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史无前例的干旱,注定要发生一些怪诞诡奇的事情,尽管两者在本质上毫无瓜葛,可我执拗的认为,我一生的悲剧,一定和那场前所未有的干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像飞扬的尘土,毫无例外源于风一样。
一九二八年八月十七号,一个极其平常的日子,然而对于我和我的家人来说,却充满了诡异,生与死毫无征兆的交织在一起,命运似乎有了宿命的注定。
那天早晨,炎热一如既往,照例没有一丝风,就是这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成了我一生中挥之不去的伤痛。
那个遥远的早晨(准确的说是凌晨),天还没有亮,一个消瘦而矫健的身影,挑着一付陈旧的破木桶,穿过黑暗笼罩的荒野,向着远处匆匆而去。他就是我爹,为即将来到这个世界的我,去几公里之外的山洞挑水,然而这一去,他再也没有回来——
我出生那一年的大旱,之所以说是史无前例,听我娘说,连着有十多个月没有下一滴雨。干枯的田野和山林,只要有一点点的小火星,就能在片刻间燃起一片熯天炽地的火海。
村里的池塘,野外的河沟早已是底朝天,水井也干涸到打不出一桶水来,唯一能取水的地方,是在几公里外一个小小的山洞里。
方圆十几个村庄的几百户人家,都指着那点水源活命。那个山洞每天的出水量大概也就五六十担水,为此每天都会有意想不到的纠纷和吵闹,甚至为了你多挑一担我少挑一担而大打出手。
我爹在当地是出了名的暴脾气,那时候正是三十岁不到的年纪,血气方刚。在他活力最盛的时候,曾经硬生生把一头五大三粗的壮毛驴给摔了个四仰八叉,从此得了一个远近闻名的诨号“陈二愣子”。
住在村西头的接生婆刘婶在鸡叫时分,就心急火燎地赶来,看了一眼我娘的肚子,估摸着我娘要生了,就催促我爹赶紧去挑一担水来,好为我娘接生。
听说我娘要生了,我爹又惊又喜,慌忙挑起水桶,一个箭步跳出屋子,向着几公里外的山洞疾步而去。
早上七八点钟的时候,我就迫不及待地来到这个世界,弄得那张破旧的木板床满是猩红的血渍。接生婆刘婶的双手像是涂满红色的油漆,身上也沾满了大片大片的血迹。
我爹去了老半天,也不见回来。明晃晃的太阳光,晒得干裂的大地一片死寂,知了的叫声伴着一股股热浪,扑面而来。
刘婶见我爹去了老半天,还没有回来,开始喋喋不休的抱怨和怒骂,这时候跑来一个神色慌张的中年男人,还没有进屋,就在外面惊慌失措地叫嚷着:“出事了,出,出大事了——”
忙得晕头转向的刘婶,正焦急的等我爹挑水回来,听到外面有人在没头没脑的叫嚷,慌忙跑出屋,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看到是村里一个外号叫“大秃子”的中年男人,在那儿张皇失措地大呼小叫,便破口大骂:“你这个狗日的大秃子,吃屎的嘴,出了哪门子事?小家伙不是出生了吗?能有什么狗屁大事?”
“陈二——愣子,是——陈二楞子,他,他——死了——”大秃子语无伦次地说道。看着大秃子急赤白脸手舞足蹈的样子,好像不是在开玩笑。刘婶瞅着他,愣是半天说不出话。
这个叫“大秃子”的男人,明明有一头茂盛的浓发,却有一个“大秃子”的外号,实在是匪夷所思。在乡下,绰号是一个人的标配,更是一个人的精髓。大秃子的标配和精髓,怎么和头发扯到一起?没有人说的清。
“放你娘的狗屁。”刘婶缓过神来,站在门外,两只满是血污的手叉着腰,一副打死都不信的神情:“你这个乌鸦嘴的大秃子,整天都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一大早就蹦出这些伤天害理的话,你这个不得好死的大秃子。”
“没骗你,陈二楞子与隔壁村田家兄弟打起来了,被他们活活给打死了!”大秃子急得满脸通红。“我要骗你,就让雷给劈死。”说到让雷给劈死时,大秃子一本正经地举起右手,指着天发誓。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烧焦的糊味,树上的蝉鸣和知了叫声,与热浪糊味交织在一起。
“被人打死啦?”刘婶半天没有缓过神来,一脸狐疑,她盯着大秃子,还是有点不敢相信。“真的?你是说陈二愣子,他,他被人打死啦?”
“我还能开这种玩笑?真的被打死了,后脑勺的血喷了一地,当场——当场,就——断了气。”
我娘躺在木板床上,听到外面说的话,一下子昏了过去。而刚刚出生的我躺在一片血泊中,扯着嗓子嚎啕大哭。
要不是刘婶听到我鬼哭狼嚎般的叫声,我说不定咕噜一下子滚落到地上,一命呜呼,还能活到现在?
刘婶终于明白我爹死了,手忙脚乱地跑到屋里来,看到我躺在木板床边上,差那么一点点就要跌下去,赶紧抱起我,一边火烧火燎喊着我昏过去的娘。嘴里一直唠唠叨叨地骂个不停:“你这个狗日的陈二愣子,你走了,倒是省心了,你怎舍得丢下这孤儿寡母的?”
后来,听刘婶说,我刚出生时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是她从未遇到过的。或许是知道来到这个世界的苦,或许是知道我爹被人打死了,总而言之,我刚出生时的哇哇大哭是与众不同的,是惊天动地的,就像历经无数个昏天黑地的劫难才来到人间。
打死我爹的,是另外一个村子里田姓兄弟四人。那天,他们家常年卧病在床的老娘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嚷着“我要喝水”,天还没亮,兄弟四人一起挑着木桶去抢水。
快要到山洞的时候,恰巧遇到我爹。瞧见兄弟四人来担水,我爹有些不快,随口唠叨了两句。
在你一言我一语的口舌中,我爹和田姓兄弟四个动起手来。一开始,是老大,老三和我爹拉扯在一起,被我爹打得满地找牙。后来老二和老四,也卷袖捋胳膊冲上来。其中,老四抄起手里的扁担,趁我爹没在意,向我爹后脑勺重重一击。随后我爹应声倒地,那个狗日的田老四还不解气,趁机又是几扁担,狠狠的击打在我爹的后脑勺上。
几扁担下去,顿时鲜血喷了一地,我爹就这样气绝身亡,还没有来得及看我一眼。
田老四见自己打死人,也慌了神,扔下扁担跑回家,带着老婆孩子逃之夭夭,从此杳无音讯。
那个年头,好像也没有什么王法,打死人的事在官府那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杀人犯在中国社会历来不受人待见,底层社会固守己见的逻辑是杀人犯是万恶不赦的混蛋,这类货色天生残忍毫无人性,人人都会避之不及,即便在路上遇到了都会绕着走。村子里老人私下常说,杀人犯通常都是恶魔投胎,他们的眼睛里,要是仔细瞧,都会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血红色,那是从阴曹地府带来邪气与罪孽。
杀人犯的名声与鸡鸣狗盗者一样,是下三烂中最让人不齿的,连通其家族都会在乡亲面前抬不起头。尽管那时候人命贱如草芥,命贱归命贱,那是老天爷的事,生死不容他人染指,人杀人,是人间最大的孽。遇到杀人犯最好是少打交道,不打交道。
吐沫星淹死人,闲言碎语的杀伤力由此可见。
唯一成了家的田老四带着老婆孩子溜之大吉,留下三个光棍哥哥和一个常年卧床不起的老娘。
听我娘说,只记得田家找来中间人说情,赔了一块两丈长的藏青色家纺布,一担米,五升小麦面和十六个鸡蛋,还有三块大洋。
我娘记得清清楚楚,每次提及到这些,都会忍不住直抹眼泪。
我爹从小就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孤儿,我娘曾有一个呆头呆脑的傻子弟弟,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在塘里洗澡时,被水淹死了。我爹我娘是在刘婶撮合下成了家,两个苦命的可怜人从此相依为命。没想到,我爹还没有来得及见我一面,就被田老四送到阎王爷那儿去了。
田家三个光棍汉仗着人多势众,对四乡八邻说他们这是出于人道和良心,赔点东西和钱,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要么让我娘去找田老四,陈二愣子又不是他们打死的。
我娘也曾找过官府,县里当差的人撇着嘴说来回一趟乡下太远了,人手不够,要么拿钱来,才去法办凶手。我娘没有钱,只好又去田家,为我死去的爹讨个公道,被田家三兄弟威胁道:“陈二愣子还留下一个种,你不要得寸进尺,把事做绝了。”我娘孤零零的站在田家门口,紧紧抱着我,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回去的路上,我娘泪眼婆娑。
“大宝啊,你爹死的好冤屈啊,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被他们打死了。这是一个什么世道啊?”我娘抱着我哭,眼泪打湿了我的脸。“陈二愣子,你丢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受人欺负,你怎么就这么心狠走了?”
三块大洋,还要分两年给。听我娘说,最后一块大洋,田家三兄弟一直拖着赖着,就是不给。中间人最后也没有法子,劝我娘说算了。我娘生性胆小内向,平日里遇到一些事情,只要是能忍的下去的,一定会忍气吞声委曲求全,最后一块大洋毫无指望,我娘抱着年幼的我不停地抹眼泪。
我爹被埋在村东头一块叫“鬼大洼”的乱坟岗,每年清明和大年三十下午,我娘都会带着我去给我爹上坟。每次去,我娘都会哭得昏天黑地,骂田家不得好死,骂我爹为何丢下我们娘俩。而我听到最多的是“死鬼”两个字,从我娘嘴里骂出来的死鬼,我觉得有些怪异,稍稍懂事后,才知道我娘失去我爹的痛楚。
长大一点后,我暗暗发下毒誓,总有一天我一定要亲手宰了田姓兄弟一家。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带着仇恨,我和我娘一路磕磕碰碰走来。
我娘不善言辞,胆小如鼠。为了生计,从东家租了几亩地,我娘自打我爹死后,学会了梨田耙地,起早贪黑,整天累的灰头土脸。然而一年累到头,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过得凄风苦雨。
东家姓孙,五十多岁,从他爷爷辈起贩卖药材和坑蒙拐骗,听说有一次贩卖药材,狠狠的坑了外地一个掌柜的一大笔钱,得了钱就回乡里买田置地,到他这辈有了三百多亩田地,成了富甲一方的大老爷。
佃户看到他,都会毕恭毕敬的称呼他为“孙老爷。”
东家孙老爷,对我娘早就心怀不轨,总是想法子对我娘巧言令色,百般引诱。打我记事起,我经常能看到他,对我娘挤眉弄眼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话,有时候还动手动脚。
我那时还小,看到东家来,总是傻傻的看着他笑,东家手里攥着的糖让我馋红了眼。我娘每次看到他来,总是吓得直往后退,实在是没有法子时,只得将我紧紧搂到怀里,当做挡箭牌。
“你要是从了我,田租我会给你减三成,要不减五成。你看咋样?大宝他娘——”孙老爷每次看到我娘,露出一口大黄牙,嬉皮笑脸地说道。
“孙老爷,你放过我们孤儿寡母吧,大宝他爹死的冤屈,我只想把我家大宝拉扯大,也就对得起他死去的爹。”我娘说话的时候,将脸埋在我脖子里,胆怯地望着孙老爷。
“你也别死脑筋了,陈二愣子死了这么多年,也活不回来了,看你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心里可不是滋味,心疼的很。你若是应了我,包你们娘俩吃香的喝辣的,这辈子吃喝不愁。”孙老爷说着趁机凑上前,想来拉扯我娘。
我娘抱着我伺机躲闪着,始终将年幼的我抱在怀里,挡在前面。我瞅着孙老爷,看到他嘴里的大黄牙,总是忍不住对他笑。
“你看你家大宝,对我笑,我们爷俩这是有缘分啊,我来抱抱我们的大宝。”孙老爷说着,伸出手,想借着抱我的机会去摸我娘。我娘的躲闪,和委婉拒绝,让孙老爷无处下手,只得作罢,气呼呼的走了,嘴里不停的说,别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有你好看的,骑毛驴看戏本,咱走着瞧。
看到孙老爷走了,我娘抱着我失声痛哭,嘴里不停骂我死去的爹,说咋就丢下她走了。
“大宝,你这么小,你不知道娘心里的苦啊。”我娘眼泪汪汪的望着我。
我在我娘怀里,看到我娘哭,吓坏了,张开嘴巴也翻天覆地跟着哭。
得罪了孙老爷,日子简直没发过了,他将本来很高的田租又提了两成。这让每年本来入不敷出的收成更是雪上加霜。
为了不饿肚子,每天晚上,等我睡着了,我娘就一个人偷偷去山那边人迹罕至的鬼大洼垦荒开地。
那是一块坟头林立的乱坟岗,更是一块让人闻风丧胆的野鬼地,村里老人们都说那里邪门的很,是孤魂野鬼的闹腾地,而且有鼻子有眼的讲起某天夜里,有人看见披头散发的各路野鬼,青面獠牙,吐着细长殷红的舌头,从坟墓里爬出来——
鬼话说多了,鬼也就活灵活现起来,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出没在众人心里。鬼大洼,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鬼世界。
一座座荒凉的坟墓,一个个露裸白骨的坑,在杂草丛中散发着阴森恐怖的气息。
我娘胆子向来特别小,我爹活着的时候,大晚上的她都不敢走出村子半步。自打我爹死后,生活的重担一下子落到我娘肩上,我娘不得不起早摸黑的干活,再也不怕那些闻之色变的各路鬼怪,就连村里那些大男人都不敢去的鬼大洼,我娘也顾不上那么多,总是趁着黑夜跑到那里开荒垦田。
累了,我娘就跑到我爹坟前,大哭一场,骂我爹死鬼,丢下她孤儿寡母不管,一个人享清福去了。有时候,哭累了,就躺在我爹坟上迷迷糊糊睡着了,一阵冷风把我娘惊醒,想到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我在家里,赶紧起身跑回家。
荒草萋萋的鬼大洼,在夜色中,一片幽暗,新坟和旧坟的土堆在幽暗中形成的阴影,就像各路面目狰狞的鬼怪从地底下冒出来的脑袋。
平日里会捣鼓一些旁门左道的刘婶也对我娘说过,那个地方去不得啊,邪气重的很——说到这里,就不敢再说下去。
我娘摇摇头说不怕,然后再也没说什么。
我爹就埋在鬼大洼,我娘说她不害怕,我爹陈二楞子会保佑她的。
有好几次,我看到我娘躲在被窝里偷偷抹眼泪。那时候,我还小,对于这一切懵懂无知。好几次,我醒来后,没有看见我娘,我就嚎啕大哭。刚刚还寂静的小屋子里,一下子被沸腾的哇哇大哭声充斥着。
更多时候,我娘趁我睡着了,一个人偷偷跑到鬼大洼去劳作,到了后半夜,我娘才扛着铁锹满脸疲惫的回到屋里,听到黑暗中我哭天抹地的嚎叫声,我娘打开门,将我抱到怀里,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大宝啊,娘要开荒,不然我娘俩没有吃的,会被活活饿死的。我的乖大宝啊,你咋从小就没了爹,你跟着娘受苦了。”
躺在娘的怀里,我立刻安静下来。我娘每次跟我说,年幼时候的我,谁都不要,成天黏着她。除了夜里去鬼大洼开荒,平时我娘都是用背带把我背在身上,寸步不离。
等我能走路,四五岁的时候,晚上我非要吵着闹着跟我娘一起去鬼大洼干活,我娘总是冲我瞪眼,跟我说那个地方小孩子去不得,不是小孩子去的地方。我不听,闹着非要跟着去,撒泼打滚的哭闹不止,这时候我娘对我绝不手软,拿起一根树枝,朝着我屁股狠狠的打,说看你还去不去?
打着打着,我娘偷偷的直掉泪。
“你这个陈二愣子,你咋就丢下我一个人呢?你死了,眼一闭脚一蹬,倒是省了心。你看看我们孤儿寡母的,呜呜——”
看到我娘哭,我用手晃着我娘的腿,仰起脸,一边抹着眼泪说再也不去了。
我娘搂着我,泪水流个不停。
后来我娘去鬼大洼刨地干活,我蜷缩在黑洞洞的家里,越想越害怕,但是一想到我娘对我说的话,男子汉大丈夫应该顶天立地,我就壮着胆子待在漆黑一片的家里。
恐惧还是让我害怕,蒙着被子,我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东家孙老爷的纠缠,让我娘蒙羞受辱。没有得逞的孙老爷恼羞成怒,时时为难我娘,到处说我娘的坏话,更是在背后说我娘隔三差五的勾引他,让他能不能减一些田租——我娘忍气吞声,含着眼泪拉扯着我。
十来岁的时候,我也算是一个半大小子了。每次我娘受人欺负后,看到她闷闷不乐的样子,我纂紧拳头,怒目圆睁地跟我娘说,谁要是再敢欺负你,我肯定不会饶过他,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我说话时的样子,现在想来多少有些年少无知的置气,但在那时,却是我娘的主心骨。
东家孙老爷,收敛了许多,尽管如此,看到我娘一个人的时候,还是贼心不死。但是每次看到我,孙老爷装模作样的跟我套近乎,问长问短的。
我没有理睬他,只是冷冷地盯着,我的眼神里充满警告的意味。谁敢再欺负我娘,等着瞧。
我跟随我娘在田里干活,就像一个浑身使不完力气的牛犊子。我要为我娘分忧解难,让她不再辛苦,一个顶天立地的陈大宝来了。
村里人说,大宝娘总算看到日头亮了,大宝长大了,再也不是从前任人欺凌的孤儿寡母。
我娘每次听到这里,都会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腰,看着我,脸上满是欣慰的笑。
“还早着呢?才这么一点大。大了,还要给他娶媳妇,娶了媳妇还不是忘了娘?”
“你家大宝,长大了,可不是那样的娃。是不是啊,大宝?”村里有几个人总是拿我穷开心,逗我。
十来岁的孩子,听到娶了媳妇就忘了娘的话,心里自然是愤愤不平的。我对我娘说:
“娘,等我长大了,你什么事也不用做,就在家里歇着,享清福。”
我娘听到这里,干活的尽头更足了,眼角的皱褶,像风吹过水面时荡漾的波纹,散开了。
快要过年的前几天,我娘都会带我去集上,用偷偷攒的稻谷换上一块布,给我做一件新棉袄,让我穿得暖暖和和的。顺带割回半斤肉,在除夕那天晚上,给我做好吃的。
平日里舍不得用的洋油灯,在除夕那天晚上,特别亮堂。我娘让我早早的把去年用过的红对联拿出来再贴上,对联虽然不是那么新艳,但是过年的气息,依然能从褪了色的红对联中感受到。烧好年夜饭,看着我狼吞虎咽吃着饭,我娘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
“别噎着了,又没有人和你抢。慢慢吃。”我娘坐在我旁边,轻声说道。
“娘,你也吃。”我夹起一块大肥肉放到我娘碗里。“肉真香,你也尝尝。”
“娘不喜欢吃肥肉。你吃。”我娘把肉夹到我碗里,看着我吃。
屋子外面响起稀稀拉拉的鞭炮声,除夕夜的空气里洋溢着一股新年的气息。苦如黄连之下的日子,依然充满希望,每家每户都会在新年到来之际祈祷来年有个好收成,能有余粮,喝上大米粥吃上大米饭,还能隔三差五吃上美味的大肥肉。
我娘没有舍得买炮竹,她说别人家的炮竹声,咱们也能沾沾光,等来年有了好收成,一定买好多炮竹,让我去放。
我对我娘说,一定要买最响的那种炮竹,我娘笑着说好。
平日里,我娘为了生计累到有时候头发乱了不梳,衣服破了缝缝补补也不换,而除夕那天晚上特意穿上前些日子洗干净的衣服,将自己收拾一番,与我一道过大年。我娘说,来年风调雨顺,把欠的租子还了,看看能不能有个余粮。
这时候,我娘总会笑着对我说:“大宝啊,咱娘俩今晚好好守岁,明年咱家有了多余的稻谷,以后每天都有白米粥喝,白米饭吃,隔三差五还能吃回大肥肉。”
我看着我娘,直点头,想到白花花的大米饭,冒着油的大肥肉,心里乐开了花。
“娘,以后真的能天天吃上大米饭吗?还有大肥肉?”
“那还有假?肯定能吃上大米饭和大肥肉,让你吃个够。”我娘坐在油灯下,两眼放着光,而这道光向着远方飘去,越飘越远,越飘越远——
一碗萝卜烧肉,这是除夕夜最丰盛的年夜饭。过年真好,还有肉吃,大年初一,一大早还有新衣服穿。
怕鬼有鬼,阴魂不散的孙老爷总是在这时候冒出来。
“大宝他娘,过年了?”门突然被推开,一阵刺骨的风随着一个阴森的黑影刮进屋子里,东家孙老爷裹着皮绵袄,皮笑肉不笑的说道:“今年的租子,看看是不是该还了?常言道:旧账不跨年,来年开好运。”
我娘看见东家来了,忙直起身,强颜欢笑。
“东家,进来坐坐。今个是大年三十,你东家开好运。租子,你看能不能等开了年,我给你还了,你看能不能缓一下?”
“不是我不缓,我也是快揭不开锅了。”孙老爷洋腔怪调的说道。
我刚要起身,我娘瞪了我一眼,示意我不要说话。我只得坐下来。
“按道理来说,是应该缓一缓,可是今年收成,你也知道,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啊。”孙老爷假惺惺的说道。“我这个人心软的很,见不得别人有难处。你们去打听打听,我的租子可是方圆数百里内最便宜的。”
孙老爷大言不惭的说着。
四乡八邻都知道,这个孙老爷吃人不吐骨头,田租更是比他人多上一成。
东家老婆子气势汹汹的也跑来,两只手掐着腰,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
“你欠我的租子不还,还有皮脸有脸的在家过年?你倒是心大的很。今天要是不还租子,你试试看。”
我娘低声下气的哀求他们,看在孤儿寡母,大年三十的份上,能不能缓一缓。
哀求毫无用处,只会有变本加厉的逼债和刁难。
东家的两个兄弟,在东家老婆子的指使下,将我家翻了遍,找到藏在稻草堆里的一点粮食,还将半碗留到大年初一中午吃的萝卜烧肉给扔到地上,那个唯一没有豁口的大碗也被摔了个稀巴烂。
我握紧拳头,想冲上去与他们拼死一搏。我娘将我拉住,把我紧紧的搂在怀里,不让我动一下。
几个人砸完后,看到床上我娘给我做的新棉袄,顺手拿走,说是抵租子的利息。
家里一片狼藉,我娘让我先去睡觉。
我躺在床上,看到我娘偷偷的抹着眼泪,然后将洒落到地上的一两块沾满泥土的肉捡起来,用手擦了擦,塞到嘴里吃了。
我看到这一幕,转过脸去,泪水哗哗的流了出来。
每一年的大年三十晚上,大抵都是这样的情景。我和我娘在胆战心惊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除夕夜。
日子过得虽然是捉襟见肘如履薄冰,但我和我娘一路坎坷走来,总算活了下来。
我十二岁那年,我娘死了。
我娘死的时候,是在青黄不接的春季。那一年,我家实是在太穷了,早已断炊,米缸被我娘用水冲了好几遍。每天锅里煮的野菜,清汤寡水的,有好几天连半粒米都没有,我娘和我吃得头发晕,前胸贴后背,肚子饿得整天咕噜噜的响,又像是无数根铁爪在撕扯,走起路来直发飘,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那一段时间,我娘老是咳嗽呕吐,有时候会吐出一摊鲜血来,加上没有吃的,最后实在没法子,那天一大早,我娘不得不拿着一个破口袋,踉踉跄跄的去了外面,想借点粮食,哪怕是一点稻糠米。
走到半道上,我娘昏死过去。
我娘被人抬回来时,我正靠在村西头那棵枯死多年的梧桐树下,饿得发晕的我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望着这个饿殍遍野的世界。
几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抬着我娘慌慌张张地跑来。他们一边疾步小跑,一边喘着气不停地对我娘说着:“大宝他娘,快到家了,你可别睡过去了——”
“陈大宝,你娘要不行了,狗日的你还愣在那儿,还不来看看?”其中一个外号叫斜八眼的男人看到我,冲我一通乱吼。
我白了他一眼,心里怒骂你娘才要死了呢。刚想歪过头不搭理他们,我瞥到我娘脚上那双用破布头拼凑在一起做成的鞋。
我一下子慌了神,赶紧起身跑过去,由于好几天没有吃的,虚弱的身体由不得我,一个趔趄栽倒在地,顿时脸上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在流淌。
我娘被人抬到家里,躺在那张破旧的木板床上,脸色蜡黄。我娘脸上的黄就像翻耕出来历经风吹日晒的黄土一样,没有一丝光泽,那是一种深沉的暗淡无光的黄。稀疏枯萎的头发凌乱地揉在一起,像垃圾堆里脏兮兮的一团杂乱的破草绳。
我大声地叫我娘,使劲用手晃着我娘。可是我娘再也没有理睬我,她直挺挺的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娘死了,还没来得及看我一眼,也没有和我说上最后一句话,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了。
我娘是久病成疾,加上长期饥饿,还没等村里的接生婆刘婶来迎神驱鬼,我娘躺在那张木板床上死了。
我娘死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怎么也闭不上。刘婶用手抹了好几次,还是无济于事。刘婶说我娘死的冤屈,死不瞑目。后来,我跪在我娘面前,说娘你放心走吧,我一定会给爹报仇,我一定会好好的活着。这时候,我娘的眼睛才闭上。
是什么冤屈让我娘死不瞑目呢?一开始我想是我爹死的惨,我娘一直没有咽下这口气。
后来才想明白,我娘是不放心我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抱恨黄泉。
我常常想起这一幕,想起这一幕,我心里就会发酸,眼泪止不住的流。
家里实在是太穷了,没有钱买棺材,村里几个男人用一张破草席将我娘裹着,抬到鬼大洼,把我娘和我爹埋在一起。当大秃子填上最后一锹土,用锹拍了拍,直起身说好了,于是几个人扛着铁锹晃晃悠悠的向村子里走去。
太阳已经落山了,西边的天空是一大片红色的晚霞,就像一大摊殷红的鲜血涂抹在那。鬼大洼的荒野,在夕阳下一片肃穆静寂。黄土垒成的坟墓,与茂盛的野草荆棘,在时光的洪流中诉说着无尽的生死轮回。
我娘开荒出来的田里,还没有来得及种上庄稼,一片荒芜,稀稀拉拉的野草和去年残留下来枯萎的稻茬,在黄昏的光线中黯然凄惶。
鬼大洼荒凉的野地,成了他们长眠的地方。那是生命留在时光里的一处废墟,然而再也找不到一丝过往的痕迹。
我爹和我娘就这样匆匆的来到这个世上,又匆匆的离开了。源于尘土,又归于尘土,他们的一生就像是一个在苦水中浸泡过的野果,历经凄风苦雨,却充满凄怆苦涩。
我独自站在我爹娘坟前,看着新鲜黄土覆盖的坟墓,我知道我从此再也没有娘了。我用脏兮兮的衣袖擦去眼泪,悲伤与眼泪随着黄土一起埋葬。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犹如一株孤苦伶仃的野草,迎接他的势必是人世间的疾风厉雨。
远处传来几只鸟雀的哀鸣声,暮色沉沉而来。世界迎来一个至暗时刻,我的人生更是如此。
那天晚上我坐在我爹娘的坟墓前,想着眼前这堆黄土埋着我爹和我娘,我的眼泪流个不停。春天的夜晚,依然是寒气逼人,一阵阵冷风从黑暗的荒野上刮来,到处都是鬼魅的影子和飕飕的异样声音。
荒凉寂静的鬼大洼在夜色中呈现出阴森恐怖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要不是刘婶带着村里几个人一路找来,我想那天晚上我一定会睡在我爹娘的坟前,与他们在一起,直到永远。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空荡荡的家里,躺在那张我爹我娘曾经睡过的简陋的木板床上,想着我含冤而死的爹和娘,就这样没了,他们像一缕尘烟在狂风中飘散,从此无影无踪。而这以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上。
黑夜中,我像一个没有血肉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样,无悲无喜无爱无恨,没有一丝情绪的存在和变化,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房梁的方向,夜色像浓浓的黑雾,将房梁和小屋笼罩,包裹和吞噬,最终在无边的黑暗中坠落,消散。
一个举目无亲的少年,在那天夜里万念俱灰。拂晓时分,终于泣不成声,泪水浸湿了悲伤的黎明,低沉的哭声回荡在黑暗的小屋里。
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尽管我还有几个远房亲戚,但是他们穷得连耗子都懒得去,哪里还有精力顾及到我?
我把这一切都归咎于姓田的那家,尤其是田老四。我发誓要灭了他们全家,让他们血债血偿。
睚眦必报,这才是一个男人应该有的血性和本色。
我那时还小,一个无依无靠的孱弱少年,手无缚鸡之力,连吃饭都成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哪里还有什么资格来谈报仇?我只得将仇恨埋在心里。
活着才是迫在眉睫的事,也是眼下最大的现实。能不能活下去?这是我和村里人不得不面临的最严峻的考验。村西头外号叫“毕二鬼”的家里,昨晚死了一个孩子,是死于饥饿还是疾病?没有人知道,总之那个平日里一直病恹恹的孩子死了。断粮断炊的“毕二鬼”家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样,对于死亡早已麻木,他们没有悲伤,也没有眼泪,只是将那个已经死了的孩子抱到野地里,挖了一个小小的坑,用一张破烂不堪的草席裹住,扔到挖出来的土坑里,填上几锹黄土,草草了事。
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饥饿与死亡,父母之仇,已经被现实的残酷碾压得支离破碎。我只有忍,和所有与我同样境遇的村民一样,那是一种刀扎在心上的忍。除此以外,我还能做什么呢?一个不谙世事还没有长大的孩子,连一口吃的都没有,他只能把血海深仇埋到心里。
没有人管我,我自己要坚强。在这个世界上,要想活下去,人只能靠自己。
十二岁那年夏天,也就是我娘死后第三个月,家里早已连一粒米也没有了,村里每家每户都是断米断炊,就连山上的野菜,也被铲了精光。村子里都是一些骨瘦如柴体虚无力的村民,一个个万念俱灰地叹着气,孩子们饿得个个无精打采。
实在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眼看着就要被活活饿死,我决定要离开村子外出逃荒,为自己寻一条活下去的路。
否则,我只能坐以待毙,饿死家中。
去哪里呢?以前常听大人们说,距离我们村五十公里外的孤山县城,有一个叫天洋码头的地方,那里是贩夫走卒起死回生的江湖世界。听老人们说,过去许多走投无路的穷光蛋,自从去了天洋码头,不仅活了命,有的居然熬出了头,鸟枪换炮成了有钱人,大宅良田,三妻四妾。即便是翻不了身,起码也能混个肚子饱,不至于被活活饿死。
我决定去那个传说中光怪陆离的天洋码头碰碰运气,想着能在那里混出个人模狗样来,然后再回来,收拾姓田的一家。
要是混不好呢?想到这里,我很沮丧。后来想着只要能活下去,等我长大了,有了力气,再回去趁着黑夜宰了他们全家,也不迟。反正,血债要血偿。我要替我爹报仇,让我娘死能瞑目。
“我不会放过姓田的那家。”我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仇恨的火苗在心中蹭蹭的往上冒。
那天凌晨,我锁上家门,用我娘藏起来舍不得用的一条旧床单,将我要带的衣物裹在一起,向传说中的天洋码头出发了。没有人知道我深藏已久的心事,也没有人知道那天凌晨我要去孤山县城的行踪。悄无声息的出发,不过是欲盖弥彰,掩饰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总而言之,我不想让村里人知道“陈二愣子”的儿子去孤山县城闯码头的事,如果混不出个名堂来,我想不仅仅无颜见江东父老,更是丢我爹我娘的脸面。
那个稀松平常的早晨,一个走投无路的少年,在日暮穷途的绝望中带着梦想和仇恨,出发了。
天还没有亮,村子里静悄悄的。一个外出逃荒的少年,带着满腔仇恨,带着能吃饱肚子的希望,踏上了前途未卜的人生之路。他的包裹里塞了能带走的破衣服,然后将门锁上,钥匙用一截细麻绳系在裤腰上。
人生有许多次远行,所有的远行都是为了生活。而那天凌晨的远行是我人生第一次出发,而这第一次远行,仅仅是为了活下去。
晨曦中,天际线上刚刚还是鱼肚白,却在转瞬之间,天空被一大片乌云盘踞,接着大风骤起,像是要下雨的样子。老天变脸真快,刚才的鱼肚白就在片刻间堆满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乌云,那个风云突变的早晨,并没有阻挡住一个少年离家去谋生的初心。他可不会因为天气的缘故,而打退堂鼓。
我不仅仅是为了活命去逃荒,更是怀揣梦想去闯荡世界。自古以来,人生需要历练,闯荡才是改变命运的最好办法。
那个早晨的与众不同,注定了我命运多舛的一生。没想到的是,这一走,从此那个生我养我的村子,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顺道悄悄摸到田家兄弟的村子里,找到了他们家。我无数次路过他们家时,我的眼睛里都会燃起复仇的火焰。
终于有了报仇的机会,田家的门还没有开,一家人还在呼呼大睡,我迅速抱来一堆柴草,放到他们家的门口,点燃了。
看着火苗直往上窜,我心里乐开了花。
狗日的田家,你们也有今天。看老子今天不烧死你们?我想我心中仇恨的怒气,势必会助长这场燃起的大火,将田姓一家烧成灰烬。
不知道是天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眼看着火苗快要窜上屋顶,一阵狂风刮过来,紧接着一阵出人意料的倾盆大雨,很快将刚刚燃烧起来的火焰浇灭了。
他娘的,真他娘的见鬼了!我愤愤地骂道。
我听到屋里有人说话的声音,顾不上那么多了,吓得拎起包裹撒腿就跑。
要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我想那场大火一定会烧死田家的几个狗东西。那样该多好,不仅替我爹娘报了仇,更是出了我多年来积压在心头的一口恶气。
那个时候,家家都是土墙草屋,屋子也不像现在砖瓦结构的房子,又高又大,以前都是低矮的那种茅草屋,火苗很快就会窜到屋顶上,燃起茅草。
我在疾风骤雨中一路狂奔,顺着田埂小道一口气跑出了村,看身后没有人,觉得安全了,才敢停下来喘口气。
像一个落汤鸡一样,我浑身湿透,包裹里的衣服似乎也淋湿了,拎在手里比刚才重了许多。坐到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歇息时,太阳终于露出脸来。
田野上一片静寂,空无一人,就连一只鸟也看不到。我在想,这场及时雨为何偏偏这么巧?如果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一定会烧死王八蛋田家,只有这样,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我在心里愤愤不平,为什么是一场早不来晚不来的大雨呢?为什么不是一阵能助火势的大风呢?让大火一下子窜到天,烧他个田家精光。
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或许是老天不想让我留下罪孽。总之,那个早晨,田家侥幸逃脱。
“算你田家走运。”我愤愤不平地说道。
我断断续续走了好几天,对于这个世界的好奇,使得我在路途中时走时停,走马观花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当然我没有骑马,也没有观花,而是一个顽皮少年的真实流露。遇到一座拔地而起的大山,我会好奇的爬上去,一探究竟;看见水波荡漾的河流,我会捡起一块小石子扔到河中去,看一路激起的水花;路过茂密幽深的树林,也会让从未出过远门的我兴奋不已,我贪婪的打量着这个陌生而新奇的世界。挂在裤腰上的钥匙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我是在一条小河里洗完澡后,穿裤子的时候才发现钥匙不见了。我找了老半天,都没有找到。
一路晃悠一路打听,终于在几天后的傍晚来到孤山县城。
因为是晚上,县城里一片黑暗。偶尔有几家点着洋油灯,从狭小的窗户露出一点昏暗的光,微弱的灯光无法掩饰孤山县城夜晚的萧条和冷清。
县城只有一条宽阔的主大街和几条狭窄的小巷,巷子两边都是一些低矮的土墙草屋,路面是年代久远的青石板。至于那条主大街是怎样一番情景,是我来到孤山县城几天后才知道的。
在柳条巷,路过一家饭馆时,我瞄了一眼,看到里面有人在吃饭。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的山珍海味,桌子上几个大碗里盛着满满的菜,有鱼有肉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美味佳肴,我从未见过如此丰盛的美食,使得我在外面就能闻到一股难以抗拒的香味。
我一连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不是在路过的村子里求人施舍一点面糊糊,就是趁着哪家没人偷点灶台上的残羹剩饭,胡乱填饱肚子。菜园地里能吃的瓜果蔬菜,我也会趁人不备偷摘,为了活下去,我别无选择,只能这样了。
现在来到城里,看到让人垂涎欲滴的美味珍馐,我决定不走了,等他们吃完,我再去捡他们吃剩下的。
于是,我靠在饭馆外面的墙角坐着,心无旁骛地等着里面的人吃完饭。
夏天的夜晚,闷热如同火炉一般,加上蚊虫无休无止的叮咬,使得我心烦意乱。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过东西,饿得心发慌,肚子里像是有无数根钢针在扎。
我再一次伸头看时,被饭馆掌柜的发现了。他盯着我走了出来,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阴阳怪气的呵斥道:“哪里来的一个要饭的?还不滚蛋?待在这里搞什么?”
我那时灰头土脸,和一个要饭的乞丐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衣衫褴褛,衣服和身上已经好几天没有洗,头发也因为雨水汗水,粘在一起,发出难闻的味道。而我带来的包裹,脏兮兮的,像垃圾一样,随意放在地上。
我没有理他,下意识地白了他一眼。
“你——他娘的,还敢瞪我眼?”掌柜的恼羞成怒,想上前来踹我。
屋子里有人在喊掌柜的,拿酒来。
掌柜的一边答应着,一边回头凶巴巴的瞪了我一眼。“等老子回头来再收拾你——小兔崽子,还敢瞪我眼?”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走还是继续留下?但是我实在是太饿了,再也没有力气走路,今天晚上要是再不吃点东西,恐怕活不到明天早晨。
我靠在墙角坐着,一个十二岁少年的自尊,在饥饿面前一文不值。
哪怕是别人丢弃的猪食狗食,只要能活下去,我也要填饱肚子。至于掌柜的如何来收拾我,已经不是我考虑的事了。
待了一会儿,从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小女孩,比我小几岁,大概七八岁的样子,她右手扶在门框上,站在门边萌萌地盯着我。
“你是谁呀?”小姑娘怯怯地问我,声音很轻,就像天边飘来一片柔软的云。
她穿了一件红色的丝绸大襟短褂,下面是一条绿色丝绸裤子,新艳的颜色在这个幽暗闷热的夜晚,犹如一朵娇艳欲滴的莲花。
她说话的声音真好听,像树林里小鸟的啼鸣。她的两只眼睛像远处清澈碧蓝的湖水。而她说话时的语气,像极了拂过月光下荷塘的微风,带着荷叶的清香和水的湿润。
我没有说话,觉得自己在一个美若天仙的小女孩面前如此不堪,颜面扫地。我为此感到羞愧,羞愧让我不敢抬头。但是我又忍不住,偷偷的瞄了她几眼。
她实在是太好看了,好看到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乡下野孩子的心里,莫名的飘来一丝柔软的东西,那一刻就像尘封已久的窗户突然被打开,一片皎洁的月光轻盈地照而来。
小姑娘见我不说话,没再问我,直愣愣地盯着我看。她的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像一对透明的蝴蝶翅膀在月光下舞动。她靠在门框上,歪着头,一只手不停地翻卷着上衣的一角,就这样好奇地注视着我。
过了一会儿,她好像知道了什么似的。
“你是不是饿了?”小姑娘弯下腰,轻声问我。她语气里的温柔和关切,让我心里流过一阵温暖,我忽然觉得有种想哭的冲动。自我娘死后,再也没有人问过我饿了没有?没有人关心过我。而她此刻与我如此之近,没有嫌弃我的邋遢,和我身上熏天的臭味,让我深受感动。
她心底里的善良,从她的眼睛里飘然而出,像黑暗中一道温暖的光,将整个世界照亮。她看我的眼神,充满怜悯和忧伤。那一刻,我觉得她是一个从天上飞来的天使。
我不敢再看她,羞愧和饥饿让我无言以对。我低着头,但是我无法拒绝一碗米饭的诱惑和施舍。好几天没有吃了,我在死亡的边缘苦苦挣扎。
活着是我唯一的奢求,只要能活下去,尊严和人格于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我去拿点吃的来给你的,你不要急啊?”小女孩看出我饿了,小声对我说,然后急忙进了屋。
不大一会儿,她给我端来一碗米饭,还有一些我生平难得一见的美味佳肴:两块大肥肉,还有色泽诱人的红烧鸡块,和香喷喷的炒鸡蛋。
饭菜诱人的香味,让我无暇顾及其它,填饱肚子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碗和筷子,狼吞虎咽地吃着。那一刻,我才知道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不过是吃一顿饱饭。
“你慢点吃,别噎着了。”她蹲下身,对我轻声细语的说道。“鸡肉里有小骨头,别卡了。”
我抬起头,对她笑了一下。
她也笑了,她笑的真好看,眼睛像湛蓝的夜空那一弯明净的月牙儿,灵光闪烁。
“你这个小兔崽子,让我闺女偷给你吃?看老子收拾不收拾你?”掌柜的什么时候站在门边,我不知道,他怒气冲冲地斥责道。
“爹,你不要怪他,是我给他吃的。”小女孩直起身拦着她爹,噘着嘴说。
“闺女啊,这小子来路不明,当心被骗了。”掌柜的看着小姑娘,语气一下子变得轻柔起来,再也不像刚才那样凶巴巴的。
“他不是一个坏孩子。”清脆的声音,犹如竹林里的画眉鸟在吟唱。听到她说我不是一个坏孩子时,我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这是一句多么精致和温暖人心的话,不像乡下人说的那样粗暴恶劣,将人狠狠的踩在脚底下。
“哼——谁知道啊,这世道。”
吃完饭,我端着碗不知所措。小女孩将我手里的碗接过去,然后转过身对她爹说:“能不能让他在我们家?帮你干点活,你看他,很可怜的。”
掌柜的没有吭声,皱着眉打量我片刻,大概是看我能不能干点活,脸上的表情也不再像刚才那般凶神恶煞。
掌柜的问了我一些情况。姓什么,家住哪里,多大了,家里还有什么人之类的问题。
我不敢说出真相,怕别人知道我是陈二愣子的儿子,埋名隐姓为了保护自己,便于我长大后复仇,我撒了一个谎,说是修城县的一个乡下。修城县是我们隔壁的一个县,从小听大人们说过,那是一个比我们孤山县好了不知多少倍的大地方。
我没有说我叫陈大宝,我担心由我的姓让人怀疑到我爹陈二愣子。我说我叫吴天亮,这个名字好,我是天亮时出生的,也是天亮时离开家的,更是在天亮时放火烧田家的。我娘姓吴,我就叫吴天亮,我觉得这个名字比我娘起的名字陈大宝要好得多,人生的黑暗,总有天亮的那天,同时我也是在天亮之前离开那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庄。
我被自己的聪明劲震住了,那时候我不过才十一二岁,我怎么就这么聪明呢?每次想到这里,我都觉得都是我死去的爹娘在暗中帮我,急中生智是源于他们的保佑。
掌柜的大概是看我能做点活,不像是一个偷懒耍滑的孩子,说可以收留我,但是没有工钱,只能管我吃和住。
“小兔崽子,给老子好好干活,不然就给老子滚蛋,知道吗?”我提着脏兮兮的包裹跟着掌柜的进屋,掌柜的回过头来恶狠狠地冲我说。
“爹,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干嘛这么凶人家?”小姑娘不满她爹说的话,然后回头对我说:“你别怕,有我在,我爹不敢凶你的。”
生平第一次有人护着我,向着我说话,心头顿时涌起一阵暖流。自打我娘死后,我在这个世界上,习惯了别人的无情呵斥和恶言恶语以及人世间的一切践踏蹂躏,我就像生活在一片长满刺的荆棘中,早已遍体鳞伤,心如荒漠。
想到一来城里,就有容身之处,还有吃的,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孤山县城的码头在哪里呢?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那里到底是怎样的一个花花世界?我没有去天洋码头闯荡,而是留在刘掌柜的小饭馆,这是我心里一个小小的遗憾。
掌柜的姓刘,据说开饭馆已经好些年了,也算是孤山县城里的老把式。
刘掌柜不仅有一个小饭馆,在街西头还有一座油坊。在孤山县城,刘掌柜大小也算是一个衣食无忧的有钱人。
刘掌柜有两个儿子和一个闺女,一个儿子患上疟疾,听人说五六岁那年死了,另一个儿子大概二十多岁,已经成家,在省城做事,做什么事呢?刘掌柜没说,我也懒得打听。年纪比我小的女孩,也就是那天晚上给我盛饭的她,名字叫香妹,大伙儿都叫她香妹。香妹长得眉清目秀,一双眼睛清澈得像山泉水,湿润透亮。
老板娘平时在油坊那边,每次见到她,都能看到老板娘穿戴整齐,头发梳得光溜溜的,抹上一层油,苍蝇飞上去都会打滑。
平时饭馆里不忙,刘掌柜就差遣我去油坊那边帮衬,看看有什么地方需要搭把手。我到油坊那边,有时候还能看到一个提着鸟笼子的中年男人来闲逛,和老板娘眉来眼去,打情骂俏。
趁我不注意的时候,两个人忍不住会动手动脚。举止之轻浮暧昧,直辣我的眼。
刘掌柜知不知道自己的婆娘与别的男人眉来眼去呢?我不清楚,但是看到老板娘与那个人打情骂俏,我心里甭提有多痛快,就觉得刘掌柜是一个欺软怕硬的缩头乌龟,是一个被戴绿帽子的窝囊废。
好,看你这个狗日的还欺负我?你老婆还不是和别人有一腿?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提着鸟笼子的男人叫五爷,是孤山县权倾一世的恶棍魔王。
那时我还小,对于男女之事一知半解,但是对于老板娘与五爷的风流艳事,还是觉得丢人现眼,我痛骂刘掌柜就是一个没有屌用的男人。
那个偶尔来与老板娘偷腥的男人是县长的亲哥,天洋码头的大当家。
原来我要闯的码头,就是这个家伙的地盘。我想幸亏没有去码头,我看到他讨厌至极,恨不得一脚踹死他。至于为什么讨厌他,我也说不清。
人们都管他叫五爷,为什么叫五爷呢?应该叫大爷才是,他又不是排行老五。
我没有问,问了也没有人搭理我。谁会和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一本正经的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