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在西班牙马德里漫游,皇宫附近一家百年老字号餐馆LA BOLA,据说一道秘制的“陶罐烩汤”(Cocido Madrileno)风味独特,视为必赏的名肴。按图索骥找到位于居民区一条小巷子内的餐馆。我和妻推门而入,被告时间尚早,须过半个多时辰再来,原来LA BOLA从下午一点开始待客,而且明言Cash Only(只收现金)。悻悻然地退出,我注意到大红色的餐馆外墙,LA BOLA的金字在街角显耀,奇怪的是,这时在我脑中却有“上海红房子”西餐馆的形象一闪而过。在欧洲逛了不少地方,从未见过外墙大红的餐馆,诧异中冒出些亲近感,于是,便呼其“马德里红房子”。在附近转悠过了点,再回到“马德里红房子”时,外间餐厅已经没有空桌位。我俩被带往狭长的内间,这里必须贴着桌椅穿行。不久,内间也客满了,零距离的桌椅,宾客几乎“鼻息相闻”。
我指着手写于地图上的西班牙文:Cocido Madrileno——马德里风味“陶罐烩汤”,点了这道“马德里红房子”的招牌汤品。环顾客人大多都是一家子,亲朋好友模样的当地人,他们自顾高分贝地说着西语,没人向我们说一声“噢啦”,像美国餐馆里通常对素不相识的邻桌来一声“嗨——”那样地打个招呼。男招待又只送一瓶我订的啤酒过来,我俩更显不合这里的氛围,妻子过敏不饮酒,默默地看着口嚼橄榄无语啜饮的我,仿佛口出外语,就是满屋西班牙语境中的爆炸声。“快乐的西班牙人”,以极快节奏高谈阔论,阵阵的红白酒杯碰击声,伴随声响而起的酒香,犹如弗拉明戈舞的踢踏带来穿透力,快乐的气氛在餐馆的内厅漫延。
很快两盆酱色调的烩汤端放于桌,有些细白短粉丝飘于其中,我和妻都已迫不及待,欲提勺品尝一探究竟,男招待摆手让等一等,然后再送一个陶罐,把里面的食料倒进汤盆,示意开吃。第一勺汤入口,顿觉有一久违的味觉从天而降,味蕾迅速为大脑传递信息:这烩汤酷似上海的时鲜料理——焉笃鲜。连续几勺入口,我不停地琢磨这“鲜”味的内涵,感觉其鲜味难以明述,也许作一横向比较才会有悟吧。桌子上,马德里风味“陶罐烩汤”,略微混稠,复鲜爽口,不像荷兰菜中名汤——“南瓜汤”,瓜糊气略重,浓稠且单调,亦不似俄罗斯“罗宋汤”,一以贯之的西红柿牛肉味,又与法国的“洋葱汤”,以奶酪洋葱刺激味蕾的料理南辕北辙。马德里“陶罐烩汤”的鲜美度,依我所觉,与上海菜“焉笃鲜”汤的口感神似,……我和妻一勺一勺地品,为迎合旁桌的热烈言辞,也为听明对方的话语,开始高分贝地时而以英语,时而以上海沪语,互报入嘴的汤品内含:牛肉啦,鹰嘴豆啦,鷄肉啦,肥猪肉啦等,食与语的交汇不亦乐乎。男招待见状,前来介绍“陶罐烩汤”的食材和烹调,引起邻桌的好奇,加入相关的搭话。转眼间,冷落者成了餐厅的中心。邻桌可爱的两位黄毛幼儿,也不停地扭头睨视,近旁的黄皮肤黑头发之人。晚餐过后,这道从1870年起就上桌的”陶罐烩汤”,也从味蕾的感知,到了分析后的认知。究其奥秘,窃以为火腿薄片肉(JAMON)煮溶化于汤,起到关键的提味之能,肥猪膘肉烂熟后,汤水变得富实,走鷄廋肉煲于汤中,鲜基全然释放,牛肉和鹰嘴豆等食材在陶罐中,经大火煮小火焖,混融其中各味,使一道具备复合鲜味,味感饱满的马德里风味“陶罐烩汤”,登上大雅之堂,延续至今。
倘若有人,对马德里“陶罐烩汤”独特的“鲜”美之味,尚不十分“领情”,那么亦不必担心哪里都有的“众口难调”,馆家早已考虑周到。烩汤料理上菜过程中,最后会送一装着番茄酱,微酸煮烂的卷心菜和腌制辣椒的调味盘,食客可凭个人的喜好,选择加入烩汤,对口感作些微调。“马德里红房子”的招牌菜,热卖了一百四十九年,靠的就是烹饪和调味的良苦用心,才名声在外一位难求。我们的邻桌大多至少提前一周,才预订到餐位。餐馆仅保留少量桌位,给临时慕名登门的客人。托马德里旅游者信息中心,一位“亚裔面相”的年轻女员工之福,因她热情且主动的介绍,才有我们在马德里都会,与马德里风味的“陶罐烩汤”欣然相逢,大快朵颐。
餐毕,拿着餐馆仅送与我俩的礼品——袖珍陶罐,推开“马德里红房子”的大门,迎面撞见提着专业摄像机的摄影人,准备其看似专题片的拍摄活动。我不知“马德里红房子”背后的故事,但在边上闲观的片刻,却又联想到了“上海红房子”。上世纪八十年代年,我在“文联”从事对日联络工作。这家位于锦江饭店旁的红房子西菜馆,是很有“文艺范”的就餐场所,安排过不少中日文艺界人士的午餐和晚餐,每次都招引慕名围观而来的“粉丝”。作为现场译员我见証了食物匮乏年代里,上海红房子西菜馆色香味菜色的精良,当年沪上餐饮业中独占鳌头的地位,以及艺术家们餐间的风采。有过一次,我还带女朋友(现妻)去上海红房子西菜馆,花了当时月薪六十八元的相当部分“开洋荤”,品尝法式西餐赢了面子未能果腹,引为笑谈。如今,已经老夫老妻,我俩在马德里的红房子,不必担心囊中羞涩,却把美味尝到了饱。回首一想,上海与马德里,两家红房子的菜色,风马牛不相及,然而,却因餐馆外貌的形似,共同的大红色墙饰,由心中泛起的涟漪而奇妙相连。
离开以后,对马德里“陶罐烩汤”的回味,又提起对照的上海“焉笃鲜”汤,令我回忆起已经往生的母亲。孩提时代,中国大陆食品物资严重缺乏,猪肉等完全凭票供应,而且定量很少,母亲把省下的肉票,集中在冬季购买肥廋适当鲜猪肉,然后把粗盐花椒籽茴香等以铁锅炒热,撒在置于陶罐里的猪肉上入味,过一时段取出风干。春天到了,当江南一带的竹笋进入上海的菜市场,这便是母亲去三层阁晒台屋,割一块自家风味的咸肉,与鲜猪肉竹笋等食材一起混扽,熬上一锅“焉笃鲜”的时机。而我,常会在帮忙做些剥笋的下手活时,就开始在心里惦记那碗,上海俗语谓之“鲜脱眉毛”的“焉笃鲜”。在那全民贫困的年代,能吃上肉喝上“焉笃鲜”,毕竟是一年中少有的大日子,平时的困顿羸弱,只有那时浑身似乎活力四散。母亲了解我的喜好,以后的许多年都以她的两道拿手菜:“鲜脱眉毛”的“焉笃鲜”汤,黑里透红满桌生香的酱油肉,款待每年四月由美出差来沪,参加在上海举办的“中国国际游艇设备展”而回家的游子。
“焉笃鲜”的背后,蕴藏着母亲持家的能力和爱子的心情。现在,母亲不在了,近几年回上海,会在那里的餐馆点一份“焉笃鲜”,满足味蕾的期待,也许那道汤还是那样的“鲜脱眉毛”,然而,已经没有了回到家的那种感觉。旅途中,我有机会品尝世界各地的美味,但还未有如此地激发回忆的美食谈。作为老者,我为还能在域外各处的漫游中,常怀好奇之心,不忘感激之情,时有舞文弄墨的冲动而庆幸。这样的感觉,也许在行万里路的途中,触景生情最易诞生吧!
12/18/2019于加州钟铃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