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料之都”格拉斯

十一月中，我和妻子从法国地中海边的尼斯，乘巴士去南部小山城格拉斯（Grasse），车过平原穿过一些小镇，就行驶在田野盘山道上，晚秋的土地虽然绿色依然，然而不见春天才有的花朵。离开格拉斯再去嘎纳，也是搭乘巴士，窗外山坡地上树梗连连，农舍点在各处。此行划了一个耗时三个多小时的三角形，把格拉斯和香料种植地区绕了一圈。近观花田片片相连，远观山景递次相依，普通的花田自然而朴素，然而我的思绪却拨到了格拉斯的春天：漫山遍野的玫瑰花朵面向地中海，领受和煦的阳光，享受天候的滋润，由天地之手呵护，阴阳滋养而成的精华——玫瑰花，浩浩荡荡地进入香料加工车间，接受人类对其萃取升华，成为玫瑰香精，最后魔幻般地诞生玫瑰香基的系列香水。格拉斯的黑土地犹如一片巨大的艺术基地，一代又一代的花农和香料工人，长期从事一项基础的“艺术”活，然后由“艺术家”——调香师，配制出摄人魂魄的“尤物”——“魔力那达”（Molinard）系列香水。

我没有想到，这次旅行一脚踏进“魔力那达香水博物馆”，那里的香气似曾相闻相识，立刻把我的思绪拉回到三十年前。我情不自禁地向介绍香水产品的法国小姐说：我早已认识你们。三十年前我就知道“香料之都”格拉斯。今天终于有缘相会。是的，三十年前大学毕业，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香料的研究所，从事科技资料文献的翻译。从此与香，香气，香味有了不解之缘。气味，尤其是香气，看不见摸不着，又时时感觉环绕身边，令人神往，令人愉悦。有人说邂逅一袭出自调香大师的作品，体验过那芬芳穿透，沁入身心，由嗅觉而入回肠荡气，由味觉而入口齿留香，那样的香气味旅程令人终生难忘。

曾记得，三十年前一脚踏进香料所的湖蓝色科研大楼，整个身心，沉于仿佛盛开着玫瑰花，茉莉花，飘荡着薄荷草，薰衣草，茴香和迷迭香气的百花园中，开始了识香怜香的启蒙。楼内白大褂的科研人，手捻三五条宛如小竹片的闻香纸，时不时按次序往鼻孔凑，陶醉地把附着在闻香纸上的香气吸入鼻腔。这个反复进行的常规动作，对新手是刺激训练嗅觉神经，要把特定的气味铭记﹔对调香师是通过嗅觉神经，调动记忆神经，操练验証记忆库中香气对应吻合的能力，一如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嗅觉锻炼的结果，人鼻能轻易分辨，复合香型中的香料成分，大概所占比重，进而通过搭配增减香料成分，重新组合创作新的香型香精，用于添加香水香皂，除臭保洁品的香气，增强食品饮料的风味。让生活香飘四季，让食物永享不厌。宛如绘画中运用不同色彩调和组合，创作不同绘画为不同人欣赏。

调香师算得上工程师兼艺术家。调香工作是科研更是艺术，两者结缘的顶级作品，就是扬名世界的香奈儿，特色非凡的魔力那达（Molinard），晚间毒香（night poison），以及香飘欧洲的无数巧克力品牌。

曾记得，湖蓝色大楼的某个房间，飘逸而出的气体，不是香而是臭。刺鼻的奇臭！恶臭气体通常具有强劲的挥发穿透力，一如生活中“一个臭屁，满屋息鼻”。适量的溢臭原料调配进香原料，能否提升香气的张扬力？科研人的大脑在臭气满屋的环境中，筛选，界定，定量，艺术家的大脑凭借超常的想象力，柔和，取舍，组配。朝着捕获微量臭体物质的张力，彰显香气的高昂和持续留香，就如绘画中用少许黑色颜料，去反衬拔高白色颜料的艷白效果。自然界的气味秘密：香与臭的辩証转换，它们之间的比例取舍强弱搭配，当属研究的范畴。湖蓝色大楼堪称中国香精研发的魔法瓶。

资料室的文献，让闭塞的视野越过了湖蓝色大楼。德国原始森林中的松树木香研究，在世人的眼前蹦跳出“森林浴”等新名词，引伸出“芳香治疗”的新概念。芳香物质，尤其是来自森林自然界的香气中，含有的某种物质，人体吸入可现身心愉悦，舒缓忧郁的兴奋。欧洲大陆因此兴起时髦的“森林浴”，足涉松森林亲近大自然。保护天然崇尚天人合一，亦然天经地义直至今日。从文献闻知法国格拉斯，普罗旺斯等地有种植香料植物的历史，盛产优良品种的薰衣草，玫瑰花，茉莉花和紫罗兰香料，从中提取的香精，配制出闻名世界的顶级香水。格拉斯的“魔力那达”（Molinard）公司，依原产本地的玫瑰花，提取玫瑰香精调配而成的“魔力那达”香水系列，从1849年建厂起，便远销世界各地。这个法国南部方圆一隅的格拉斯，因丰富的香料植物资源而成为“香料之都”，由香水配制销售而连接上流社会。

十一月底回美，在周日例行健行中，与同步的老周聊起了“香料之都”，意外获悉他的外公曾经于上个世纪的中叶，拥有一家位于上海浦东提炼薄荷香膏的香料厂。印証了我早前从文献知晓：上海浦东陆家嘴一带，曾经分布七八家小型香料香精厂，那里是我国香料民族工业的发源地。上世纪五十年代“公私合营”，一些小香料厂合并，老周外公的薄荷厂从此消失。工厂合并使一家名为“鉴臣香料厂”的公司，成为香料行业的龙头老大，在中国香料工业界举足轻重。当年轻工部把香料所设于上海，一个主要因素是浦东存在着中国香料工业的基础，香料所草创时期，还从鉴臣等香料厂，调入工程师和调香师作为科研骨干。今天上海浦东陆家嘴高楼林立，已经成为中国的金融中心。这个中心的定位早有预案，许多在此安身立命的企业，纷纷撤离就是他们的宿命。今天，似无多人知晓这段浦东的过往，而我却依然好奇，很想知道原在浦东陆家嘴一带的香料厂，都迁向何处，是否安康？因为多年之前，我曾非常惊讶地获悉，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地方，那栋“湖蓝色科研大楼”，因为科研经费匮乏而被出租，成了路上颇具特色的旅馆——招待所。

法国之游归来，从“香料之都”格拉斯，到浦东的香料厂，以及那栋“湖蓝色科研大楼”的当今和往事，在三十年后能有基本的串联，写成一个私人的香料小故事，我要感谢当年那一脚踏入终生难忘的“邂逅”与沁入心肺永不消散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