根线条描绘出她心里的未婚夫的模样。她从未看过他的脸,连照片也没看过,她是在照着那个背影做填空题。
他的眉毛又浓又黑吗?读书人似乎会清秀一点。
沈醉伸出小指,揩掉一点眉毛上的线条。
突然,一只蝴蝶飞进来,落在笔头,停住不动了。
沈醉屏息看了那只蝴蝶很久,然后低声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你到过南京吗?”
蝴蝶扇扇翅膀飞走了。
沈醉搁下笔,把脸放在手臂上,眯着眼看窗外的姹紫嫣红。阳光晒在她的脸上,把她的半边脸晒得滚烫滚烫的。
画到一半的时候,因为搬酒,沈醉砸伤了右手,只得暂时搁下笔。
不等她再次把笔拿起来,梁庭月就从国立东南大学毕业了,还回到了开封的家中。梁家便托媒人上门,商量成亲的事。
盛夏,沈醉带着一坛只喝过两杯的女儿红,和一幅还没画完的素描肖像画,嫁进了梁家。
那是民国十三年,西式婚礼还未流行开来,梁庭月的父亲又是个遗少,所以他们的婚礼自然还是中式的。
沈醉穿着凤冠霞帔,盖着大红盖头,坐在床边。等新郎在大妗姐的吉祥话中用秤杆挑起了盖头,新郎新娘方才见到彼此的面容。
看到梁庭月脸的那个瞬间,沈醉愣住了,片刻后笑了。
他和她想象中的人,好接近。
她暗想,得赶紧把那幅画画完,好给他看看。
可是还没等她把画拿出来,梁庭月就要走了。
他要去广州,投黄埔军校。
坐在新房里,灯光下的他目光沉静,声音不急不缓。他说是和她商量,却有不可回头之意:“我上有父母,如今又有了你,本不该做这种冒险的事情,但文忠公有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家国两难全,国难当头,我只好先顾国再顾家,望你能体谅我。”
开封府里有明文公告,若有人投黄埔军校,一经发现,一律投进大牢里。
他此番去广州,要冒极大的风险,还得瞒天过海。
沈醉为他担心,但也为他骄傲。
她温言软语地说:“你尽管去,公公婆婆有我照料。你回来时,我有东西给你看。”
沈醉出嫁前,她爹说,老梁家,公公是个酒鬼,婆婆性格荏弱。
嫁进来后,沈醉发现其实也并没有那般不堪,至少二老对她这个儿媳很不错,从不挑刺,反对她言听计从。
沈醉白天伺候公婆,晚上画那幅肖像,等着梁庭月从广州回来。
新妇过门,总有亲戚们上门相看,品评新妇的容貌、德行、厨艺。
好在沈醉不怕。她娘去世得早,她从小就操持父女俩的生活,炒得一手好菜,因此,每个来家里做客的亲戚都对她赞不绝口。
有一回,梁庭月的姑妈来了。
沈醉炒完菜,就朝堂屋走去。她刚把棉门帘掀开一条缝儿,就听到姑妈尖细的声音。
姑妈说:“真是个好姑娘,可惜了……他心里怎么就有别人了呢?你们也是的,怎么不拦着他?刚成亲他就离开了家,别是去找那个老相好了吧?”
沈醉端着菜,愣在门外。
春天来的时候,沈醉借故去了一趟广州。
她有一个姨母多年前嫁到了广州。她对公婆撒了个谎,说姨母生病了,想见自己一面,有些事情要交代。
在广州,她第一次见到了景小姐。就是姑妈口中,梁庭月的那个旧相好。
戏园子里,沈醉坐在二楼,看着一楼前排的他们并排端坐着看文明戏。
她打听过那个景小姐,知道她是南京人,父亲在立法院做事,是国家的元老。他兴许是在国立东南大学读书的时候认识的这个女孩子。
她该怎么办?难不成冲下去和他闹,像个泼妇一样抓破那个女孩子明艳漂亮的脸?
她做不到。
最终,她悄悄地回了开封,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他这一离开就是整整四年。
四年里,他先是在黄埔读书,读完书又留在了学校里,后来参加了北伐战争,一直打进了北京城。战争结束后,他终于回家了。
再见面,他的脸上多了些风霜之色,他微笑着,疲惫地对沈醉说:“这些年,辛苦你了。”
沈醉帮他脱下大衣,别过脸去,淡淡地说:“哪里的话,分内的事。”
她不觉得辛苦,只觉得心苦。
他这一待就是两年。
他是个挑不出错的好丈夫,温柔、体贴。每天出门回来,他总记得带一盒她爱吃的莲芳斋的绿豆糕。她的生日,他总是提前备好礼物,都是些一看就知道花了心思的精巧物件。
不仅对她,对她的娘家人,他也是温柔体贴的。她娘家每个亲戚的重要日子他都记得。有时候她忘记了,他还会提醒她:“过几天是三姑奶奶的大寿,礼物你备下了没有?我那天有空,陪你一起去吧……”
亲戚们都夸赞他,也夸沈醉好福气,嫁给这样一个周到细致的丈夫,里里外外给足了她面子。
唯有沈醉觉得痛苦。
他太好了,他为什么这么好?这么好的他不是全部属于她的。最好的那部分——那颗心,是属于别人的。或许正是因为给不了她那颗心,他才在其他事情上做到了一百二十分。
可她宁愿他像其他人的丈夫一样,和她拌嘴,惹她生气,哪怕生起气来动手与她打架都好,只要他的那颗心是属于她的。
那颗心是“1”,其他所有的好都是“0”。如果没有那个“1”,纵然有再多的“0”,又有何用?
梁庭月再次离开家的时候,沈醉已经怀孕七个月了。
他满怀愧疚之情地说:“对不起,但是……”
沈醉假装大方地帮他抚平肩上的褶皱:“我知道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嘛,你安心去吧。”
南京政府的中央军又跟阎锡山冯玉祥的军队打起来了。这次战场就在河南。生灵涂炭,故乡遭劫,他没有理由不上战场。
梁庭月点点头,往外走去,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问:“对了,那年我离开家的时候,你说等我回来后有东西给我看,是什么东西?”
沈醉心中逐渐熄灭的火,因为这句话有了复燃的迹象。
或许,他和她之间的故事还没有完?她甜蜜地一笑:“等你这次回来了我就给你看。”
梁庭月走后,她再次拾起笔,画起了那张本该在四年前画完的素描肖像画。
画完最后一根线条的时候,战场上传来了消息,梁庭月受伤了。
受伤,但无大碍。
彼时,沈醉已经生下了儿子从文。
虽然那封家书里注明了无大碍,但她仍然担心不已,于是把儿子托付给邻居家大嫂,自己跑到了梁庭月治伤的陆军医院里。
在那里,她知道了他无大碍的原因——有人救了他,替他挡下了几乎致命的一枪。
那人是景小姐。
秋日阳光灿烂,医院的草坪上,景小姐独自坐在长椅上晒太阳。
她不久前才做过手术,身体还很虚弱,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因为眼睛受了伤,怕强光,故而用纱布缠了起来。
沈醉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恭维地说道:“太太,你先生对你可真好。”
景小姐疑惑地皱起了眉毛,沈醉忙解释道:“我丈夫也在这家医院里住院。”
这是真话。
景小姐的眉头舒展开了:“您认错人了,我还没结婚呢,不是谁的太太。”
沈醉故作惊讶地道:“是吗?我看到有个军官经常来看你,对你很体贴啊。”
景小姐摇摇头:“我们……只是同志而已。”
沈醉锲而不舍地说:“怎么可能呢?我听你的口气就知道,他对你可不止同志这么简单。”
景小姐怅惘地笑着说:“我对他有情,不见得我们就是夫妻……在此之前,我们已经有六年没见过面了。无论我们有过什么样的故事,现在都只是同志。”
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枚弹壳,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寒光,刺痛了沈醉的双眼。
这就是她替他挡的那一枪吧?
他们已经六年没见了,推算一下,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大约是在戏园子看戏的那次。
那次见面,他们都不知道她也在那里。她坐在二楼的包厢里,静静地看着他们。他们只是静静地看戏,连交头接耳都不曾有过,更别提亲昵的举动了……
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紧紧攥住了沈醉的心。
或许六年前,戏园子里的那次见面,梁庭月是去找景小姐做最后的决断的。
或许这次景小姐为了梁庭月险些送命,真的只是因为在战场上见了面。他们是患难与共的战友。她为战友,为心上人挡了一枪,但心中已无期待。最后,她侥幸生还,获得的也不过是一枚空弹壳。
景小姐很早之前就认识了梁庭月,那时他还没有婚约……
沈醉突然意识到,或许自己才是那个多余的人。
沈醉悄悄地回了开封,带着那张她从开封带来的肖像画。
她没有见梁庭月。
梁庭月再回家,为的是奔丧。
他的父亲早在两年前就去世了,他这次回来奔的是母亲的丧。
入夜,守灵,两个人披麻戴孝地跪在厅堂里烧纸。
门没有关,风吹进来,卷着满地的灰烬乱跑。白纸钱哗啦作响,一切都如此凄凉。
沈醉突然开口:“梁庭月,有件事我早就想告诉你了。你久不在家,我心里有了别人。现在婆婆也走了,我不想在你家苦熬了,我们离婚吧。是我先对不住你,我愿意净身出户。”
他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她。
半天,他才收敛起惊讶的表情,点点头,说:“这些年委屈你了。我父母承蒙你的照顾,得以寿终正寝。我对你只有感激和愧疚,埋怨是万万不敢的。净身出户大可不必,我还是要回军队的。我走后,你可以不用离开家,依旧住在这里,我每个月照旧汇钱给你。”
沈醉得寸进尺地说:“孩子要改姓,跟我姓。”
没有男人能受得了这个,她恶意地想。
但他只是点点头:“这孩子是你怀胎十月所生,理应如此。”
那一刻,沈醉真恨他。
她恨他为什么这样温柔体贴,恨他为什么这样滴水不漏。
只要他表现出一点的不满,她就可以大闹一场,让这场婚姻彻底结束,两人就能不欢而散。这会让他头痛,让他难堪,让他直到八十岁还记得今天的这一幕。可他偏偏滴水不漏,让她想闹都没有借口。
婆婆下葬后,他们离了婚。
梁庭月又回到了军队里。
起初,沈醉没有离开梁家,也没对人说自己已经和梁庭月离婚了,连自己的爹都没告诉,左邻右舍的人依旧喊她梁太太。
邮差每个月十五号准时来送汇票:“梁太太,你家梁先生又寄钱给你了,麻烦你签收一下。”
每次听到“梁太太”三个字,她的心就像被钩子剜了一下,鲜血淋漓中带着一点扭曲的痛快感。
她开始酗酒。
出嫁前,她爹笑她“酒坊的千金不爱喝酒,传出去我们家的酒还怎么卖”。
现在她却爱上了酒。她不爱甜醪糟、梨花白、女儿红,只爱竹叶青、烧刀子之类的烈酒。她喝得很痛快,一饮即醉,醉了就进入梦中。
有一回喝醉了酒,她梦见了梁庭月。
梦中是那年冬天她第一次见他的场景。她从后院搬酒回来,一进小酒馆的后门,就看见少年梁庭月正搀扶着他的父亲往外走。那时他才十六岁,还在县中读书,还没考到南京去,也还没认识景小姐……
梦里的沈醉往前大踏一步,脆生生地喊:“梁庭月!”
梁庭月停下脚步,扭过头来:“什么事?”
“你别去南京!”
“好!”梦里,他答应得很爽快。
醒来时,沈醉惆怅了很久。
从文六岁那年,沈醉的爹去世了。
给爹办完葬礼,沈醉卖掉了陈家酒坊和“岁寒三友”,带着从文搬出了梁家,在开封城里另找了一处房子。
新地址,她没有写信告诉他。
实际上,她已经整整五年不知道关于他的任何事情了。
她再未托人打听过他,因为怕。
她怕听到他和景小姐在一起的消息。他们两个之间唯一的障碍就是她,现在她主动退出了,他们还有什么绊脚石?
离婚时,她心里鲜血淋漓的,却想着成全他们。
她甘愿牺牲,却做不到听他那些自己没份参与的幸福之事。
自从梁庭月离开家后,局势一年比一年坏。
他离家那年,东北正在打仗,后来,上海又打起了仗。
从文六岁这年,日本人抢了北京、夺了上海,又祸害了南京城……从文七岁生日刚过,战火到底还是烧到了开封城。
城外炮火连天,城内人心惶惶。沈醉打算带从文逃难到广州,去投奔姨妈……就在这时,有人敲门。
她从窗户往外看,是个年轻的女孩子。那女孩的声音也脆生生的:“请问,这是梁庭月的家吗?”
梁庭月?她和梁庭月是什么关系?
沈醉警惕起来。她打开尘封已久的化妆匣,拿出已经褪色的粉和口红,淡淡地上了一层妆,让脸色好看了些,才推开门。
女孩子自报家门,说她姓景,是武汉保育院的老师,这次来是为了接梁庭月的儿子去武汉。
姓景……和那个女人一样的姓氏狠狠地刺痛了沈醉。
很好,他们果然在一起了。现在他们要来抢她唯一的孩子了!
沈醉终于做了她多年前就想对景小姐做,最终却没有做成的事情——她像个泼妇一样扑了上去,想打这个女孩。
她没有得逞,一只有力的手攥住了她的手腕子,阻止了她。
时隔五年,她再次听到了梁庭月的消息。
那个自称是景三小姐的未婚夫、跟着景三小姐一路从武汉来到开封的男人,告诉了她有关梁庭月的消息。
梁庭月没和景小姐在一起过,一秒钟也没有过。
这五年来,他所做的事情,无非是辗转各地,保家卫国。然而,就在不久前,他死在了徐州会战里。
最后一次上战场前,他去过武汉陆军医院治病。病好后,他对景三小姐说:“我在开封老家还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只有七岁的儿子。”
一个妻子,一个只有七岁的儿子,便是他殉国前的所思所想。
沈醉让他们带走了从文。
临走前,景三小姐好心地说:“其实,保育院刚成立,很需要人手。你如果不想和从文分开,可以和我们一起走,在保育院里做个老师,或者搭把手给孩子们做饭……”
沈醉含笑拒绝了她:“不用了,孩子交给你们我很放心,我另有别的去处。”
孩子被带走了。整个屋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沈醉一个人。
她换了一身旗袍。旗袍是月白色的,是她出嫁前做的嫁妆,压在箱底十多年了,旧了,发黄了,但摸上去还是那么柔软。
她补了补妆,用那些褪了色的粉。虽然粉褪了色,但是多扑两层,也能让她看上去鲜妍如初。
然后她踩在板凳上,从柜子顶上取下一个樟木箱子。箱子里放着一坛酒和一卷画。这些年来回搬家,只有这两样东西她没有舍下。
她把画挂在墙上,然后斟了一杯酒,与画对饮。
喝完酒,沈醉找了个火盆,把画放进去,又拎起酒坛子,给画浇上酒,接着擦燃火柴,扔进了火盆里。
火苗刺啦一下蹿了起来,燃烧着那张旧画里已然泛黄的面容。
沈醉坐了下来,看着火盆里的火,继续喝酒。
房梁上早已悬挂好的白绫子,在风里不胜凄凉地舞动着,就像戏子的水袖。
饮尽最后一杯女儿红,她蓦地想起,当年和爹第一次喝这坛女儿红的情景。
当时,她问:“酒有什么好喝的?又辣又苦。”
她爹摇晃着杯子,慢慢地说:“做人太苦啦,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现实总是不如人意,许多愿望在现实里都不能达成,但是醉了以后就可以。醉了就有梦,梦里什么愿望都能实现。”
她不解地说:“人每天都要睡觉,睡着了照样会做梦,何必喝酒呢?”
她爹摇摇头:“因为啊,这世上……”
这世上,总是梦太少,不如意太多。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老有这么一个形象:一个沉默的、倔强的、眼睛中带着哀怨之色的、枯瘦却穿着一身浆洗到发白的格子旗袍的女人。
我为她设置了一场悲剧,这悲剧一半来自时代,一半来自性格。她倔强、拧巴,热衷于自我毁灭,沉醉于自我毁灭带来的痛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