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刘掌柜的小饭馆里,活了下来,尽管活的很卑微,活的胆战心惊,就像一只被栓在树上随时待宰的羊羔,但是能够侥幸活下来,我很知足,也很庆幸。生命对于我来说,最大的意义是活着,其它无关紧要。
孤山县城不大,一条两里路长的主街,宽阔肃穆,几条破败不堪的小巷,狭窄局促。有人开玩笑说,撒泡尿都能绕孤山县城三圈半。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小小的孤山县城滋生出五花八门的各种小店铺,让一座弹丸之地的小城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县里的各个衙门,和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都盘踞在这条主街上。
那条主街上的房子气派恢宏,一个个门头高大,庭院宽敞,无不是清一色的青砖黑瓦。它们以不可动摇的社会地位和身份背景诠释了什么是达官显贵,和权贵阶层生活所在之地的与众不同。
依附于主街的那几条小巷,住的大多数是平民百姓,许多人家是土墙草屋,也有祖传下来青砖黑瓦的老房子,大概是先辈们曾阔绰过,到了后代日渐萧条衰落。
襄河是孤山县的母亲河,从县城东北面一泻千里,向着西南方向一路奔流而去,至于去了哪里?听老人们说,襄河直达滁河,然后拐了一个弯,一头扎向滚滚长江。
我那时还小,只知道襄河边上的天洋码头,是孤山县鱼龙混杂的江湖世界。那里每天都在为各自的利益明争暗斗,为不可见人的私情铤而走险,又因仇恨而拔刀相向。暗流涌动下的天洋码头,从来都是刀光剑影恩怨是非之地,明目张胆的拉帮结派,明里暗里的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人性的贪婪和丑陋在这里一览无余。算计,阴谋,仇恨,怒杀轮番上阵,让人防不胜防。
忙里偷闲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偷偷跑到襄河边,看着滔滔不绝的襄河水,一路浩荡着向远方汹涌而去。我有时候突发奇想,它流到哪里才是尽头呢?而它的尽头又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常常出其不意地浮现在我脑海里。对于这个问题,源于我一度想,如果我能像襄河里的水一样,一路向前,向着远方奔腾而去,那该多好,起码我不会因为窝在刘掌柜家,而不得不每天都要看着刘掌柜的脸色,我也就不像一条摇尾乞怜的流浪狗那样,每天在这个灰暗的世界里如履薄冰地活着。在刘掌柜家里,我每时每刻都是在胆战心惊中度过。我在生活的夹缝中苟延残喘,活着还不如一只小小的蝼蚁。
商贸往来催生出各种行当,使得天洋码头从早到晚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尤其是到了晚上,让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大烟,枪支,私盐,娼妓和各种见不得人的货色,你方唱罢我登场。军警,地痞流氓,各种帮派鱼龙混杂,相互纠缠又互相牵制,他们共生共死又彼此防备。因此,天洋码头的复杂和混乱,可想而知。
我只能在刘掌柜的小饭馆里日复一日待着,活下去才是王道,没有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了。
没有人能体会到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为活着而整天忧心忡忡的心情,在黑暗,饥荒,兵荒马乱的年代,背井离乡的孤儿,最大的奢望不过是能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存身之所,能有一口吃的。至于吃什么,没有必要去计较,更没有资格去挑剔,只要能活下去。
我在刘掌柜家一晃有五年,在这五年多时间里,我忍辱负重,忍气吞声,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让我看到了人类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情最恶毒的生物。有的人,生来就是天性薄凉,冷酷,无情无义,恶毒和残忍,任何良知都无法唤醒;他们内心深处的阴险和歹毒,有时候会让你难以想象。有些人的坏是真坏,那是一种坏到了骨子里的坏。他们毫无人性,总是想着法子将你置于死地,让你走投无路,让你痛不欲生。
在这支离破碎的世道里,不计其数的贫苦百姓,日子过得苦如黄连。许多人家揭不开锅,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每天都在为下一顿发愁,春天里能吃的野菜早就被挖了个遍,稻糠米有时候也是难得一见。
民不聊生的残酷现实,让越来越多的穷苦人日暮途穷,最后有的人家不得不卖儿卖女。
在天洋码头边,有一条隐秘的小巷子,傍晚时分,总有一些身处绝境的父母,一脸愁容地蹲在巷子里,将孩子身上插几根稻草——这就是孤山县城心照不宣的卖娃鬼市。
买孩子的都是一些非富即贵的大户人家,要么就是一些南来北往的人贩子。男孩子买回去,当做财主家的常工,女孩子买去,长大一点就转手卖给妓院,或者做丫头使唤,或者成了老爷们的小妾和填房。据说,还有一些有钱的大老爷,专门买一些漂亮的女孩子,然后圈养在一处极为隐秘的私家宅院,供他们寻欢作乐。
得了一些钱,卖儿卖女的父母转身离去,身后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也有一些山穷水尽被生活逼到墙角的大人,为了能活下去,将自己像商品一样明码标价;有的人家干脆将无力抚养生了重病的孩子丢到野外,任其自生自灭;还有的,举家逃荒,带着仅有的家当踏上背井离乡的逃荒之路。
警察和治安团有时候也象征性地来打击取缔,美其名曰影响政府形象,有违公序良俗。
那帮家伙来了,转一圈走走过场,市场上那帮靠着这种买卖发达的老板们早就将钱准备好了,塞到他们兜里,然后这帮家伙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
卖娃鬼市里,也有一些身陷绝境的卖身女人,她们面无表情地蹲在路边,或呆呆的靠着一棵树,等着买主来将她们领走。年轻的女人还好一点,不大功夫被一些身份不明的男人带走,年老色衰的女人从早靠到晚上,没有一个人愿意多看她们一眼。她们绝望的眼神里,找不到活着的一丝丝情绪流露,就像村头那些落了叶子枯萎的老槐树。
我路过几次,看到这一幕,实在是于心不忍。我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但是我至少知道,那些卖了儿女的穷苦人自此骨肉分离,天各一方,再也不知道彼此的生与死。
悲惨的现实生活,让我看到了这个世界的丑陋和邪恶,看到了无尽的凄惨和绝望。无数个底层社会不忍直视的人间惨剧,每天都在发生。
大概是六月份的一天下午,刘掌柜让我去码头取定好的鱼,我路过那条小巷子时,亲眼目睹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站在一棵弯曲的柳树下。女孩的头发是用一根稻草扎着,中年男人面容槁悴,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就像一棵摇摇欲坠的枯树。
没过多久,来了三个男人,有两个男人好像是家丁,一身黑色丝绸褂子,而另一个穿着白色丝绸衣服五十多岁的男人,像是一个有钱的老爷,他慢吞吞地走到女孩面前,伸长脖子细细端详着。
小女孩惊恐的望着他们,一边将身子缩到和她一起的那个中年男人身后。
那个老爷向两个家丁使了使眼色。
“给你五块大洋,卖不卖?”一个瘦子家丁问中年男人。
“老爷,我家黄花大闺女,今年才十二岁,怎么也值二十块大洋。”中年男人倾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说道。
“最多给你十块大洋。卖就给你钱,不卖你就慢慢等着吧,明年这个时候,都没有人买。”另一个家丁满脸揶揄的神情。
“老爷,行行好,你看能不能给十五块大洋?”男人大概是好几天没有吃了,有气无力的说道。
“十块大洋,就这么定了。”那个瘦子家丁手里掂着钱袋子,大洋发出金属特有的哗哗声响。
“爹,你不要卖我,我在家会干活,我也不吃饭,只喝点水。”小女孩听说是把自己卖了,大声哭起来,用手使劲摇着她爹。
“小芳啊,你也别怪爹狠,家里已经好多天揭不开锅了,东家每天来催债,你弟也快要饿死了。”
“十块大洋给你。”瘦子家丁将钱袋子扔给了中年男人,用手拽着小芳。“你叫小芳,是吧?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老爷的人了。”
小女孩挣脱着,两只手死死抓着她爹的衣角。“爹,我求你了,你不要卖我,我能干活,再苦再累我都不怕,我挣钱养你和我弟。爹——”
中年男人没有理会闺女,一只手拿着钱袋子,另一只干枯的手依然伸着。“老爷,你再加五块大洋,孩子就是你们的了,带回去任凭你们怎么着。”
小女孩凄厉的哭声没有打动她爹,最后她挣脱那两个人,跪倒在地上,不停的磕着头,额头上一片鲜红的血。
“十块大洋,你知足吧。要是平时,我家老爷最多出五块大洋。”瘦子家丁拉着小芳,要带走。
“行行好,再加五块大洋,你们带走。”中年男人还在低声下气的哀求,眼眶里灰蒙蒙的一片,没有一丝情绪的流露。
那个叫小芳的女孩,被家丁拽起,拖着。一辆人力板车停在不远处,两个家丁抬着奋力挣扎的小女孩,向板车走去。
“你们两个轻一点,别弄伤了我的小心肝。”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老爷般模样的男人终于开口了,尖细的声音像是歪歪扭扭的铁丝,从风中划过。
“爹——”小女孩在两个家丁的手里动弹不得,声嘶力竭的哭喊着。“爹,爹——”
“小芳啊,是爹对不住你,你把老爷服侍好了,总比饿死强。”中年男人望着被拖走的闺女,面无表情。
我站在不远处,目睹了这一幕。我摸摸自己口袋里,一个铜板也没有。
要是我有十块大洋,我一定会救下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可是我没有钱,兜里一个铜板都没有。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被坏人带走。
巷子里还有其他卖孩子的大人,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些还没有卖出去的孩子,睁大眼睛惊恐的看着这一切。
回到小饭馆,我继续我猪狗不如的生活。但是一想到那个可怜的小女孩被人带走时的场景,我就夜不能寐,心隐隐作痛。我无法想象那个小女孩的命运,我也不敢去想。
刘掌柜对我的刻薄和恶毒,刘掌柜的锱铢必较,让我学会了隐忍和坚强,只要能活着,再大的委屈和苦难,我都能承受,活下去才是我唯一的希望。
这期间,我偷偷回过三四次老家,因为我常年在孤山县城,父母留下的土墙草屋早被同村胡姓一家占为己有。
我回去的时候,霸占我家房子的胡姓家人拦着不让我进屋,还怒目横眉地威胁我,要是敢踏进半步,扬言要打断我的腿。
那时我还小,只有十几岁的年纪,看着胡家三兄弟一个个凶神恶煞般的样子,我只好作罢。
每次要是回去,我都会顺道去看我爹娘的坟墓,我站在荒野里,对着杂草丛生的坟墓,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为他们报仇雪恨。但是,眼下我要活着,活着才是一切希望的可能和保证。
那个打死我爹的田老四又在哪里呢?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我跪在我爹娘坟前,给他们磕了三个头。我磕头的时候,眼眶里盈满苦涩的泪水。我想我娘,无数次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会想我娘,可是她死了,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爹娘去了哪里呢?我泪水盈盈地望着野草覆盖的坟茔,那是一堆寂寞在空虚里的黄土,沉寂在无边的荒凉中。
远处的飞鸟在半空中鸣叫,凄厉的悲鸣声划过这片荒芜的旷野。
我无路可走,不得不连夜赶回孤山县城,继续我低三下四的悲苦人生。要是一整天没有见到我,在小饭馆里忙得不可开交的刘掌柜就会大发雷霆,火冒三丈。
因此,我很少回老家。
事实上,家对于我来说,已经不复存在。那里没有我的亲人,也没有我的安身之地。除了荒野中父母那座孤零零的土堆,我再也找不到回去的理由。
乡下的光景一年不如一年,庄稼地里的绝收并没有影响到田租,东家的田租要交,颗粒不少。愁容满面的佃户面对凶年饥岁的荒年为田租急得焦头烂额,有些人家不得不背井离乡,连夜带着老婆孩子去逃荒。
面黄肌瘦的佃户,一个个都在垂死挣扎。
乡野凋敝,男女老少绝望的眼神,就像严冬下冷风凛冽过的土地,这一幕如同惨绝人寰的人间炼狱。
县城里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除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外,再者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富商巨贾们。他们鱼肉百姓,过着妻妾成群骄奢淫逸的生活。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尽管响彻千年,又有什么用?声嘶力竭的呼喊,永远不会叫醒人类的良知,利益才是他们信仰的真理。教化和感动,只能催生出他们更加无懈可击的狡诈伎俩。
以富甲一方的五爷为首的地主老财,牢牢控制了整个孤山县财富的半壁江山,在他县长弟弟的庇护下,五爷欺行霸市,坑蒙拐骗,无恶不作。从码头,到妓院大烟馆,再到明夺暗抢,只要有利可图,都能见到五爷邪恶的魔爪和贪得无厌的嘴脸。
五爷的家业不仅遍布孤山县城,就连乡下,也有好几百亩田地,租给佃户。
平日里喜欢提着鸟笼子的五爷,看上去文质彬彬,斯文的很。见到任何人,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其背后的阴险毒辣,非常人所及。
孤山县城的老百姓,对恶贯满盈的五爷恨之入骨,却敢怒不敢言。五爷在孤山县城就是王法,王法就是五爷,一副笑吟吟模样的五爷,让任何与他第一次打交道的人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间恶魔。
警察局的保安大队长韩老大,与五爷蛇鼠一窝,狼狈为奸。
如果说韩老大是冲锋陷阵的马前卒,五爷则是幕后心狠手辣诡计多端的玩家。警察局的治保安大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五爷的看家护院的私人打手。
我在刘掌柜的饭馆里,接触到的客人都是一些当公差的小喽啰,诸如韩老大那些手下当差的,还有的就是一些做点不大不小买卖的生意人,他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比起那些租地种的佃户要阔绰的多。
我只是在油坊里碰见过五爷两三次,那时候的他对我这样一个孤苦伶仃的小伙计,从来没有正眼瞧过我。
关于五爷的种种逸闻,我只是在刘掌柜的饭馆里和街头巷尾道听途说过。
“狗亮子,你家是哪里的?”有一次,难得来到油坊闲逛的五爷,那天忽然心血来潮,满面笑容的问我。
“狗亮子,你老家是哪里的?”
“我家是修城县的,父母双亡,逃荒到孤山县。”那时我还小,大概十几岁的年纪,见大名鼎鼎的五爷与我说话,有点受宠若惊。
“那你要感谢老板娘,要不是她收留你,你就活活饿死了。”五爷说完转过脸去,看老板娘。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板娘,对五爷妩媚一笑。然后看着我,脸色突变,瞪着我说。“这小子,我们家对他,真是拿亲儿子来看,却不知好歹。”
“要知恩图报,万不能忘恩负义。你看老板娘多好。”五爷说。“老板娘人不仅长得漂亮,心也善。你看她,杨柳细腰,皮肤细腻光滑,身子骨柔软娇媚,实在是妙不可言。”
老板娘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脸上满是陶醉的神情,眼睛里荡漾着摇曳心弦的风情。“五爷——你这是在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哪能是损呢?夸都来不及。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啊。多一点嫌多,少一寸嫌少,不多不少,不大不小,正正好。”
“真的正合适吗?那你满意吗?”老板娘骄里娇气地说道,这是我从未见过的。
“满意,满意。鲜肉有鲜肉的味道,腊肉有腊肉的风味。”五爷一脸坏笑。
“那你说是鲜肉好还是腊肉好?”老板娘一副害羞的模样。
“腊肉好,腊肉味道足!”五爷以为我没有注意,趁机捏了一回老板娘的脸颊。
“狗亮子,你去饭馆那边去忙吧,这里没你什么事了。”老板娘冲我说道。
“哦——”那时候,我对男女之事开窍迟,并没有在意老板娘与五爷眉来眼去。听到老板娘说,赶紧丢下手里的活,溜之大吉。我急于离开的另一个原因,是对五爷与生俱来的厌恶,为何讨厌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我有时候觉得很奇怪。
后来,我常听人说,有人来油坊买油,找不到老板娘,叫了半天,老板娘才会从后院头发蓬乱地走来。见到买油的人,满脸的不高兴。
五爷的女人遍布孤山县城,有夫之妇,小姑娘小媳妇的,只要是看上的女人,五爷都会想方设法弄到手。
老板娘为何入了五爷的法眼?没有人知道其中原因。
风韵犹存的老板娘在刘掌柜面前冷若冰霜,却在五爷面前尽显风情,搔首弄姿。
肉吃多了,换换口味,或许是唯一的解释。五爷需要各种不同口味的女人,而老板娘图什么呢?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每次看到水性杨花的老板娘在刘掌柜面前颐指气使,而在五爷面前低三下四,我百思不得其解,觉得匪夷所思,或许人性的复杂在于人心的变化莫测。
尤其是那些不安分的女人,她们的心永远捉摸不透。
我回到饭馆时,刘掌柜正悠闲地躺在椅子上,看到我走来,十分不悦。“你怎么又跑回来了?油坊那边没事了?”
“没有什么事了,老板娘让我回来的。”
“我看你就是想偷懒,你回去把东边窗户下的那桶油拿来。那是巷子里豆腐坊马三爷家的,你给他送去。”
刚刚老板娘催我回来,现在又要让我回去?想到讨厌的五爷在油坊与老板娘眉来眼去,我感到一阵恶心。
我踌躇不决地站在门外,刘掌柜见状,怒火中烧,抄起地上的一根木棍,在地上用力敲了敲。“狗亮子,我现在讲话都不听了?你是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操你娘的。我一边走一边心里怒骂。
来到油坊,大门关着,敲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开门。
“刚才还在,怎么一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我蹲在门口,既不敢回饭馆,也不敢离开油坊,只能等老板娘把门打开。
过了一会儿,老板娘气急败坏地打开门,看见是我,气不打一出来。“叫你滚蛋,你怎么又跑回来了?”
她说话时的样子,就像一只被激怒的母老虎,当然我并没有见过老虎,这是基于我的想象。当时我看到老板娘狰狞般的表情,忽然就想到母老虎一定是老板娘现在这个样子。
“刘掌柜说,东边窗户下的那桶油,让我拿过去给马三爷家送去。”
“什么东边窗户下的油?你滚回去,这里没你什么事。”老板娘火冒三丈。我不知道老板娘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我只得悻悻地回去,下意识的回头,在回头的瞬间,我看到了站在里屋的五爷,正在整理凌乱的衣服。
他看到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气定神闲地扣着衣服上的扣子。
由于光线幽暗,朦朦胧胧中,五爷像一个诡异的恐怖幽灵,毛骨悚然的一幕让我至今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吓得我疾步离去。
“狗日的五爷,吓死老子了。”我在心里愤愤地骂道。
“看见五爷没?”迎面急匆匆的跑来两个穿着丝绸衣服的人。
“在油坊——”我用手一指。
五爷和老板娘的风流艳事,隔壁邻居心知肚明,碍于五爷的势力,谁也不敢多言。
听人说,刘掌柜前些年发家,好像是靠着老板娘的姿色,将孤山县城的一个做药材的掌柜勾引到手,最后将药材店掌柜家的家产据为己有。后来,药材店掌柜的无颜面对家人,远走他乡,不知所踪。
传闻的真假,不得而知,但是有些人发家的第一笔钱,确实来历不明。
然而眼下,老板娘与五爷的奸情,刘掌柜是否知晓,我心生好奇。
刘掌柜很少去油坊,饭馆没事的时候,他喜欢躺在饭馆门口,泡一壶茶,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渴了喝上一小口,一副滋润享受的样子,就像一个逍遥快活的神仙。
香妹在学堂上学,每次回来,碍于刘掌柜,我和香妹都不敢说话。回到家的香妹总是在自己的闺房里安静的看书,要是刘掌柜出去有事,香妹就会偷偷的跑出去陪我一起割猪草,或者悄悄的与我到山上一同砍柴。
“教你的那些字,会写了吗?”每次出门后,香妹总是问我,看她认真的样子,我知道香妹教我认字不是一时兴起。
“会写了。”我如实回答。
“你没有骗我?”香妹两只眼睛扑闪扑闪的。
“没骗你。”我在香妹的目光里局促不安。“要不,我现在写给你看?”
“嗯,我相信你。”香妹笑了。“平时要是有空,我会再教你。”
看着香妹蹦蹦跳跳的身影,我心里一阵恍惚,就像春天里的一阵槐树花香飘过。
尽管整天累到腰都直不起来,但是香妹教我认的字,我一个都没有落下。只要有空,我会偷偷地将香妹留给我的书,翻开来看,每一个字,每一段话,每一个章节,我都读得津津有味。
书让我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也看到了另外一种人生,就像在茫茫黑夜中,远方有一座闪亮的灯塔,它在黑暗中引领着我,给了我一个前行的方向,让我学会了思考。
更多的时候,我从书中看到了不同的人生。我常常以另一个角度来看待我的人生现状。与大多数人一样,苦难在时代的洪流中赋予了我们难以承受的悲剧,在无处可逃的残酷现实中,生命变得更卑微,人生也变得毫无意义,生活成了一片满目狼藉的废墟,和看不到尽头的世界末日。
山野,天空,还有香妹,让我看到了人生明媚的远方,也让我看到了明天和生活的希望。
“你在想什么呢?”香妹每次和我外出时,看到我坐在草地上,看着远方或者天空发呆时,都会好奇地问我。“是不是想家了?”
“我早就没有家了。”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香妹偷偷的瞄了我一眼。“没关系,你还有我呢。”
“嗯。”我冲香妹点点头。是啊,我还有香妹,一个漂亮善良的女孩子。
香妹低下头去,没再说话,和我一起默默的坐着,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那时候,真好。
“香妹——”我轻声的叫了一下香妹。
“嗯?干嘛?”香妹抬起头,望着我。
“有你真好!”我看着香妹眼睛,认真说道。“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这辈子会能遇见你。”
香妹脸上一片绯红,一丝羞涩和一丝慌张。就像晚风匆匆掠过草丛,草叶划过一丝颤抖。
我也没再说话,和她一起默默的坐着,向远方慵懒地眺望。
西边的天空上有一片残破如同荷叶一般的晚霞,灰褐色的云朵镶着金黄色的边,闪闪发亮。大地上是广袤无垠的荒野,前面有一块郁郁葱葱的树林遮挡了我们欲穷千里的目光,树林那边又是怎样一个世界?
我和香妹常常好奇树林那边,无数次想象都止于那片茂盛的树林。
这一刻的明澈与宁静,让世界看起来那么美好。而让我感受到温柔和情意绵绵的无疑是坐在我身旁的香妹,一阵风吹过,我闻到香妹身上一股香味,心里不由得泛起一丝甜蜜的涟漪。
我看着香妹,忽然间觉得人生犹如绚烂的烟花在绽放,而此刻我看到的正是那璀璨的一幕。
“树林那边是什么呢?”香妹望着远方,喃喃自语似的说道。她的双眸在眺望远方时候的晶莹,就像星星在清澈的水里一样。
“你没去过吗?”我以为香妹去过那里,而她和我一样,对树林之外的远方一无所知,却又心驰神往。
“我没有去过。”香妹摇摇头。“好想去那边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
我望着远方,也不知道树林那边是什么?是一个精彩纷呈的大千世界?还是和我们这里一样,民不聊生,整天为吃饱肚子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