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人都是自己的他者。他们的想法是别人的意见,他们的生活只是一场模仿秀,他们的激情是对他人的引用。
——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
在2021年上映的电影《失控玩家》( Free Guy )中,瑞安·雷诺兹(Ryan Reynolds)饰演的是电子游戏中的非玩家角色(NPC)。在某一天,他的自我意识觉醒了,做出了一个极致的自我肯定的选择:他没有选择滴滤咖啡,而是点了卡布奇诺。
咖啡馆中的店员和其他顾客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于是他迅速改回了自己常点的滴滤咖啡,但为时已晚,这一刻的觉醒已经改变了一切。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需要遵循游戏剧本,他拥有自由意志,可以选择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在下单卡布奇诺之时,雷诺兹就成了游戏的主角,能够自主地做出决定。当他离开咖啡馆时,店员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困惑但又似乎有所醒悟的表情,在那一刻她或许意识到自己也能拥有自由意志。
但就故事情节的发展而言,这部电影蕴含的意义远不止观众在荧幕上的所见。雷诺兹惊觉于自己不需要遵循剧本,更惊觉于自己一直在遵循一个剧本。我们往往认为自己做某件事情完全出于自己的意愿和自由选择,然而实际上我们会受到来自父母、社交媒体平台或营销活动等外界因素的强烈影响。这是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
如果被问到是喜欢过NPC的生活还是主角的生活,大多数人可能都会选择自己塑造自己的命运。这是合情合理的。罗伊·鲍迈斯特(Roy Baumeister)和劳伦·布鲁尔(Lauren Brewer)的研究表明,仅仅相信自由意志存在,就能提高生活满意度,更能发现生活的意义,降低压力水平,提升自我效能,增强自控力。 [1] 谁不想成为“失控玩家”呢?
问题在哪里呢?享受自由说起来容易,实现起来难。最基本的一点是,我们和他人共同生活在社会中,因此我们被共享意图所束缚。虽然共享意图使我们得以远远超越其他灵长类动物,但这往往以牺牲个人选择为代价。成为主角的必要条件之一就是要成功应对相关挑战。
我们或许已经进化出集结群众、集思广益以实现巨大梦想的能力,能够建造出万里长城般雄伟的工程。然而,回到个人层面,共享意图往往要以牺牲个性和自主权为代价,迫使我们去追求那些并非源自我们内心的目标。举例来说,一位职位以C字打头的高管也许会用她的全部职业生涯去追求地位和财富,然而最终却意识到她从未真心渴望过这些,她只是在遵循社会塑造的理想生活蓝图。那些为了取悦求全责备的父母而做出重大人生选择的儿女,或许终会发现,他们对于得到的所有成就其实并无真实的满足感。这并不是说他们缺乏主观意图,他们只是学会了顺从他人的期望。这种错位的认同可能会让人付出沉痛的代价,无论是对个人还是对社会都会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失。
我们也必须承认,对一些人来说,他们行使自由权要比其他人容易得多。许多人选择受限是因为他们囿于性别、性取向、种族、能力、社会经济等方面的种种限制。然而,事实上人们总会有机会做出一些选择。正如奥地利心理学家维克多·弗兰克尔(Viktor Frankl)所说:“一个人可以被夺走一切,但有一样不能被夺走,那就是人类最后的自由——在任何境况中选择自己的人生态度、生活方式的自由。” [2] 那么,我们该如何选择才能成为我们想成为的主角呢?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坚称,生活是一种不断变化的状态。这意味着我们需要专注于过程而非目的,把握和珍惜眼前的每一次选择,无论这些选择看起来有多微不足道。生活并不是选择点一杯卡布奇诺或是滴滤咖啡,我们的目标在于更了解当下遵循的剧本,并做出能力之内的选择。这些小小的选择累积起来,也会为我们将来做出更重大的决策有所助益。
我们甚至可以选择从模仿他人开始。我们都知道一些可以激励我们勇敢做主角的人。无论你生活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你都会遇到身体力行这种思维方式的人——那些具有主导精神的人。他们不一定是最富有的,也不一定是最时髦的,但他们是你愿意花时间共处的人。光是在他们身边,你就会感觉自己受到激励,因为他们正在过着属于自己的充实生活,而这样的生活并不是他人为他们提前设定好的。
没有任何外在因素能约束你去模仿这些人。你唯一需要的就是心怀意图,有决心,有行动。可是,成为主角的道路虽然简单,但并不轻松。成为主角需要你付出一生的努力,但你可以在任何时刻、任何地方开始努力。幸运的是,无论是在历史上还是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都有许多人能给我们带来启发。想想《失控玩家》中的咖啡馆店员,这些激励人心的人物鼓舞我们成为更真实的自我,而非仅仅模仿他们。
在新加坡举办的一个全球培训项目中,迈克(本书作者之一)遇到了一位22岁非常成功的日籍咨询顾问。这位年轻的咨询顾问对他说:“我在小学时就是班里的佼佼者,高中时也从一个竞争激烈的学校中脱颖而出,后来我以优异的成绩从国内最顶尖的大学毕业。”在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问道:“我怎样才能明白我这一生到底想要做些什么呢?”尽管他拥有所有人梦寐以求的成功标志,但实际上并没有真正地活着。他的生活被父母、社会以及现在上司的期望所左右。最令人痛苦的是,他完全活在别人的期待中,以至于丧失了认识自己真正愿望的能力。他活在别人的梦想中,充当一个别人剧本中的NPC。迈克当时已经放弃了传统的咨询顾问成功之路。遇到迈克之后,这位年轻的咨询顾问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我怎样才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而不是别人期望我成为的人?
我们很容易自欺欺人,以为实现了传统意义上的成功就意味着自己是主角。等到深入反思自己的行为动机时,我们总是不难发现我们的很多行为实际上受到了他人看法的影响,我们的许多决策都出于对他人期待的顺从。
请做一个简单的练习,花几分钟时间问问自己:你的所作所为,甚至你的身份,有多少真正源自你自己做出的选择,而不是源自你的父母、朋友、上司等人的建议和愿望?这并非意味着一定要追求“做自己热爱的事”,因为寻找这种难以捉摸的东西往往伴随着复杂的挑战。关键是去做你决定要做的事,而不仅仅是随波逐流,接受他人为你做出的一系列选择。
正如第3章所探讨的,我们可能会惊讶地发现,自己不过是在遵循别人的剧本,或者塑造了一个自己并不真正认同的自我。我们甚至有可能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开始塑造自我。
社会和家庭的压力使我们所有人都可能经历这种对身份的迷惘。迈克在法学院读书时感到迷茫(实际上,正是这种迷茫让他最初选择了法学院)。他没有去深入思考如何利用来自自己所受教育的馈赠和特权,而是选择了追求大多数人都在追求的“光环”——进入一家大型公司,从事与公司法相关的工作。他用了好几年才明白,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随后,他又花费了更长的时间去探寻自己真正渴望的东西。如果你和迈克一样,还在探索,现在正是开始定义自己身份的好时机。
只有28%的人觉得他们正在积极塑造自己生活的样貌。
虽然“NPC”和“主角”等来自电子游戏的概念可能是新出现的,但这些概念背后的思想已经被研究了数十年。早在1968年,教育心理学家理查德·德·查姆斯(Richard de Charms)就用“本源”和“棋子”这两个术语来表达自由与被强迫的区别。根据查姆斯的理论,“本源”指的是那些认为自身行为出于自己选择的人,“棋子”则指的是那些认为自身行为受到他们无法控制的外部力量驱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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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区分内在激励和外在激励时,查姆斯认为人类正在不断努力成为自己行为的推动力,与外界力量进行抗争。
关于这个话题,美国哲学家哈里·法兰克福(Harry Frankfurt)在1988年有进一步补充,他辩称人格并非一种与生俱来的特质。人格并非属于任何具有思维能力的人,相反,人格其实是深思熟虑决定哪些欲望值得采取行动而实现的一种共同努力。 [4] 在他看来,人类和动物的差异并不仅仅在于人类有能力将自身的意图付诸实践。法兰克福的理论中也有类似NPC的人物,他称之为“放纵者”(wantons)——他们能够为了满足欲望而采取行动,但无法决定应该实现哪些欲望。
许多员工就像法兰克福所说的“放纵者”,他们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就像温水煮青蛙,随着精益管理、准时制生产和工作清单越来越受欢迎,员工的自主性,即他们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的能力逐渐被削弱。企业通过限制员工的选择空间来削弱多元化,理论上这能提高生产效率,但一切都以牺牲员工的自我选择能力为代价,全都是为了实现企业的整体目标。
至于那些产生了疏离感的员工,他们常常随波逐流,按照他人对他们的期待行事,而将真正的自我留存在工作之外的生活中。这种情况在2022年的科幻心理惊悚剧《人生切割术》( Severance )中得到了极致描绘。在剧中,员工自愿接受了一项手术,把他们的工作生活和私人生活彻底割裂。在现今社会,我们看到员工用他们的选择权来换取报酬,并承诺按照雇主的意图行事。但这并不能算作真正的共享意图,因为员工能做出的选择是别人已经替他们设置好的,而不是和他们协商做出的。
然而,我们完全可以在共享意图的系统中生活,并继续做主角。许多哲学家认为,这两者不仅能高度兼容,而且能相互促进。正如英国哲学家玛格丽特·吉尔伯特(Margaret Gilbert)所解释的,“当一个目标拥有多个主体时,实际上每个人(两个人或更多)都会将其意图融入一个意图之池中,共同为实现这个意图之池中的目标而努力。” [5] 共享意图不能被强加或交易,它必须源于自愿生发的共同信念。如果我们对我们愿意为之贡献的意图之池持有明确的意向,那么我们的目标既可以保持个人独特性,又能成为集体的一部分。这种平衡或相互依赖,正是滋养主角特质所需的营养。
在当今复杂的商业环境中,承担责任和做出决策的能力变得越来越重要。
然而,不幸的是,我们很多人在工作中(甚至在我们的个人生活中)会出于错误的原因做出选择:或是盲从他人的决定,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职位,或是为了规避风险而控制期望,以此来保全自己。
我们有一位朋友是零售行业的高级猎头,她花了十年的时间挖掘北美地区具有领导才华的人。她向我们解释,有许多候选人毕业于顶尖大学,他们有着极其优秀的简历,但这些人并不是她所追寻的。有趣的是,她表示,最难找寻的其实并非知识储备、技能掌握或是企业文化契合度方面的优胜者,而是那些愿意为企业的决策承担责任的真正领导者。
可遗憾的是,我们许多人都生活在一个充满指责、推卸责任和去责任化的企业环境中。也就是说,高管实际上并不像我们想象中那样会做出那么多决策。常用的规避决策的策略包括观望形势再做决定,以及盲目(且代价高昂)地听从所谓的专家建议,而这些专家很可能只是告诉人们他们想要听到的。管理咨询行业的兴起(全球市值现已超过3800亿美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我们越来越倾向于将责任推给他人。在《纽约客》( The New Yorker )一篇引人深思的文章中,姜峯楠(Ted Chiang)警告称,人工智能(AI)的兴起将使这个问题更为恶化,而人工智能将取代管理咨询顾问成为新的“无过之罪”的责任承担者。 [6]
实际上,无论我们何时与他人共同携手完成某项任务,我们都必须舍弃一部分个人意图的力量。当然,自由总是受到其他人的权利和需求的限制,但我们往往过于轻易地放弃那些自由,原因在于我们没有去寻找和挑战自己可以为自己做出决定的边界。就如同那些把决策权外包出去的领导者一样,我们常常选择不去行使我们个人意图的力量,只是屈服于给我们提供的有限选择,而没有意识到我们可以探索更多的可能性。
在一个充满共享意图的世界中,成为主角就意味着我们需要做出选择。你必须锻造你自己的意图,尽你所能去践行,然后发现你愿意为之努力的意图之池(事业或目标)。如果你必须在一个有既定目标或计划的系统中活动,如职场或学校,你应该尽可能地行使你的自由意志,选择一份符合你价值观的工作,或者找一所能够塑造你自己的学习方式的学校。如果你身处窘境,工作或学校的选择有限,那就找出你可以施加影响的环节,并朝着能够做更大决定的方向努力。
重要的是,我们需要寻找并探索表达真实自我的机会。如果你被困在一种情境中,请找到能够发挥个人意图的力量的时刻,即便那只是意味着在你的思考方式和内容上自由发挥。即使是最微小的选择,只要有目标,也都能让你离你的真实意图更近一步。举例而言,如果你热爱动物,但没有相应的教育背景或财力在动物护理行业找到一份高薪工作,那么你可以选择做志愿者或领养需要临终关怀的老年动物。每一个有意义的选择都能强化我们对真实自我的感知,并在生活参与度和满足感方面让我们取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巨大回报。
生活并不如电影般戏剧化,可能不存在那么一个决定性的选择能让我们成为人生的主角,但是我们可以更加熟练地运用我们的意图,摆脱外在强加的限制,自由地选择我们是谁以及希望成为怎样的人。等到下一次面临决定的时候,请先问问自己,你有没有优先考虑自己的意图:你是在顺从别人强加给你的决定,还是在真实地表达你自己的选择?
在电影《失控玩家》的结尾,雷诺兹成功摆脱了只能作为NPC的局限。他生活在一个被称为“自由生活”的世界中,兴奋地发现他能做任何他想做的事,跳出了之前无休止的循环生活,并激励游戏中的其他NPC做出同样的选择。有种说法是,因为你是故事的主角,你能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虽然说这种说法可能过于表面化,但事实是,当你的行为变得更加有目的性的时候,你就会更加积极地参与生活,并在这个过程中掌控自己的人生。就算只是点一杯卡布奇诺,通过成为自己人生的主角,你将会发现自己更加趋近自己想成为的人。
[1] Baumeister, R. F., & Brewer, L. E.(2012). Believing versus disbelieving in free will: Correlates and consequences. Social and Personality Psychology Compass, 6 (10), 736-745.
[2] Frankl, V. E.(1985). Man’s search for meaning . Simon and Schuster.
[3] De Charms, R.(2013). Personal causation: The internal affective determinants of behavi or . Routledge.
[4] Frankfurt, H. G.(1988). The importance of what we care about:Philosophical essays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5] Gilbert, M.(1990). Walking together: A paradigmatic social phenomenon. Midwest Studies in Philosophy, 15 (1), 1-14.
[6] Chiang, T.(2023, May 4). Will A.I. Become the New McKinsey? The New York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