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马克斯
警长柯尔特·洛马克斯走近河岸时,闻到了一股恶臭。他把警局的巡逻车停在土路上,这会儿正朝集合地点走去。在和科恩通电话时,他被问到钓鱼的事——这是一个暗号,意味着他们得在这里见面;如果问他打保龄球的手臂感觉如何,他们就会在保龄球馆的停车场见面。餐厅停车场、湖边的船屋和老磨坊也被安排做类似的会面地点。钓鱼指的是河,所以他来到了这里。
科恩是个谨慎的人。
植被在高温和潮湿中腐烂,但并不能解释洛马克斯穿过灌木丛时闻到的越来越浓的气味。从苔藓和河水中散发出的甜美腐味是相当令人愉快的,但这个气味不一样。有些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嗅到的是科恩身上的气味,仿佛那个人已经从里到外都烂透了。每当这时,他就告诉自己,那只是他的想象——没有人会散发这么难闻的气味,除非已经在河里躺了几天,死了,体内充满了气体。
他来到河岸的一小块空地上,看见了科恩高大的身躯,他正站在一棵松树的树枝下躲避太阳。
“比地狱还热。”科恩说。
他的口音有点难以辨认。他说话就像土生土长的纯森维尔县人,但偶尔一些曼哈顿口音会在某个词中显露出来,这无疑是告诉洛马克斯,科恩不是这里的人。洛马克斯很好奇,科恩是否终其一生都在模仿森维尔的口音——这是他为一群看不见的人扮演的一个永久的角色,有时,面纱会短暂地揭开,露出科恩的真实面目。
检察官脸色苍白,满头大汗,但这并不是因为肥胖,完全不是。相反,科恩看上去瘦削到病态。一层薄薄的汗水似乎永久地覆盖在他白雪般的皮肤上。科恩喜欢躲在阴影下。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脖子和额头。
“你现在应该习惯这种高温了。”洛马克斯说。
“我讨厌高温。一直都是,永远都是。”
“有什么问题吗?我已经告诉过你科迪·沃伦暂时消失了。没人会找到他的。”
“这与沃伦无关。嗯,也不是完全无关。”
那股气味又来了,像一堵砖墙砸在洛马克斯的头上。
“不,是关于他的接替者的事情。我听说有个纽约的大佬要到这儿来,在迪布瓦的案子上教训我们一顿。”
“我不担心。迪布瓦的事情天衣无缝。不管这个城里人是个多好的律师,他都无法取得无罪释放的结果,因为我们有被告的认罪记录。”
“我也不担心这个。迪布瓦在纽约没有家人也没有关系,他母亲一分钱都没有。我担心的是这个律师是怎么被雇来的,里面有些事我们不知道,而且毫无头绪。”
“你要我和迪布瓦谈谈吗?”
“可以。也许应该让迪布瓦知道,他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的高级律师。这倒提醒了我,我还得让迪布瓦的老狱友劳森准备出庭。”
“劳森和其他人的证词应该足以让我们突破陪审团的防线。别担心这个城里人了。”
科恩迅速从阴凉处走出来,站在警长面前。洛马克斯后退了一步,心跳加速。在需要的时候,科恩的动作会很快,就像一只蜘蛛感觉到一只苍蝇落在网上然后突然行动那么快,这就是洛马克斯的感受——就好像他刚刚在一根细蛛丝上引起了震颤,唤醒了随时可能吞噬他的饥饿捕食者。他满脸汗水,嘴里感觉就像在吮吸一块干石头。
科恩说话时声音很低,就像在训练狗。
“你以为我害怕这个来自纽约的先生?我在那里长大,了解那些人。我随时都能在法庭上打败他们。你别想别的,一秒钟也别想。”
“没有冒犯的意思,科恩先生,”洛马克斯说,同时把目光移开,这样就不用看着科恩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了,“我的意思是没必要这么草率。如果处理同一案件的两名律师都失踪了,这个镇就会到处都是联邦调查局的人。”
科恩点点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联邦调查局什么也找不到。和上次一样。如果我认为弗林需要暂时消失,你会同意的,对吧警长?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个了。正义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敌人。你也看到迪布瓦对斯凯拉·爱德华兹做了什么,他逃不掉的。如果有人挡了我们的路……”
洛马克斯点了点头,目光游离。受害者的尸体被发现时,他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警官,目睹了强加于她身上的种种恐怖行径。抓获安迪·迪布瓦没花多少时间,洛马克斯很快就让他招供了。然后那该死的法医报告出来了,接着迪布瓦的情况就不那么符合了。但为时已晚,他已经被起诉了,而且科恩已经认定迪布瓦就是凶手。他们就进一步调查其他嫌疑人进行了短暂的讨论,但科恩不同意,迪布瓦的供词会自动削弱对其他嫌疑人的指控。
“不能让任何事情阻止我们为迪布瓦争取死刑。在那之前,看看能不能找到关于弗林的线索,事成后给我打电话。哦,还有一件事……”
洛马克斯咽了口唾沫,喉咙又干又痛。
“确保弗林进城时受到热烈欢迎。”说完,科恩转身走回他的车。
洛马克斯喘了口气,胡子上的汗珠喷向空中。他脱下帽子,发现自己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离开之前,洛马克斯最后看了一眼河流。河里只有鳄鱼、乌龟以及一些死去的东西。一层低低的薄雾笼罩着沼泽和长满青苔的树木,仿佛在大地上编织的精美蜘蛛网。
科恩走得越远,腐败的味道就越淡。洛马克斯不慌不忙地走回自己的车,打开门,上了车。他转动车钥匙时,收音机响了起来。一个经典的摇滚电台正在进行“特别周”活动,播放滚石乐队的歌曲。当米克·贾格尔
礼貌地问是否可以进行自我介绍时,他把右臂搭在副驾驶座靠背上,向后挡风玻璃外看了看,然后倒车回到泥泞的路上。
当把车倒回车道,驶向一个可以转弯的地方时,洛马克斯把脚从油门上移开了。他能闻到离合器烧焦的味道,但这并不是他停下的原因。
有个念头使他停了下来。
他取下钥匙,用粗大的红手指翻动着。他的钥匙扣上垂下一只兔子脚,这是妻子露西在他第一天上班时送他的礼物,她说这可以给他们俩带来好运。果然,洛马克斯每次下班都能安然无恙地回家。但露西就不一样了。
手指间柔软的皮毛挂件让他的呼吸变得轻松,他开始感到凉爽。他把钥匙插回点火,发动了V8引擎,打方向盘开始掉头。有时候,他希望自己能逆转的不仅仅是汽车。他走过的一些路里,有的是单行道,且不能停留。
不能后退。
有些事情是无法挽回的。
几分钟后,他就到了巴克斯敦的郊区,在第一个红绿灯处拐弯回了家。他的房子是殖民地时期的旧房子,近几年翻新过,每一块木板都被更换,并重新上了漆。这是一栋极为舒适宜居的房子,有四间卧室,他只用了其中一间。他把车停在院子的车道上,下了车,看见露西坐在门廊上,门廊上的新纱窗可以保护她免受最严重的昆虫侵害。她坐在阿迪朗达克椅
上,膝上放着编织针,脚边是一卷鲜红的毛线。
“外面好热。我路过这里,想着可以回家喝点柠檬水。”他说。
露西60岁出头,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她抬头对他微笑,或者至少在抬起头的时候做出一副微笑的表情。
“胡扯,柯尔特。去吧,从冰箱里拿杯冷饮,也给我来一杯。”
他把一个胳膊轻轻地放在她的肩上,好像这个胳膊是玻璃做的,问道:“你确定你能行吗?”
她点了点头。
厨房里还是他早上离开时的样子:她的燕麦片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她的药片旁边仍然放着满满一杯橙汁。其中一些较小的药片放在盘子里,另一些则被压碎放在勺子上。她的假发,今天早上刚被他刷过,此时正放在厨房椅子的靠背上。他倒了两杯柠檬水,回到炎热的室外,递给露西一杯,然后在她旁边坐下。
“你没吃药,亲爱的。”他说。
“我当然没有。”她轻声说。
每天早上和晚上,洛马克斯都小心翼翼地把露西的药片摆出来,一共有十几颗,其中有些她咽不下去,所以较大的药丸,他会用两个勺子或菜刀的平刃压碎,其他的则切成两半。露西吞咽困难的问题越来越严重。
“你应该吃药。露西,医生说——”
“医生说我只有六个月了,柯尔特,现在已经一年了,我受够了。”她说着,用手指抚摸着头皮。她苍白的头上还留着几缕头发,但无法掩盖她皮肤上露出的青筋。
“我们谈过这个问题。”洛马克斯说。
“确实谈过,这是我的决定。我们试过化疗,没成功,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了。那些药让我变得头脑迟缓、病情加重。我想织点东西,但药物让我发抖,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要么是在生病,要么是在睡觉,就连走路也走不稳。疼痛不是很严重,至少疼痛让我知道自己还活着。”
她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手,就像一阵微风吹在他的皮肤上——她的触碰是如此的柔软和冰冷。
“我想再做一个妻子,至少暂时做一下。”
“会有新的药物,新的治疗方法。我们可以试试别的——”
“不,”露西说,他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么大的声音了,“我们已经花了太多钱了。几十万美金都打了水漂,这到底有什么意义?我要死了,柯尔特。我的时间到了,你也是时候明白这一点了。接受现实吧。为了我,好吗?”
洛马克斯没有听见他手里的柠檬水杯从手里掉下来摔碎在门廊的木板上。他听到了妻子轻柔的声音,感觉到了她的抚摸。他想哭,但哭不出来。至少不能当着她的面。他发过誓,永远不能那样。那只会让她更难过。他强忍着即将到来的失去。
他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
他知道是自己做过的坏事导致了这一切。上天在惩罚他的罪孽:他在工作中撒的谎,伤害过的人,还有从科恩那里收下的钱——他用那笔钱买了房子,也因此让露西生病了。然后他用那些钱支付了她的治疗费。对洛马克斯来说,这不是什么因果报应,而是上天在给他传递信息。他因此而恨上天。
洛马克斯真希望自己没有踏上这条不归路。而是每天晚上都平平安安地回家,就像他应该做的那样——老老实实在巴克斯敦的老房子里照顾妻子,不从兰德尔·科恩那里拿一分钱。
起风了,他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死亡气息。这让他想起了科迪·沃伦。一把0.22口径的史密斯—威森手枪完成了任务。他把枪口对准那位律师的头时,看到了沃伦眼中的恐惧,但还是扣动了扳机,把恐惧的表情永远锁在了沃伦的脸上。那是洛马克斯做过的最艰难的事。之后他一直生病,而且从那以后就再没睡过好觉。
当科恩决定起诉安迪·迪布瓦时,一系列事件随之发生。每件事都注定般地接踵而至。法医的报告减轻了迪布瓦的嫌疑,所以科恩篡改了报告。洛马克斯打得迪布瓦招供后,仍然不能放他走。当科迪·沃伦太接近真相时,他也只能被处理掉了。
与其他案件不同,斯凯拉·爱德华兹谋杀案一直困扰着洛马克斯。杀戮的残忍和奇异之处使他感到不安,所以他不认同科恩的说法——科恩坚持认为是迪布瓦实施了谋杀。洛马克斯瞒着科恩继续他的调查。
他知道如果自己把调查结果告诉科恩会发生什么。这些结果会被掩埋,甚至可能连洛马克斯自己也会因为违抗科恩的命令而被掩埋。他也不能冒险把调查结果交给美国检察官办公室——科恩掌握了他足够多的把柄,可以把他关很久。那样的话,谁来照顾露西呢?他被谎言困住了,这导致他不得不杀了那个律师。安迪·迪布瓦很快就会成为另一具压在洛马克斯心头的尸体,这是掩盖事实这个简单举动的另一个后果,这是妥协的后果,跟证据第一次丢失这件事无关——试图掩盖原罪的所作所为会彻底侵蚀你的灵魂。
他知道,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内疚和羞耻最终会减轻。就像上次一样,还有之前的那次。在减轻之前,他只能忍受。他别无选择,只能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即使这意味着,将来会有更多的律师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