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鲁迅《题<彷徨>》)
侠有侠历史、侠文学、侠文化:侠的历史又有接受史、阐释史、想象史,侠的文学也有侠义小说、武侠小说、网络后武侠小说,侠的文化还有官方文化、精英文化、民间文化。因此,侠不仅是一种社会现象,还是一种文化现象,更是一种精神现象。然而,以我们对侠的基本认知,如果不了解侠的“理想”人格属性,特别是其历史上曾参与和承接“圣贤”和“英雄”两大理想人格传统的形成和建构过程,对上述所说将是很难理解的。
比如,龚鹏程在《侠的精神文化史论》中说:“侠只部分吻合一个真正英雄的条件……然而,侠终究还是被视为英雄的,他虽不完全吻合英雄的条件,可是,谁比他们更像个英雄?”侠“是种很特殊的英雄”,因为,“侠是把英雄的某些特质发挥到淋漓尽致的人”。这里,如果我们把“英雄”换成“圣贤”,大体也是成立的,正如李塨所指出“圣贤英雄,原是一人”。也正如此,我们才能理解陈继儒《侠林序》为什么说“子侠乃孝,臣侠乃忠,妇侠乃烈,友侠乃信”、李贽《焚书·杂述》又为什么说“自古忠臣孝子,义夫节妇,同一侠耳”。
由神的崇拜到人的崇拜
在论述理想人格之前,有必要先对中国人信仰体系中的“崇拜观”作一简单介绍。
夏商周三代以前主要为神灵崇拜,神性占据主导地位。最初为自然崇拜,原始社会先民认为万物有灵,如日月星辰风雨雷电河山大川等,具有超自然的力量,他们祈祷神灵不要降下灾害、赐予他们食物。其次为图腾崇拜,如龙凤蛇龟虎豹熊牛等,此时先民已步入到氏族、部落时代,对自然的认识不断深化,他们相信图腾能带来福祉、庇佑他们。到图腾崇拜的时候,其实已经蕴含着中国人的祖先崇拜了,只不过在当时神性是远远大于人性的。如三皇五帝时代,据《山海经》和《史记》等记载:伏羲、女娲“蛇身人首”,女娲“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炎帝“人身牛首”,黄帝“黄龙体”等,具有浓厚的神灵崇拜色彩与图腾意识。
随着人的自身意识的发现和觉醒,到夏商时期,祖先崇拜开始压过图腾崇拜,人性也渐渐超过神性。而商末周初,是王国维《殷周制度论》所说“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社会正式进入文明时代,人性从此真正占据主导地位。此时的祖先崇拜主要是周民的先祖,如后稷、公刘、古公亶父等以及周文王、周武王,但同时也指认夏商的尧舜禹汤为圣人,开启了人间圣贤模式。然而,从历史上讲,由神的崇拜走向人的崇拜,真正完成这一历史转变的是春秋战国时期。圣贤崇拜便产生和形成于这一时期。
圣贤人格释义
圣贤崇拜即我们所说的圣贤人格,它以“内圣外王”为追求目标,强调天命(君权神授)、注重道德完善(品行),其自上而下的官方意识明显,有“正史”色彩。大体而言,早期(东汉中期以前)偏重“圣”之神圣、崇高一面,“贤”为“圣”之附庸,是“亚圣之名”;后面(隋唐时期起)向“贤”之品行、能力转化,“古圣今贤”之说得到更多认可,“圣”为精神偶像,“贤”为现实榜样。由此所引发的中国人“动辄为圣贤”的“圣贤情结”,其定势心态一直延续到当代、延续到今天。
圣,《说文解字》释:“通也。从耳,呈声。”段注云:“圣从耳者,谓其耳顺。”即《风俗通》所说:“圣者,声也。闻声知情,故曰圣也。”这应是“圣”字的原义。引申义如《孔氏传》“于事无不通谓之圣”、《辨名记》“万人曰杰,倍杰曰圣”、《孟子》“大而化之之谓圣”等,段注云“凡一事精通,亦得谓之圣”。
贤,《说文解字》释:“多才也。”段注把“多才”改为“多财”,以“多财”为贤的本义。即《庄子·徐无鬼》所说:“以德分人谓之圣,以财分人谓之贤。”段注云:“贤本多财之称。引申之凡多皆曰贤。”又引申之,如《玉篇》“有善行也”、“以胜为贤”(《礼·投壶》注)、《正字通》“德行才能过人者曰贤”等。
可见,“圣人”最初是对聪明人的称谓,“贤人”最初是对轻财者的称谓,并没有什么玄妙和神秘之义。《史记·游侠列传》中,司马迁就认为侠为贤人,如评战国四公子为“不可谓不贤者矣”、评游侠“莫不称贤”等。
“圣贤”一词,最早出自《周易·鼎卦》:“圣人亨以享上帝,而大亨以养圣贤。”翻译成白话文即“圣人烹饪食物以祭祀上帝,又以大量的烹饪食物以养活圣贤”,接近圣和贤二字的本义。然而,从春秋孔子开始,经战国诸子百家共同构建,“圣人”神圣化了,“圣贤”理想人格化了,圣人成为“中国人所企慕的最高理想人格”(王文亮《中国圣人论》)。
朱义禄即在《从圣贤人格到全面发展——中国理想人格探讨》中认为:“诸子百家共识共求的传统理想人格范型——以‘内圣外王’为追求目标的圣贤人格。儒家以仁义道德而尊圣,道家以自然无为而崇圣,墨家以事功原则而希圣,法家以专制暴力而扬圣。出发点不同,但期望一个铁腕人物出现,以结束战乱、实现一统天下的局面,是先秦诸子的共同呐喊。”
乱世之际,呼唤圣人的出现以力挽狂澜,是大动荡、大变革、大发展时期——春秋战国时期各诸侯国的共同时代要求和形势所需。然被“神圣化”了的圣人,尤其是其中原有的尊卑意识,则与时代潮流相悖。战国时期的庄子就对圣人颇有微词,其在《庄子·胠箧》中就认为“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冯友兰在《中国古代哲学之政治社会的背景》中指出:“贵族政治之崩坏实当时大势之所趋。此在春秋之时已见其端,故宁戚以贩牛而得仕于齐,百里奚以奴隶而仕于秦,此庶人之升而为官者也。”春秋战国之际,旧等级秩序崩坏,世人尤其是新兴的广大士人阶层渴望通过自身实现阶层跃迁。这是时代潮流,不以“圣人”意志为转移。
侠群体就是在这一历史时期、这一时代背景下开始登上并活跃于历史舞台的,但在秦汉不被上位者和官方“舆论”认可,甚至打压、镇压,直到东汉中后期“消失”于历史之中。经西汉末年、东汉末年天下大乱、社会动荡,圣贤人格不得不暂时崩塌,英雄人格“以能够拨乱反正、拯世救民而成为被普遍崇尚的人格形象”(刘志伟《魏晋文化与文学论考》),“英雄”的时代到来了。
英雄人格释义
关于英雄人格,刘志伟《中国古典“英雄”概念的起源》一文已阐述得十分透彻。本文以其作主要参考,并稍作发挥。
先秦时期已经相当关注、重视一些杰出人物与天命、道德存在的紧张关系问题。春秋时代,那些“不以茂德”而妄逞“俊才”者,因与所谓天命、道德观念冲突而遭到强大社会舆论的贬斥。战国时期,诸侯力战,注重道德、强调天命的伦理价值观念受到冲击,“豪杰”“豪士”“雄骏”等特别强调勇武雄强品格的人物褒词,就被以正面方式高频使用了。
“侠以武犯禁”,历史上的侠便以自由的人格、反抗者的姿态活跃于社会之中。吴慧錾《侠的初始特征和起源》一文指出:“侠客精神,从最早的意义上讲,就是自我意识的觉醒和对传统社会、等级社会的反抗,个性和自我价值观、是非善恶观、社会观的初步建立。有了这种追求,侠才作为一个特殊的阶层在不断地发展。”就这个意义讲,英雄可以看作是侠在东汉后的延续和发展。
“英”的本义指花。以“英”借喻杰出人物,如《孟子·尽心上》“得天下英才而育之”。到战国中后期,“英”既可指称尧、舜这样的圣贤,也可指称其他优秀人物。
“雄”本指公鸟。后来泛指雄性动物,与“雌”相对。“雄”又可借喻强有力的或杰出的人物。故《正字通·佳部》云:“雄,武力过人曰雄”。
在先秦时期,“英”“雄”都经历了由本义、引申义发展到多义并存的阶段,在被借指杰出人物这一引申意义上,二词用法相近,“雄”早于“英”,尤强调勇武之意。将“英”“雄”搭配铸为新词,最早也不会在西汉晚期前。
“英雄”一词的较早出处,见于班彪《王命论》“英雄陈力,群策毕举”“英雄诚知觉寤,畏若祸戒,超然远览,渊然深识”,方望的《辞谢隗嚣书》中也有“大事草创,英雄未集”。据此推断,“英雄”一词最早当出现于西汉末期。
“英”“雄”分别被作为人物品格褒词,经历了由与“圣”“贤”等语义相近、互用,到与强调天命、注重道德完善的“圣人”“圣贤”概念有所不同,更多地强调人的才能的品格褒词,再到形成专门比较“英”“俊”“杰”“豪”等强调人的才能等级的品格褒词,并以“英”作为最高层级人物品格褒词的固定用法的演变历程。
从东汉晚期,出现桥玄等品评曹操为拨乱反正“英雄”的重要文化现象,至汉末三国时代,“英雄”一词被广泛使用:既可称帝王,也可称人臣;既可称他人,也可自称;既可称武将,也可称文臣;既可特指,也可泛指。以关注拨乱反正“英雄”和创业君臣“英雄”为两大焦点,“英雄”一词被用来代表一种时代理想人格形象,成为整个社会层面普遍持续关注、反思的热点话题,并出现了最早专门记载“英雄”事迹的篇章——王粲《英雄记》。
刘邵《人物志·英雄》首次对“英雄”概念作了明确界定:“夫草之精秀者为英,兽之拔群者为雄,故人之文武茂异,取名于此。”“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因此,“英雄”概念真正生成于汉末三国时代。
《文子·上礼》说:“智过万人谓之英,千人者谓之俊,百人者谓之杰,十人者谓之豪。”《辨名记》云:“倍人曰茂,十人曰选,倍选曰俊,千人曰英,倍英曰贤,万人曰杰,倍杰曰圣。”《毛诗传》又云:“万人为英。”英雄常与豪杰同义,从人物品格褒词来看,圣高于贤,贤高于英,英高于雄,圣贤远远高于英雄。
侠与圣贤和英雄人格
通过比较和上面分析可以发现,相较于圣贤人格和圣贤情结,英雄人格具有自下而上的非官方属性和民间立场,更强调英雄精神。在汉末三国时代,圣贤人格之所以失效,英雄人格之所以兴起,全是时势使然。李兆洛《圣贤英雄论》就认为:“英雄之名出于圣贤之外,而足与圣贤埒而其为圣贤所不忍为,不敢为者,竟公然与圣贤为双而不自知。”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时势造英雄”是英雄产生的时代背景,同时也是英雄与圣贤不同的根本所在。
总结一下:从时间上看,战国至东汉活跃于历史上的侠,上承圣贤人格,下接英雄人格;从内涵上看,好的方面讲,侠既有圣贤的一面(超道德,才能),也有英雄的一面(勇武雄强,有救世之能);从审美上看,相较圣贤情结,侠有侠客情结,相较英雄精神,侠有侠义精神,有圣贤崇拜、英雄崇拜,也有侠客崇拜;从称谓上看,侠本身就是圣贤、英雄的一部分,但并非所有的圣贤、英雄都配得上侠称。
这里也补充一下侠的超道德属性。卡莱尔在《英雄和英雄崇拜——卡莱尔讲演集》中说:“所谓英雄崇拜,并不是崇拜什么名利权势或其他,而一直是意味着一种道德力量的崇拜。”龚鹏程也认为“英雄与英雄崇拜,实质上是一个道德问题”,侠与侠客崇拜亦是如此。李德裕论“义非侠不立,侠非义不成”,非虚言也。冯友兰在《新事论》中指出,侠所理解并执守的“义”并不仅限于常人所以为宜,“在有些地方,都比社会道德所规定者高”。事实也确乎如此,相较儒家的“义者宜也”,侠独取见宜当行无所规避的一面,并将之推向极致,所谓“义死天亦许,利生鬼亦嗔”(刘叉《烈士咏》),《儿女英雄传》中说凡侠义者流都是“一团至性,一副奇才,作事要比圣贤还高一层”。
陈山在《中国武侠史》中说:“侠的名称本身就是一个名誉的象征。”上面我们之所以说并非所有的圣贤、英雄都配得上侠称,一方面是因为侠的超道德属性,“比圣贤还高一层”;另一方面是侠有时候比圣贤、英雄更受人崇拜,因为在人格上,侠更加独立和自由,此外还有对公平正义的追求,如龚鹏程所言“侠之受人欢迎,在于人们在政治社会活动乃至一切人生里,存有公平的渴求、正义的向往。因此他们讴歌圣君、贤相、君子与侠士。其中,侠本不是应该为社会不公负实际责任的人,但他却自愿自居于正义和公道的维护者,当然他会更受人尊敬崇拜了”。
鲁迅《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里认为:“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在“中国的脊梁”中,侠至少可以占一席重要位置。
“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介于圣贤和英雄两大理想人格之间的侠,虽没有青史流芳、封妻荫子,仍可谓“铁中铮铮,庸中佼佼”,其人其心其义,天不能杀,地不能生,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磊磊落落,光风霁月,不失大丈夫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