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日本很美,尤其是在樱花盛开的日子里。
美丽的樱花藉着春风舞动,从南往北大片大片的粉红,形成树枝上的花浪,空间里的彩雪,泥土上的图案;倩丽的美人趁着樱姿勃发,从家往外一高一低地踏步,彰显木屐上的婀娜,和服上的锦绣,纤手中的香袋。“樱花前线”延伸到哪里,哪里就有怜香惜玉之人,举头痴瞻低头凝视,哪里就有文人骚客之辈,席地而坐啜酒吟唱。
樱花盛开了,赏樱就是当地的大事,无论妇孺老幼,无关贫富尊贵,人人爲其国花动容,宅家的再也不耐寂寞而外逛,社团急办花祭联络衆人之情,天皇也要敞开皇居宫门,开放朕的御花园与民同乐同欢。赏樱之事公私参与,人人平等个个欢愉,也许这纔是樱花季中的东瀛特色吧。抵达东京的第二天,3月29日上午我和妻,前往位于千代田区的皇居游览,从远处便见皇居“二重桥”前大道,挤满了排队的民衆,我俩横过广场顺着人流往前,走到帐篷搭建的临时安检点,才知当天皇居内的花园对外开放,经过几轮开包,探测,量体温,不问身份与国别,无须出钱买门票,与肤色各异之人爲伍,轻轻松松地迈入御花园。平日,难以入内一窥的皇家风范,无缘识见尊容的樱花名品,这天,红粉垂枝任吾观,百态花影任我摄。
在东京,赏樱的名所遍布各处,仅皇居周边就有着名的北之丸公园,千鸟渊和靖国神社,以及不远处的上野恩赐公园和目黑川,稍远些的名所还有那著名的新宿御苑,小金井公园。定居东京的老同学,每年的樱花季都要带着大相机,前往外来游客较少的名所取景摄影,我喜欢那些把小金井公园的樱花,拍成簇拥似锦高傲无羁的美景,不过我也喜欢自己摄下不同肤色的游人如织,身着和服的真假东瀛美女溜达,席地而坐举头观花低头饮酒的“花痴”。唯美和市井两面的真实,那是美学的双翼。这次,我和妻子专程前往日本,就爲体验当地纔有如醉如痴的赏樱氛围,以及面见在日老同学。我国古代华夏也曾兴赏樱,近代以降,西方诸国始植樱树赏樱花,然而,赏樱在他国,多的是唯美,少的是市井——即尚未形成市井赏樱文化中的“痴狂性”?
离开东京,与“樱花前线”反其道而行,我们由东往西南去富士山南麓的小城——富士市。曾经听说那里的文化底蕴,老同学戴兄长住此地,由他带路事半功倍。这天,搭乘东海道新干线从东京品川出发,十分钟后抵达新横滨车站,按约定老同学章先生在此上车,毕业后四十一年的首次见面,一路上有说不完的话,不知不觉一个时辰飞逝到了新富士车站。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好客的戴兄已经七十多岁,兴致勃勃地把我们迎到家中稍事休息,介绍他在富士市的往事,参观了他的菜园后,驾车半个小时带我们去观景地——富士宫市的“白丝滝”。也许,外人对于这个”白丝滝”知之甚少。我是没来富士市,早知富士山,来了富士市,才知白丝滝。其实,早在1936年“白丝滝”就被指定爲日本“国家名胜和自然纪念物”,并在1950年的“观光百选(瀑布篇)”中名列第一,2013年富士山进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白丝滝”是其整体构成的一部分。
“滝”是日文中的汉字,表示瀑布之意。水瀑下泄应是飞流如布,气势如虹,那么“白丝滝”瀑布仅仅是名称,还是确实水流如“白丝”呢?眼前二十米高一百五十米宽的瀑布羣,在绝壁崖巖上往下垂流,因富士山喷发形成的地质环境,经漫长岁月的演化,富士山雪水的浸润,自然造化下岩土生成缝隙,山上的冰雪融化渗透地下,在缝隙内长期慢涉,于富士山西南侧的此地,水从绝壁岩层的缝隙处流出。这里,除了一条主瀑是地表水,如水帘飞泻而下,其他的瀑布大小百条,如绢丝般从绝壁巖缝处垂下形成。在褐黑色岩石的衬托下,无数的“白丝”显得越发洁白。托徐风之助力,细水如女子发丝飘忽,瀑布如女性姿态温柔。来了富士市见识了”白丝滝”的风采,也了解到日本武士亦风流。据记载,1192年拥兵鎌仓自重的源赖朝大将军,在富士山麓下通过大规模的狩猎——军事演习,威慑地方武士整合幕府组织,从而改变了当时的社会形态。鎌仓幕府登上了历史舞台。一代枭雄源赖朝也在“白丝滝”留下足迹,并作短歌一首:高高在上,曾否有美丽的公主,流落下珠帘,白丝的瀑布。然而,风流逸事的背后,亦有大将军欲以儒将风度示人的用心。
富士市是日本东海道新干线沿线,离富士山直线距离最近的市,人在那里总感觉富士山如影相随。我们下榻的酒店走道,窗户正对着富士山。那天,富士山的顶部被云覆盖,山麓下有许多厂房,一座高烟囱正冒着白烟。这个印象深刻的画面,与我记忆中唯美的富士山绘画和摄影作品格格不入。曾记得在日本国立博物馆,参观浮世绘大师葛饰北斋的特别展,见过他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富岳三十六景”之一的“凯风快晴”,是富于想象力的火红色富士山,也见过他以富士山爲背景的市井生活图,如三十六景图中的“东海道金谷不二”,描绘渡河卒冒着生命危险谋生的场景;以及“骏州大野新田”,描绘农民赋税的重负,等浪漫主义和现实风格的作品。回美之后,每当回想起酒店窗外的富士山,脑海里便涌上富岳三十六景图。画家当年从东京步行,前往爱知县探望他的弟子,一路在东海道的旅馆停歇写生,日后再把素描改进,以浪漫主义的表现手法,创作富士山沿途的三十六景。(后来,葛饰北斋又增画十幅,而成富士四十六景,此乃后话)那些旅行途中的市井民风,在其画中既有唯美也有写实。我想如果葛饰北斋活在当下,也许不会漠视富士山麓大烟囱的存在,而以浪漫的手法描绘这一现实。
在富士市的第二天上午,我们来到骏河湾的一座观景高台,这里视野开阔,一边是富士山和山麓下的厂房,另一边是骏河湾上的田子浦港码头。背靠富士山雪水融化水源充沛,临近港口入骏河湾水深达三千米,这些天然优越的条件,大概就是造纸厂和其他的制造业,汇集在富士山麓那一带的原因。从高台下望,不远处的田子浦港公园,竖立着墨黑色的巖柱石碑,老戴让我们随他过去,那是八条产自当地的松野石,上面刻着奈良时代的歌人——山部赤人的“望不尽山歌”(注:不尽山即富士山),原来那是“万叶歌碑”啊。老戴兴奋地指着一条侧面刻着短歌的石碑说,他迁居富士市第一眼看到这首短歌,马上就想起了我们的教师——平岛成夫。当年,平岛成夫作爲来自日本的外教,在华东师大担任七七级日文班高年级的古文教师,曾经在课堂上抑扬顿挫地朗诵,解说过这首日文短歌的意境。短歌的中文大意是:“从田子浦眺望,满眼洁白,皑皑白雪降临在富士山高岭。”真没想到四十多年后,会有这么一个惊喜,当年的学子来到了田子浦,站在老师讲解过的短歌石碑前,遥望大自然美丽的化身——富士山。老师和当年他讲解的音容已逝,然而身临其境擡头所见,三十六歌仙之人山部赤人的笔下,他那奈良时代的不尽山之美,完全能够想象并感受短歌的诗情画意。
走近骏河湾的岸堤,隔湾相望对面是逶迤的伊豆半岛,自然而然想起了一部著名的小说:“伊豆舞女”。小说描写的故事,曾经发生在风景秀丽的半岛上,作者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端康成。从富士山到骏河湾的这片土地,是一片丰饶的风水宝地。这里,还有于1290年缘起的“大石寺”,那里的一些早期建筑,有的如“御影堂”和“三门”成了静冈县的“有形文化财”,有的如寺院东侧的“五重塔”,被指定爲日本的“重要文化财”。那个充满了禅意的寺院,占地面积很大是日莲正宗总本山。我们所到之处游人很少,感觉周边比较冷清,然而仔细地观赏,认真地了解背景故事,与日本的历史和文化联系起来,那里称得上人文璀璨,是一个值得领略自然景观和了解人文历史的地方。
行文至此,我彷彿领悟了老戴邀约的用心,他在世外桃源般的富士市生活了约有四十个年头,了解当地人文底蕴,故向我们推荐去富士市一游。出乎意料的是这次访日之行,竟是我迄今爲止第二十九回的访日中,印象最爲深刻的一回。东京,鎌仓和京都赏樱的唯美图和市井气,一如以往令我陶醉;首次造访富士市的自然和人文景观,又有了不少新的了解和知识。现在,又能把一些零星的途中随想,以及对往事的回忆整理,写就这么一篇小文,非得感谢老同学。
日本,一个令我浮想联翩的地方,以后还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