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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曲
珊卓与淑娴

一、

光绪21年,从美国回到顺德老家时,程珊卓还不叫程珊卓,她只有一个乳名“小宝”和英文名字Cassandra,哥哥乃麟灵机一动,说:“要不然就用英文名谐音,叫珊卓吧。”

Cassandra成了程珊卓,洋装自然也要脱下身,小妈叫裁缝来家里给程珊卓量了尺寸,没多久裁缝就送来新衣——缠枝莲银灰暗纹的湖蓝色圆角宽袖短袄,袖口三镶三滚的花边,下摆上缀着流苏,同短袄一色的绸裥裙,飘带上坠着小小银铃。

小妈又让伙计从家里银楼拿了两副祥云纹的赤金镯子来,往程珊卓腕子上一套,把个留洋小姐打扮成闺秀千金模样,带着她一家家去拜访亲戚朋友们。

暮春五月,小妈带程珊卓去拜访“兰花陈家”。

陈家和程家一样,是顺德望族,祖祖辈辈经营花木业,尤以兰花为最。

五月是兰花的花信,程珊卓陪陈家老太太说了一下午的话,临走时,老太太剪下自己花盆里刚盛开的一朵兰花,亲自别在她的压襟玛瑙珠串上:“程小姐,有空常来。”

前脚刚到家,后脚陈家又让人送来一盆兰花,哥哥从银楼回来,路过程珊卓窗前停住脚步:“哟,好一盆风姿绰约的莲瓣兰,上次我去陈家拜访老太太,在她花圃里见过,跟她讨,没讨着。现在送给你,可见老太太中意你。”

程珊卓哼笑一声,不作答。

哥哥从正门绕进来,挽着西装外套坐到程珊卓旁边:“你呢,对陈家老太太感觉如何?”

程珊卓懒洋洋地用食指尖拨弄花骨朵:“不相干的人,能有什么感觉,我又不要做她的儿媳妇。”

哥哥没有回答。

片刻,程珊卓懂得了这沉默背后的含义。

她扭过头去看哥哥,半天,长叹一口气:“我早该想到的。”

哥哥脸上三分愧疚,倒有七分惊讶:“我以为你会很生气,毕竟在美国待了那么多年。”

程珊卓七岁那年丧母,小姨担心姐姐的女儿会在小妈手里吃苦头,就和姐夫商定好,把程珊卓带在身边抚养,半年后姨夫去美国做外交使臣,程珊卓就跟着小姨一家去了美国,待了足有十年,直到去年姨夫卸任,才回到顺德老家。

都说外洋开化,程乃麟原以为说亲这件事会惹恼妹妹,没想到程珊卓只是淡淡一笑:“都一样的,其实美国女孩儿对自己的婚姻也做不了主。在美国时,我常去参加舞会,你知道对女孩儿来说,舞会像是什么吗?”

“像什么?”

“花市。”

兰花瓣微颤,起风了,程珊卓伸手关上窗:“我在美国的女朋友们,那些家世良好的所谓名媛淑女,一等到成年,就开始由母亲、保姆、家庭教师或者已婚的姐姐们陪伴着,在一个又一个舞会之间辗转。他们管这叫debutante ball,隆重的礼服裙上系着缎带蝴蝶结,打扮的好像一份节日礼物,十多年的悉心教养,温柔的举止、文雅的谈吐,都只为这一刻——去舞会上,被人评估、挑选,看是否适合娶回家。”

古老的中国则更隐秘一些,场合不再是公开的舞会而变成私密的内宅,评估的人不再是男人,而变成他的女性长辈——千年的媳妇熬成婆,一代一代,循环往复。

哥哥沉默了半晌,笑道:“从另一种角度来说,这也是父兄们在对家里的女孩儿负责。”

珊卓挑眉,哥哥解释道:“市井无赖这样多,其中不乏一些油头粉面之辈,惯会甜言蜜语欺哄人,骗得女孩子上钩后,或始乱终弃,或动辄打骂。女孩儿们长居深闺,哪里懂得辨认这些无赖?父兄们总算见多识广,挑选的女婿要安全的多。”

珊卓笑:“是吗?我倒觉得,自由的受苦,也好过稳妥的被安排。”

哥哥拧一把她的耳朵:“说的是什么胡话。就算你要受苦,我这个做哥哥的也不忍心的。”

两年前父亲去世后,哥哥就挑起了这一头家,对珊卓而言,他是兄长,也是父亲。

哥哥晓之以理:“你总不能不结婚,在中国,未婚女人寸步难行,你结婚其实也是为自己方便。我知道你担心失去自由,但咱们广府不同别处,婚姻要灵活的多。你可以结婚而不落家。”

珊卓蹙眉不解,哥哥进一步解释:“婚后,你不必真的待在陈家和丈夫过日子,只要出钱给丈夫纳一个妾,传宗接代的事情交给她负责。说到底,陈家娶你要的是体面,你嫁陈家要的是实惠。”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珊卓只得苦笑:“也好,至少我比玛戈王后幸运。”

哥哥问:“谁是玛戈王后?”

窗外雨停了,珊卓推开窗,一股清新的泥土和花木腥香涌进来:“她是法国的一个公主,遵照哥哥的命令嫁给一个王子,但这场婚姻其实是哥哥铲除异教徒的阴谋,婚礼成了一场血腥的大屠杀,她的哥哥阴谋成功,逮捕了她的新婚丈夫。”

哥哥听的入了迷,问:“然后呢?”

“哥哥劝说她与丈夫离婚,她不肯,她坚定地站在丈夫这边,然后……”

“然后怎样?”

“然后,她为哥哥和丈夫所不容,他们都怀疑她更偏向另一方,后来,她的丈夫成了国王,哥哥也成了国王,但丈夫和她离了婚,哥哥驱逐了她,最后,她黯然孤独地病死在巴黎。”

二、

光绪21年的夏天,淑娴家总是有中年女人上门。

小脚的中年女人,额头光光的,头发在脑后梳成拳头大小的发髻,梳的太紧,眼睛都被勒成了吊梢眼,一进门,一边用手绢在鼻子前挥舞着赶尘土,一边笑眯眯地盯着淑娴看。

尽管谁都没有跟她说过,但淑娴心里明白,这是媒婆呢。

她一语不发地站起身来,端着针线笸箩回里屋。

身后传来爹赔笑的声音:“这孩子,就是怕生人。”

媒婆也爽朗地笑:“女孩子家,矜持一点才好嫁。”

里屋光线昏暗,淑娴推开窗借天光,一推窗,一股泥土混杂着牛粪的腥味涌进来,淑娴伸头看天,天边乌云滚滚,镶着金边,像是要落雨。

雨将落未落之际,天地间闷热的像蒸笼,树上的蝉扯破了嗓子地叫,突然落下一只来,停在窗台上。

淑娴定睛一看,不是蝉,是蝗虫。

心里突然想起昨夜爹和哥哥的对话:“都说今年天闷热成这样不正常,怕是要闹蝗灾呢。”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反正都是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淑娴不再想这些,趁天光还在,抓紧时间低头绣花。

她绣的图样是“莲年有鱼”,粉色的两朵莲花一朵花苞,墨绿色的莲叶,莲叶底下游着一双红鲤鱼,最常见不过的吉祥图样,阿欢说,顺德和广州城里的外国人最喜欢这些“很中国”的手工绣品,能卖好价钱呢。

想到这里,淑娴从枕头底下摸出蓝印花布包来,打开,里面是几张票子和几块碎银子。

淑娴小心翼翼地用指头戳一戳银子,甜蜜地笑了。

门突然吱呀一声,有人进来了,淑娴忙把蓝布包胡乱塞回枕头下,扭头看,是哥哥家杰。

家杰往床边一坐,瞟一眼她手里的绣活,笑着说:“绣花呢?阿妹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家杰在顺德城里的程记银楼做工,每个月逢初一十五才回来一趟,回来时总会给淑娴带一点“好东西”——新鲜样子的绒花、外国糖……这次他带的是一块用金纸包着的外国糖。

黑黑的小方块,入口苦,但很快甜意就在嘴里弥漫开……淑娴吃的眯起了眼睛,哥哥笑:“好吃吧?这是东家的大小姐从国外带回来的糖。”

淑娴好奇起来:“国外回来的大小姐?”

家杰“嗯”一声:“说是在美国待了十年,听说是个读过书的,乖乖,喝过洋墨水的假洋婆子,哪个男人敢娶!”

他伸手揉淑娴的头发:“不像我们阿妹,人漂亮又乖巧,会煮饭会绣花,男人见了都抢着要。”

淑娴闷声不吭地躲开哥哥的手,哥哥尴尬地咧嘴一笑:“说起来,阿妹上次去顺德城里还是半年前的事吧?下个月十五城里有家饭庄开张,听说专门从佛山请的人来醒狮,到时候哥哥带你进城去瞧瞧热闹。”

到了十五日,淑娴穿上前年过年时做的新衣裳,簪上颜色最鲜亮的一朵红绒花,和哥哥一起进城去看醒狮。

久不进城,顺德城里又新开了好些店铺,看完醒狮,哥哥带淑娴去照相馆照相。

照相馆是洋人开的,学徒是个年轻的顺德小伙子,他握着按钮,笑眯眯地指挥淑娴:“往左坐一点,头抬高一点,不要缩着肩膀,笑,好嘞,不要闭眼……”

拍完照,学徒跟哥哥夸奖淑娴:“阿妹真不错,好多人第一次照相都会害怕闭眼,阿妹的照片洗出来肯定漂亮。”

淑娴站在一边,嘴角含笑没有说话。

她才不是第一次照相呢。

半年前那次进顺德城找纱厂做工的小姐妹阿欢时,阿欢带她来过这家照相馆,那时候还没这个学徒呢,洋人老板亲自给她和阿欢照的合照,那张合照她放在枕头下,用花布包着,家里人谁也不知道。

三、

和陈家二少爷订亲后,哥哥拿了一沓照片给珊卓看:“喏,从这里面选一个,给陈十二少做妾,让她做你的替身,你就自由了。”

淑娴接过照片,挨张看。

都是些年轻的女孩子,和她年轻相仿,甚至还要更小一些,大多一看就知道是小家碧玉或者乡野村姑,长辫子、红绒花、耳坠、新衣裳……竭尽所能的打扮,却都在僵硬的神色上露了怯。

看到最后一张,珊卓多看了两眼:“就她吧。”

是一个大眼睛的姑娘,广府人眼睛大多漂亮,深邃而明亮,但这女孩儿的眼睛尤其漂亮,最难得是神态自然,落落大方地直视着镜头,没有像别人那样闭着或垂着眼睛。

哥哥看一眼照片背面的字,笑了:“倒算是自家人。”照片背面写着:阮淑娴,16岁,兄银楼伙计家杰荐。

从顺德回到乡下后不久,淑娴发现上门的媒婆突然少了。

一天晚上,破天荒的,没到初一十五哥哥也回家来了,还从村头刘屠户那里割了半斤猪肉,炒了二荤二素四个菜,摆了三杯酒——不年不节的,搞这排场做什么?

淑娴忐忑地坐下,一豆烛光后,爹和哥哥的笑容摇曳着,酒快喝到底了,哥哥才握住淑娴的手说:“大喜呀,阿妹,顺德城里兰花陈家的二少看中了你,要纳你做小呢。少奶奶是程记银楼的大小姐,你不是喜欢她从国外带回来的糖吗?这下你有的是外国糖吃啦……”

四、

广东夏天多雨,出门时还是大晴天,回来路上却哗啦啦地下起了大雨。

好在出门时听哥哥劝,坐了轿子——哥哥说,大家闺秀,哪有走着出门的道理。

珊卓坐在轿子里看刚从外国书店买的一本英文版《Mrs. Dalloway》,轿帘子半掀着,可以看见帘子外轿夫艰难前进的双腿。

竹杠吱吱呀呀,雨声哗啦哗啦,珊卓被轿子颠的一上一下,索性放下书,心想,坐轿也不比走路舒服。

轿子突然一落地,外面传来轿夫叫骂的声音:“找死啊,晦气!”

珊卓掀开帘子探身看,轿子前,泥水地里跌坐着一个年轻女孩儿,十五六岁模样,头发早被雨水浇的没了形状,贴在头皮上,轿夫站在她面前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叫骂,那女孩儿抬起头来,往轿子里一瞟,一双深邃明亮的漂亮眼睛——

珊卓的脑海中闪过那张照片。

她伸手制止住轿夫:“把她扶进轿子里来。”

淑娴手足无措地坐在轿子里,她的衣服全是湿的,不敢挨着珊卓坐,怕沾湿了她的绸衣,向右一挪,又弄湿了轿厢壁……

珊卓一笑:“你鞋子也在滴水呢,都坐进来了,就别管这些了。”

淑娴迅速地把脚抬起来往后一缩。

轿子一进陈家,程珊卓就让人带淑娴去换了衣裳,她执意不肯穿程珊卓的,丫鬟只好给了她一件自己的。换完衣服丫鬟带她去程珊卓的书房,一进书房,淑娴更加不知所措。

这是个她完全陌生的世界,博古架上放着图案精巧的瓷瓶,占了一面墙的书柜里摆满了厚厚的书——不是哥哥读村塾时候那种线装的《三字经》《弟子规》,而是硬背脊上写着洋文的大部头。

窗台上放着一盆兰花,余光瞟到,淑娴的心像是被扎了一下——这兰花,是不是陈家送的?

女佣端了姜汤来,珊卓笑说:“你淋了雨,喝点姜汤去去寒气,不然要生病的——你是特意去拦我轿子的?”

淑娴局促地点点头。

“找我有事?”

淑娴咬咬牙:“我不想嫁给陈十二少做小,听说是大小姐选的我,求您放过我。”

程珊卓的表情先是惊讶,然后扑哧笑了:“怎么说的我好像是强抢民女。照片是你哥哥送来的,难不成他事先没有征求过你的同意?”

淑娴垂着眼睛,沉默不语。

程珊卓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她自言自语:“原来是卖妹妹。”

“卖妹妹”三个字狠狠地刺伤了淑娴的心,昨天在家里,她也是这样与哥哥争吵的,“卖妹妹”三个字一出口,哥哥被戳到痛脚,气的跳起来破口大骂——

没有我拦着,娘死的时候,你早被婆婆送去给人做童养媳了,我卖你?

娘死的早,我帮着爹把你带大,你小时候的粥都是我端着喂的,我卖你?

五年前爹摔伤了腰,做不得重活,家里三亩田被东家收回两亩,要不是我去城里做学徒赚钱养家,你早饿死了,我卖你?

她忍不住替哥哥辩护:“我哥他……”

程珊卓抬手打断她的话:“算了,你做妹妹的总是会替哥哥说话的,我且问你,你不愿嫁进陈家,是有心上人了?”

乡野里,女孩儿家比城里自由,没有那些男女大防之说,青春萌动的时节,和村里的阿牛哥暗送秋波私定终身也不足为奇。

淑娴摇摇头。

程珊卓感兴趣起来:“那你为什么拒绝?以你的出身,很难找到比陈家更好的归宿吧。”

淑娴脱口而出:“那你为什么还没过门就急着给陈少爷纳妾?还不是为着不落家,不做人媳妇,想给自己找个替身。”

程珊卓一怔,半天,才问:“那你打算怎么样?”

淑娴低头用手指缠辫稍,缠了半天,才声如蚊蚋地回答:“我想自梳。”

程珊卓蹙眉头,淑娴这才想到,她是国外长大的,大约不懂“自梳”的意思。

她解释:“广府女儿家,如果不想结婚,就做自梳女,自己把头发梳起,发誓不嫁人。”

程珊卓惊奇地问:“那老了呢?”

“住姑婆屋,自梳女们年轻时凑钱买屋,老了住到一处互相照应。”

珊卓被震撼了,在美国时,她也见过一些终身不婚的老小姐,原以为只有像欧美那样经济发达的国家,女人可以养活自己,才有终身不婚的可能,没想到在这落后的古中国,也有这样的奇俗。

倒是可以就此做一篇研究,她暗暗想。

她问淑娴:“你自梳,父兄同意吗?”

在中国,女儿也是家里财产的一部分,财产能做的了自己的主吗?

淑娴的眼睛突然放出光来:“我攒了一笔钱,给自己赎身。”

赎身?秦楼楚馆里的姑娘才用得到这个词呢。

珊卓哑然失笑,她站起身来送客:“那么,祝你赎身顺利。”

晚上,哥哥从银楼回来,珊卓去找他。

她问哥哥:“自梳女怎么养活自己?”

哥哥一脸疲惫,摘下金丝边眼睛,揉揉眉心:“咱们顺德养蚕业发达,明朝以来跟外国人通商做丝绸生意,丝厂多,丝厂用女工,女人找得到工作养活自己,久而久之心就大了……”

说着说着,他突然脸色一变,问珊卓:“谁告诉你的这个,你该不会是想自梳吧?”

珊卓摇头:“不是我,你记得被我选中的那个女孩吧,叫阮淑娴的。”

哥哥略想了想:“哦,那个乡下丫头,银楼里伙计家杰的妹妹,怎么突然想起她来?”

“白天,她拦我轿子……”

“她想干什么?”

“她想,让我放弃她,另选别人。”

“你答应她了?”

珊卓“嗯”一声,端起咖啡杯喝一口:“她不想嫁人,大雨里拦轿子求我,怪可怜的,换一个人吧。”

哥哥笑了:“换一个人,你怎么知道新换的那个是怎么想的?万一也不想嫁进陈家呢?还不是一样的可怜。”

珊卓想了想,问:“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典故,叫君子远庖厨。”

哥哥讨饶:“饶了我吧,我从小读书就不好。”

珊卓讲给他听:“这个典故出自《孟子》,说的是孟子对齐宣王讲仁政,提到齐宣王有次看到人拉着一头牛走过,牛看上去很害怕,怕的发抖,齐宣王便问这个人,要把牛拉去做什么,那人回答说要把这牛宰了好祭祀用。齐宣王说,这牛太可怜了,我看着不忍心,你放了它吧。那人问,那么不祭祀了吗?宣王答,祭祀还是要祭祀的,换一头羊吧。”

哥哥哈哈大笑:“孟子这是在讽刺齐宣王吗,齐宣王没要杀他?”

珊卓摇头:“孟子这是在夸齐宣王有仁心。”

哥哥笑的更厉害了:“羊和牛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一条性命,怎么羊就比牛该杀?不杀牛而杀羊还成了仁慈了?”

“孟子说,宣王杀羊而不杀牛也是一种仁慈,因为他看见了牛在眼前哀叫而没有看到羊。见到牛故而怜悯牛,见到羊也会怜悯羊,总之,见到什么就会怜悯什么,所以,君子要想食肉,就干脆远离厨房,这就叫君子远庖厨。”

哥哥笑弯了腰:“还是你们读书人厉害,歪理一套套的,我不同你争辩这个,你说换人,那便换人吧。这次不让你挑了,我来挑。”

“为什么?”

“让你这个君子远离庖厨啊。”

说笑完了,哥哥正色道:“这些都是小事,不急在一时,先准备你的婚礼要紧。”

虽然这则婚姻是个互利互惠的交易,但都是顺德大户人家,场面还是要做足。陈家希望珊卓能早日过门,珊卓也打算早点了了这桩事情,好去广州投奔小姨,两家约定好在中秋前完婚。

一场盛大的婚礼,准备起来事务繁杂的要命,广府人婚礼尤其如此,纵然全权交给小妈和哥哥处理,但还是有些事情三不五时地来打扰她的清净——

裁缝来量尺寸,好做凤冠霞帔,画图样,请小姐过目,做好了上身试,试完后改,腰身减二寸,下摆宽三分,凤凰的尾羽绣的不好,要拆了重绣……

珊卓和哥哥笑着抱怨:“闹的像真的一样。”

哥哥笑着答:“咱们自己知道是假的,外人看着可不就是真的?”

为她的婚礼排场,哥哥找老木匠打了几十口樟木箱子,等送嫁妆那天,几十口樟木箱子一起招摇过市,够让顺德人谈论个三五天的。

婚礼就是三天后的事情了,哥哥陪珊卓清点亲朋好友们送来的贺礼——珐琅掐金的胭脂匣子、嵌红宝石的金手镯、红玛瑙项链……金光灿灿的一堆东西里,突然掉出个粗布荷包来。

打开荷包,里面是一方丝帕。

哥哥拿起手帕,奇道:“这是谁送的?绣工倒也精致。”

丝帕上绣着一双雨燕,在柳条下飞,活灵活现的,看着仿佛能感受到春天微雨时的泥土清香。

珊卓把手指伸进荷包里,勾出一张字条来,上面写着一行小字:谨祝小姐万福金安,淑娴。

是她,她没读过书,这字八成是在庙门口找算命先生代写的,透着一股落第秀才馆阁体的木讷。

她没祝自己新婚大喜,大约是因为知道自己也不喜欢这桩婚事。

哥哥也看到了字条上的落款,笑道:“倒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五、

陈程联姻那天的场面,多年后仍为顺德城里人所称道。

新郎陈十二少骑着头上扎花的高头大马,后面跟着的迎亲队伍里尽是顺德城里有头有脸人家的阔少,一溜儿特地从广州府请来的吹鼓手,下人们抬着几十个箩筐,装着莲子、百合、枣子、肥鹅……浩浩荡荡的队伍,从陈家出发,一路特地绕道顺德繁华的大街小巷,来到程家大门前。

珊卓坐的花轿是簇新的,绣着龙凤祥云,喜气洋洋地抬出来,沿着刚才新郎来的路线,抬去陈家。

人力抬着的轿子,任是再宽大,到底也是颠上颠下,谈不上舒服。

珊卓坐在花轿里,百无聊赖地掀开一点窗帘,透过缝隙去看外面。

本来她想带一本书在花轿里看,哥哥哭笑不得地阻止了她:“我的好小姐,好歹捱过了这一天,任你以后去做女先生。”

窗外,道路两边挤挤挨挨的,都是看热闹的乡亲,看衣着打扮,甚至有特地从乡下赶来瞧热闹的——多么缺乏乐趣的人生,连看别人结婚,都算得上一桩大事。

人家看她,她看人家,大家都把彼此当戏看。

人群里,珊卓突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淑娴,她站在人群的前排,臂弯里挎着个竹篮子。

这天天气很好,太阳晴朗万里无云,淑娴穿着白衫黑裤,一条麻花辫垂在胸前,鬓边插着红绒球,辫稍绑着红绳,微风撩起她鬓边的须发,她伸手掖回耳根后。

那一瞬间,她也发现了珊卓在往轿子外看。

淑娴冲着轿子里的珊卓一笑,那双很深邃明亮的眼睛跟着弯了一弯。

她进城一趟,是专程来看自己出嫁的吗?

珊卓只在陈家待了一夜,第二天给公婆敬过茶后,就回到了程家。

对于她的离去,陈家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反正都是提前说好的,陈家要的也不是程珊卓这个人,而是程家小姐这个儿媳和陈程联姻的名头,传宗接代的事情自然有程家买给陈家的妾室来完成。

只需要解决了给丈夫纳妾这件事,珊卓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去广州了。

选妾的事情委托给了哥哥,可巧哥哥忙着开新分号,没有太多闲工夫应付这个,广州小姨那边也来信,说孙女最近出痘,让她过段时间孙女痘症消了再去广州。

于是珊卓便暂时在顺德耽搁了下来。

一天,珊卓正在书房里看书,女佣突然来敲门,说有人要找她。

“是上次那个,淋得落汤鸡一样的丫头。”

阮淑娴?

她怎么又来了?

不多时,淑娴被女佣领进书房来,珊卓打量她,发现她比上次隔着轿帘子那一望时要消瘦许多,脸颊都陷了进去,整个人脸上透着一股灰败气。

珊卓问:“你找我,有事?”

淑娴不肯坐下,站在书房中央青砖地上半天,才开口:“大小姐,求你,选我做陈十二少的妾。”

珊卓怀疑自己是耳朵出了问题,半天,才问:“上次你不是还求我不要选你?”

淑娴咬一咬嘴唇——

此一时,彼一时。

对于城里的富人来说,这个夏天只是比较闷热,但也不打紧,大不了多买几桶冰块,多喝几碗酸梅汤,但对乡下穷人来说,却是致命的一劫——久久的闷热后突降大雨,是闹蝗灾的征兆,初夏时就有经验丰富的老人说今年怕是要闹蝗灾,果不其然,大雨过后,乡下闹了一场小范围的蝗灾,蝗灾过后,稻田一片光秃秃。

这场蝗灾,把乡下人来年的希望给吃没了。

收不了粮,拿什么养活全家人,拿什么交租子给东家,不交租,东家就要收地,没地的农民等于没了活路——淑娴家的一亩地,就面临着被东家收回的危险。

原本可以靠哥哥在金楼做工的钱补上这个亏空,但屋漏偏逢连阴雨,哥哥在城里吃酒,醉后跟人口角,谁知遇到厉害角色,被人打断腿不说,还斩了三根手指,这下连金楼的工作都保不住了。

眼看儿子成了残废,家里的田也要被收走,爹一时怒火攻心,也病倒了。

秋风起,屋外阴雨连绵,屋里愁云惨雾,阮家走到了绝境。

淑娴照顾爹吃了药,又照顾哥哥喝粥。

哥哥躺在床上,脸扭向窗户,紧闭着嘴,一脸愤恨。

淑娴把勺子伸到他嘴边,他一推手,连勺子带碗哐啷摔到地上,他指着淑娴的鼻子骂:

都是你,丧门星,要不是你搅黄了和陈家的亲事,我会心里苦到去喝酒?会被人打断腿斩手指?爹会病?这个家会倒?

早知道就让婆婆送你去做童养媳!

早知道就该一生下来把你扔到热水桶里烫死!

淑娴默默不语,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碗勺碎片。

“赎身”的钱她拿了出来,票子兑了银子,银子拆成了铜板,变成了爹的药、哥哥的酒……最后一文不剩,但爹和哥哥还躺在床上,马上要交的佃租也还是没有着落。

万般无奈,淑娴想到了程珊卓。

珊卓和淑娴正对峙着,书房的门突然开了,哥哥乃麟兴冲冲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相片:“总算让我调查清楚,找到了合心意的人,包你看了也满意,小门小户家的姑娘,才十六岁,身家清白,祖上还出过秀才……”

看见淑娴,他愣了一愣,问珊卓:“怎么回事?”

淑娴也看着他手里的相片,相片正面朝上,看不清上面的人,但淑娴知道,那肯定是程家少爷帮程珊卓选定的陈家小妾。

十六岁,身家清白,祖上出过秀才……她无论如何也比不过的小家碧玉。

淑娴一狠心,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脑袋重重往青砖上一磕:“大小姐,求求你。”

程乃麟吓了一跳:“这是怎么的,珊卓,她在闹什么?”

珊卓也被她这一跪吓懵住了,说话都结巴了:“她,她想让我重新选她给陈十二少做妾。”

得知原委后,程乃麟笑了,他俯瞰着阮淑娴,慢条斯理道:“先是求程家放过你,现在又来求程家选你,你当我们程家是什么地方?”

淑娴抬起头看程珊卓,目光哀切。

珊卓不知所措,求救地望向哥哥。

哥哥扬声喊人:“张妈,人呢,快把这位姑娘带出去,别吓坏了小姐。”

阮淑娴被张妈架着胳膊拽了出去,出门的时候还在回头看程珊卓,用她那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

淑娴被架走后,珊卓心有余悸地捂着心口,半天才回过神来,喝一口热茶压压惊,抬眼对哥哥说:“要不然还是她吧。”

哥哥责怪道:“她为什么三番两次缠着你?就是看准了你滥好心!”

六、

淑娴过门那天,珊卓回了一趟陈家。

她原本不想去,但陈家差了人来,要少奶奶回去受礼,哥哥也说,规矩是这样的,她是陈家明面上的少奶奶,陈家的婚丧嫁娶事宜,她是有责任参与的。

更何况,淑娴是她做主给丈夫纳的妾。

“很简单的,坐在那里,受她一拜,喝一口她敬的茶,送个见面礼给她,就结束了。”

珊卓给淑娴预备的见面礼是一双镯子,程记银楼打的龙凤镯。

其实她送淑娴的又何止这双镯子,淑娴是乡下破产穷户的女儿,断然是不可能有什么嫁妆的,从她的嫁衣首饰到陪嫁箱笼,都是程家办的,虽然算不上丰盛,但也够得上体面。

过门当日,珊卓跪着给淑娴敬茶。

“少奶奶请喝茶。”

珊卓内心觉得好怪异,这是她第二次跪自己,上次见面时她喊自己“大小姐”。

她接过茶,趁接茶俯身的瞬间,飞速地瞟了一眼淑娴的脸。

一张鹅蛋脸,用棉线绞过面,又敷粉涂脂,十分光滑柔润,但那双大眼睛里的神采较初次见面时却黯淡许多,眼睛也有些肿。

喝过茶,送了镯子,说了两句陈老太太教自己说的训诫姨太太的话,珊卓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陈家。

前几天小姨来信,说孙女的痘症已经痊愈,珊卓可以启程去广州了。

光绪22年春天,珊卓离开顺德来到广州。

尽管同在一省相距不远,但比起顺德,广州风气要开化的多,一来,毕竟是省城,比顺德地大人多,二来,中国自明朝起闭关锁国,只允许广州“一口通商”,相比其他地方,广州与外洋较多接触。

姨夫已经致仕,如今在十三行一家吴姓牙行给人做顾问。

吴家有一位小姐叫子君,比珊卓大两岁,也是从国外回来的,说得一口好英文,她组了一个女子学社,办了一份女性小报,正苦于无人供稿,珊卓就来了,很自然的,她和珊卓成了朋友。

在小姨家见过几面后,吴子君就开始拉拢珊卓进她的学社和报社,珊卓正愁无事可干,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答应后才知道是苦差事,这时节,大清风气再开化也毕竟有限,男人们一听报纸是由女人办的便不肯投稿,能识文断字的女人也凤毛麟角,报纸的版面只好由吴子君和珊卓,以及另外几个女社员变化笔名来充。

最夸张的一次,仅珊卓就在报纸上用了五个笔名,分别谈论时事、讲述本地风情和外洋节日、写小诗……

熬夜奋战,但珊卓觉得很快乐。

比起在国外时赶场舞会和在顺德忙着给丈夫纳妾,广州办报的辛苦简直是一种幸福。

基本上,她已经想不起淑娴了。

嫁进陈家后,淑娴提心吊胆了很久。

直到她发现,陈家也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森严可怖。

规矩是大的,阖家上下几十口人各司其职,每天一成不变地照着前一天做事:老太太信佛,带着几个老姨奶奶和大少奶奶每天侍弄花草、打麻将,抄经,逢初一十五就去庙里烧香;陈十二少也不是个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在外面应酬交际,多是为了生意,回到家虽然话少,但也算温柔体贴;淑娴虽然是姨太太,但陈家还指望着靠她传宗接代,加上她性情温柔敦厚从不拨弄是非,和全家上下的相处也算和平……

她只是觉得无聊。

有时哥哥会来陈家看她。

她的婚姻,倒真像是一剂万灵药,治好了爹的病,也治好了哥哥的颓废。

程家给她的卖身钱很丰厚,付了佃租后还余下很多,爹索性买了十五亩地,又分租给别人,也成了个小小的地主;哥哥的腿让大夫细心诊治过,可惜也不能再恢复往日那样健步如飞,但拖着走路还是没问题的,陈家把他安排进了兰花圃做监工……

哥哥来看她时,穿着宝蓝元宝暗纹的新衣,领口镶嵌着毛边,喜气洋洋的,活像头次进城的地主。

哥哥用近乎谄媚的口吻同她商量:“家里没个女人总不成,爹连口热饭都吃不上,我想着,要不买个丫鬟……”

“买”这个字戳中了淑娴,她下意识地拒绝:“不行,每月付隔壁家的李婶几文钱,让她帮忙照看下爹也就行了。”

哥哥讪讪的,没有反驳。

再来时,哥哥带了个女人。

清秀的乡下姑娘,比淑娴大不了两岁,神情怯怯的,手藏在背后,淑娴偷看一眼,发现她的手很粗。

哥哥说,这是自己新娶的老婆。

淑娴让丫鬟带嫂子去里间稍坐一会儿,盘问哥哥:“什么时候娶的新嫂子,怎么不先告诉我?”

哥哥讪笑:“就前几天的事,想着不算什么大事,你反正也出不来,就没告诉你。”

淑娴轻声问:“她怎么肯?”

虽然是个乡下姑娘,但也清秀齐整,怎么肯嫁给一个半残废的。

哥哥满不在乎地说:“怎么不肯?她家里只有一个寡妇老娘,半分薄田还要她自己亲自耕,你看到她手了没?那都是握犁头握出来的!嫁给我好歹吃喝不愁,也不用再下地干活,在乡间算得上是少奶奶了,她有什么不乐意的?”

淑娴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哥哥压低了声音,语气谄媚地说:“倒是有件正经事同你商量,听说陈家要在南城新开一块花圃,我认识一些工匠,开花圃的事情,你能不能跟妹夫说一说……”

淑娴截断他的话:“他不是你妹夫,程少爷才是他的正经妹夫呢,我是程家买给他的,是奴才,是下人。”

哥哥愣了一愣,半天没说话。

后来,他来的就少了。

秋去冬来又一春,来年秋风再起天渐寒的时候,淑娴在陈家的待遇也慢慢地冷了下去。

原因无他——一整年了,她没有怀孕的迹象。

陈家娶她,原本就为后继香火,她始终没有动静,让陈家的人开始恼火,怀疑自己是不是买了个假货。

珊卓在广州的日子也不好过。

不知道是哪位守旧的名宿耆老看不惯吴子君的小报,向衙门检举,列出十大罪状痛斥小报带坏良家妇女污染社会风气,小报被衙门封禁了。

吴子君气的跳脚:“朽木不可雕也!中国需要一场大变革!把这些老怪物都清扫进垃圾堆里!”

她问珊卓:“我哥哥在日本留学,我想去日本投奔他,珊卓,你想不想一起?”

还没等珊卓回答她,顺德就来了信。

是陈家寄来的——十二少病危,请少奶奶速回顺德。

七、

时隔一年,珊卓再次见到淑娴。

她穿着孝服,站在陈家的女眷堆里,垂着头红着眼。

陈十二少是在珊卓踏进陈家的前一个时辰咽气的,陈十二少死的蹊跷,哥哥告诉珊卓,他是喝醉了酒跌进湖里,受了风寒,风寒加重不治而亡的,但是年纪轻轻的怎么连一场风寒都经受不起?珊卓隐约觉得,陈家人看她和淑娴的眼神都带着点恨意。

人死后需要在家里停灵三日。

作为陈十二少的“遗孀”,夜里,珊卓和淑娴守在灵堂里,守灵,烧纸。

屋外秋雨绵绵,秋风顺着窗子的缝隙钻进来,吹的纸灰满地滚,灵堂当中放着陈十二少的棺材,淑娴跪在棺材前往铜盆里添纸,珊卓坐在椅子上看她。

灵堂里气氛太沉闷,珊卓试探着同淑娴搭讪:“陈十二少怎么会突然……”

淑娴的声音略有些沙哑:“少爷的死,你跟我都要负责的。”

珊卓懵了:“我和他只见过两面,怎么就要为他的死负责了?”

淑娴抬起头看珊卓,双眼被火和纸灰熏的通红:“都说,少爷是跟人吵了架,才跑去喝闷酒,喝醉了,回家的时候才脚底打滑跌进湖里。”

珊卓蹙眉不解:“那与你我有什么关系?”

淑娴轻声道:“跟少爷吵架那人,说他成亲一年姨太太肚皮都没有动静,怕不是问题出在他自己身上,会不会是因为他有问题,少奶奶才不落家,给自己找个替身……”

珊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走到淑娴身边,拿起一沓纸钱,添进铜盆里。

淑娴突然问:“少奶奶,你不好奇,十二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珊卓被问的有些茫然:“有什么可好奇的,他与我无关。”

尽管顶着陈家少奶奶的名头,和陈十二少是名义上的夫妻,但从一开始,大家彼此就知道这是一桩生意,陈程两家需要联姻,给彼此找一个合作伙伴,陈十二少需要一个出身名门的名义上的正妻,珊卓需要一个已婚少奶奶的身份,好方便她在社会上走动。

仅此而已。

对于那个“丈夫”,珊卓印象模糊,他们只见过两面。

一次是新婚当夜,她坐在新房床边,十二少用如意秤挑了她的盖头,依稀记得那是个一身喜服胸前系着大红花的年轻人,长相还算过得去,至少没有面目可憎。

一次是淑娴过门时,那次他也穿着喜服,和上次见面殊无区别。

再见,就是灵堂桌子上摆的照片。

珊卓扭头看,那是一张放大的照片,像是从合影上裁下来的,十二少微侧着脸,脸上带着盈盈的笑,倒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兴许这原本是他跟同学的合影。

他拍这种合影的时候,又哪里能想到,这会变成他的遗像。

葬礼结束后,珊卓就要回广州。

她已经和吴子君约定好,一同去日本留学。

走之前,有些事情还是要处理。

如果陈十二少之死的真相,真如淑娴说的那样,陈家人必然是会迁怒她和淑娴的,她还好,本也就不倚仗陈家,这次一去日本,从此后更是和陈家再无瓜葛,但淑娴不一样,她要怎么在一个恨意满满的陈家守一辈子活寡?

她是自己买进陈家的,自己理应对她负责。

珊卓同哥哥商量:“现在十二少不在了,陈家未必肯继续收留淑娴,她那样的父兄,回娘家,怕没钱了又卖她一次。她是我们家买的,不如就把她带回程家。”

哥哥笑问:“她来程家,算什么呢?丫鬟?”

珊卓沉吟片刻:“就当是来投靠的远房表小姐。她的事,我就委托给哥哥了,如果她想要读书,也可以,找个先生来教她。”

哥哥奇道:“让她读书?你怎么想起来的?”

是那夜在灵堂里。

珊卓突然想到件事情,问淑娴:“那时候,你怎么想到去拦我的轿子,万一我是个凶神恶煞呢,你岂不是弄巧成拙。”

淑娴小声答:“我哥说,你是个读过书的人。”

珊卓不解:“读过书的人又怎么了?”

淑娴抬起头来,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认真地看着珊卓:“我以为,读过书的人心肠好,会帮穷人的。”

珊卓的心猛地一震。

淑娴没有读过书,她不知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连读书人都看不惯读书人的薄情寡恩呢。

读书人。

光绪23年初春,珊卓和吴子君一起来到日本。

吴子君的哥哥吴子矜来码头接她们。

吴子矜比珊卓大四岁,正在东京大学读医科,是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他剪了辫子,一头清爽短发,穿灰西装,见了珊卓要与她握手,珊卓问:“青青子衿的那个子衿?”

吴子矜笑:“不是,是哀矜的矜,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的那个矜。”

如得其情,哀矜勿喜。高高在上的审判者啊,如果你审判出了罪犯的隐情,请不要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才能,而是多多哀怜一下这可怜的人吧。

晚上,吴子君和珊卓说起哥哥:“我哥留洋前,家里人曾经想先给他娶亲,结果哥哥说要自己拟招亲榜,你猜他拟的条件是什么?”

“是什么?”

“第一,不要小脚;第二,要读过书;第三,要不怕抛头露面;第四,要不信神佛……这样的人,中国哪里能有!把家里人气了个半死,也在广州沦为笑谈。”

两个女孩子在床上咯咯笑成一团。

看过了上野的樱花,游览了富士山的风景,两个人不是来做观光客的,接下来就要操心读书的事情。吴子矜建议妹妹子君和自己一样读医科。

“最好是读妇科,现在国内西医院少,妇女们又思想保守,不愿被男医生诊治,多一个女西医,就能挽救很多女同胞的性命。”

他又劝珊卓不要读医科:“未必人人都要拿手术刀,我看过程小姐写的文章,文笔犀利入木三分,救人思想比救人躯体更有长久益处,程小姐不如试试读文学,将来以文作刀,切除我们国家的弊病。”

吴子君果然读了医科,珊卓也去读了文学。

有时珊卓给家里写信时会问起淑娴的近况,哥哥复信的时候就会回答,他告诉珊卓,征求过淑娴的想法后,他请了一个女先生去家里,教淑娴认字。

有时,哥哥的信里还会夹两张淑娴练字的习作,珊卓眼看着淑娴的字越写越好。

直到有一天,哥哥的来信里说,淑娴遇到了心仪的男人,离开程家了。

也好。

再下一封信里,哥哥说,自己要成亲了,娶的是兰花陈家的三小姐婉兰,珊卓的前小姑子。

那个叫婉兰的姑娘,珊卓没有太多印象,她也只见过对方三面,一次是婚礼时她给自己做伴娘,一次是淑娴进门时她回陈家,还有一次就是陈十二少发丧时,依稀记得是个圆脸孔颇为天真稚气的小女孩儿。

珊卓给哥哥复了信,祝他新婚快乐,信里附了给新嫂子的礼物,一块在东京买的珐琅金怀表。

八、

光绪31年,珊卓回国的时候,已经和吴子矜订了婚。

他们在香港登岸,子衿子君兄妹俩想在香港合开一家西医院,珊卓也收到一家日报社的聘约,在日报社任编辑。

太平戏院里,再遇淑娴,珊卓看了半天,才敢确认那是她。

距离她和淑娴初见,一转眼,已经过去了十年。

她已经二十七岁了,淑娴也已经二十六岁了。

可是淑娴,怎么会出现在香港,在石塘咀,在太平戏院?

这一代是什么地方?半个世纪前,香港开阜后,英国人把香港打造成了个自由港,全世界往来于此的冒险家和搵食客不计其数,殖民者、军官、商人、水手、流亡者……尽是些单身汉,由此催生了风月行业,大批贫女来港,流落妓寨。原本香港风月行业集中在水坑口一代,后来被政府强迫搬迁到石塘咀,酒楼、菜馆、戏院相继在此落地开花,一时间石塘咀风月无边,人称“塘西风月”。

而太平戏院,就是这一代最有名的戏院,每日上演粤剧大戏,太平戏院的粤剧班子是一等一的,三层高楼气派华丽,港府高官来此交际、社会名流来此消遣……但最常光顾这儿的,还是附近大大小小妓寨的红牌姑娘们。

红牌姑娘出卖青春对男人卖笑,好容易攒下一点钱,便来太平戏院里挥霍,争相地讲排场捧戏子,包下一楼大堂数张贵妃床,一群千娇百媚的姑娘倚成一排,咕咕哝哝,笑笑闹闹,嗑瓜子,给喜欢的男戏子叫好,捧场。

好像能从那些也惯会作息的男戏子身上得到什么爱情的慰藉似的。

男温女,女温伶,醉生梦死,一场戏。

可是,淑娴为什么会在这里?她站在一楼一排贵妃床边上,手里托着漆茶盘,盘上放着毛巾、花露水、茶壶茶杯……那贵妃床上一个个浓妆艳抹的,分明就是附近妓寨的姑娘。

她不是遇上喜欢的男人了吗?怎么会沦落至此……仿佛是妓寨的女佣。

珊卓问身边的陪客纪医生:“纪医生认识那下面的人吗?”

今天,是纪医生陪她来太平戏院“见世面”。纪医生是子矜东京大学的师兄,在这附近开了一间医院,港府有规定,执照妓女必须定期体检才可继续营业,纪医生的医院每年都要接待不少附近妓寨的姑娘们。

纪医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下一看:“可巧,都认识,那一帮是附近欢得楼的姑娘,从左到右是如花、似月、香红、妙仙……”

珊卓轻声问:“妙仙姑娘身边站着的那个人,你可认识吗?”

纪医生不假思索:“她是妙仙的女佣,妙仙在欢得楼最当红,自己独有一个女佣,听她说,这是她老家亲戚,是四年前来的香港,每次都是她陪妙仙来医院做检查,妙仙喊她娴姐。”

娴姐……淑娴,是她没错了。

她四年前来到香港,是六年前吧,哥哥的信上说,淑娴遇到了喜欢的男人,离开了程家。

这两年里发生了什么?是那个男人辜负了她吗?

纪医生看出来不对劲,问她:“你认识娴姐?”

珊卓叹息道:“我和她,算是故交。她这几年过的怎么样?”

纪医生苦笑:“能怎么样?这一代人倒是风月无边,其实姑娘们不过是含泪做笑,有限的几年青春,卖完了人也就完了。运气好一点的,遇到个有良心的老契,上岸重新做人,也不免被夫家歧视,但好歹还余生有靠;会为自己算计的,省吃俭用,多存点老本,哪天年老色衰了也能俭省着继续过日子。最怕就是那些痴情种,风月场子上的子弟都是惯会逢场作戏的,真信了他们的鬼话,被骗的棺材本蚀尽,想不开上吊吞鸦片的也不在少数,我在香港待了四年,从水坑口转到石塘咀,这样的事情见的多了。妙仙姑娘就是这么个痴情种,她迷恋这里粤剧班子的小生五哥,钱全挥霍在了捧戏子上,每次她去医院,我都让娴姐劝她看牢自己的钱,但她总不听……”

他这絮絮叨叨一大堆,没有讲到淑娴的什么事情,反倒让珊卓看出来,他对那位叫妙仙的姑娘,颇有意。

珊卓只得打断他:“娴姐在香港可有家人吗?”

纪医生摇头:“没听说有,她和妙仙姑娘相依为命的。比起那些姑娘来,她的处境倒好一些,只是个女佣,不用卖笑。只不过你也知道,娴姐年龄不算太大,长得也颇有几分姿色,也有孟浪子弟挑逗她的,还好妙仙拿她当姐姐,总是护着她。”

珊卓听了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很快,她就亲眼见识到了淑娴的处境。

一天晚上,子矜的朋友在陶园酒家设宴,宴请一帮在香港的同窗,刚开宴没多久,就听见旁边包房传来嘈嘈切切的琵琶声,伴着划拳声哄笑声女人的娇笑声,东道主解释说:“没什么,八成是隔壁叫了局。”

又调笑地问:“这里酒家提供花笺,在座诸位有没有想见见世面的?”

所谓花笺,是酒家提供给客人叫附近妓寨姑娘出局的名帖,客人在花笺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和要叫的姑娘名字,托酒楼杂役所谓“豆粉水”前往妓寨交给姑娘,若姑娘应局,就会来酒家,若不应,就把花笺退回。

子矜有些不悦:“都是些苦命的贫家女,不该这样调笑他们。”

东道主忙拱手讨饶:“十年不见,子矜兄还是一样的一本正经,是为兄错了。”

纪医生一脸的怅然,悄声对珊卓道:“隔壁叫的是妙仙姑娘,她那一曲《客途秋恨》,弹得最好。”

妙仙姑娘?那淑娴是不是也跟着来了?

珊卓借故离席,悄悄来到隔壁门外。

等了没多久,就听见门里突然传出来争吵声,然后是耳光声,碗盘碟子哗啦落地声,珊卓心里一惊,推门进去,只见屋子里一片狼藉,一个醉汉踉跄站着,气咻咻地冲着跌坐在地上的两个女人破口大骂:“什么东西!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给脸不要脸!”

坐在地上的两个人,正是妙仙和淑娴。

其余姑娘一脸惊悸,不敢上前扶人,珊卓快走几步,把两个人扶起来,这时,隔壁子矜他们也听到了动静,赶来瞧看。

子矜一个箭步走过来,把珊卓和两个女人护在身后,问旁边瑟瑟发抖的其他姑娘:“怎么回事?”

那姑娘嗫嚅着说:“刘三少喝醉了酒,硬要娴姐喂他吃酒,娴姐说自己只是个女佣,不做这种事情,妙仙替娴姐解围,被刘三少打了一耳光,娴姐也被推到了地上……”

子矜听了怒不可遏:“逼良为娼?你是哪家的三少,眼里还有没有法律?”

纪医生送妙仙先回欢得楼了,珊卓把淑娴拉到隔壁自己的包房,检查她手臂上是否有擦伤。

十年不见,近看时,淑娴还是苍老了许多,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但身上那种温柔敦厚的气质似乎更胜以往,这大约也是她吸引刘三少的地方——对于这种恶少来说,嫖欢场姑娘,哪比得上逼迫良家女刺激?

淑娴垂着头不说话,半天才道:“程小姐,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你。”

一开始她喊她大小姐,后来喊她少奶奶,现在俱是异乡人,以前那些称呼都不再合用,她喊她“程小姐”。

珊卓问:“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你这些年过的怎么样?”

淑娴没有回答,而是问她:“刚才那位先生,是你的什么人?我看他似乎很紧张你。”

珊卓浅浅一笑:“他是我的未婚夫。”

淑娴看她一眼,眼神很复杂:“他是个好人,小姐你真好运气。”

九、

子矜子君两兄妹的西医院终于开起来了,珊卓在日报社的工作也走上了正常轨道。

医院就在陶园酒家附近,三个人在香港的故交多,从广州来香港的朋友也多,于是就经常在陶园酒家凑饭局宴客。

陶园酒家附近遍布妓寨,也是风月老手们宴客的常处,他们宴客必写花笺叫姑娘出局,因此陶园酒家总是红粉不断香粉扑鼻。

第一次写花笺的时候,子矜十二万分地不自在:“真的要这样吗?”

朋友劝他:“都是障眼法,我们心里自明,一切都是为了中国的未来……最近广东那边闹的动静太大,清廷神经崩的很紧,听说香港这边也布了暗线,咱们一群日本回来的留学生,常聚在一处,太惹眼了,叫个姑娘出局,倒是一种不错的掩护。”

他们这群人,回香港,原本就不单是为了开什么医院。

在日本时,子矜和珊卓结识了一帮革命党人,自己也成了革命党,这次回国,最终的目的,还是四下联络策动起义,为的是推翻清廷建立共和。

珊卓拿过笔:“我来写。”

她在花笺上写:程十三少,妙仙姑娘,欢得楼,陶园酒家。

不多时,妙仙姑娘抱着琵琶,身后跟着淑娴来了,她冲在座诸位福一福,在凳子上坐下来,问:“诸位想听哪只曲子?”

子矜满脸尴尬:“你喜欢弹什么就弹什么好了,那位姑娘也请坐下吧。”

从那起,珊卓和子矜在陶园酒家“宴客”时,就总叫妙仙的局。

妙仙来,淑娴也就跟着一起来,她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发呆,每每珊卓想问她这些年的遭遇,想了又想,却都无从开口。

在香港待了半年后,有一天,哥哥乃麟从顺德来香港看珊卓。

他也不是单纯为看珊卓,如今香港是块聚财宝地,哥哥也看中了这聚宝盆,想把程家的生意做到香港来。

多年不见,哥哥见老许多,珊卓知道,嫂子婉兰两年前病逝了,留下一双儿女。

哥哥同珊卓感叹,说今不如昔,随着来中国的洋人越来越多,内地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兰花陈家自从陈十二少走后便一路倒霉,到现在,已经是大厦将倾了。

他没有久坐,便匆匆离开去忙生意了。

珊卓也很忙,就没有留他。

她当然忙。

革命党最近紧锣密鼓地筹划着在广州起事,怕走漏了风声,不敢在广州商量,同志们便想发设法来香港聚头,子矜作为香港这边的联络人,每天忙的脚不沾地。

同志们来的差不多了,要秘密举行一次会议,对行动做周密部署。

会议前一天,珊卓突然收到淑娴的信,请她去一趟欢得楼。

当然,是乔装成男人,到了欢得楼,就说找妙仙姑娘。

信是以妙仙姑娘的名义写的,由欢得楼一位叫似月的姑娘,在去纪医生的医院体检时,交给纪医生,再由纪医生转交给珊卓的。

珊卓不解,但还是换了男装,伪装成风月客,去了欢得楼。

这是她第一次进妓寨。

“欢得楼”和“倚红”“咏乐”“赛花”并称塘西四大天王,楼高四层,一楼是大堂、厨房和神厅,二楼起是姑娘的房间,四楼是“寨厅”,供客人“执寨厅”宴请全寨姑娘,“执寨厅”是楼中盛事,珊卓到时,正赶上四楼有人在执寨厅。

妙仙姑娘是欢得楼头牌红姑娘,在二楼独有一间闺房,珊卓的信里写明了位置,珊卓直奔二楼,敲门,来开门的便是淑娴。

妙仙去四楼寨厅吃筵席了。

珊卓走进房里,淑娴随即关上了门。

她这样神秘,珊卓不解:“你找我,有事?为什么不直接去医院。”

淑娴问:“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珊卓不解。

淑娴静静地看着她:“今天,是陈十二少的祭日。”

珊卓恍然大悟,陈十二少……太过久远的名字了,她几乎都已经忘了这个人。

淑娴道:“我好歹跟了他一场,他待我也不算坏,今天是他的祭日,我总该祭奠些果品给他,想着你和他毕竟也曾是名义上的夫妻,便叫你一起来。”

珊卓无言,接过她递来的热毛巾,擦净了手,又接过点燃的线香,朝着神龛上的一盘水果拜了一拜,把香插进香炉里。

两个人一人一角坐在美人榻上,静静地看线香烧。

线香袅袅里,淑娴的声音幽幽响起:“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珊卓迟疑着说:“我哥那年来信说,你遇上了喜欢的男人,离开了程家……是那个男人辜负了你吗?”

淑娴惨淡地一笑:“是,我喜欢的男人辜负了我。”

她又问:“你记得你和陈十二少成亲那一天吗?”

珊卓回答她:“我记得,那一天你进了城,挤在看花轿的队伍里,我往外看的时候看到了你,你好像也看到了我,还笑了一笑。”

淑娴浅浅一笑,笑容里无限怅惘:“你知道,你和十二少的新婚夜,我在干什么吗?”

“我在顺德,和我的小姐妹头抵着头,脚抵着脚地,幻想进纱厂做女工。”

十、

“枑丝娘子好光辉,身上打扮四衽齐。一早起身天未白,梳洗未完又闻二轮鸡。”

进纱厂,做女工,从此可以自食其力,不必再被逼嫁给不喜欢的男人,或者去给人做小。

进城里,和姐妹住在一起,不用再伺候父兄,不做工的时候,可以和姐妹一起逛逛顺德城……

多么美好的未来啊。

如果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蝗灾,如果不是哥哥突然被打断腿斩断手指。

淑娴脸上带着怅惘的微笑:“和那男人分手后,我其实,是在纱厂做过一段时间女工的。”

她的小姐妹阿欢,比她大两岁,十四岁就自梳,进了顺德城做纱厂女工,经阿欢介绍,淑娴也进了那间纱厂。

有时在纱厂里纺着纱,在湿重呛人的空气里,回想起在陈家的那一年,淑娴觉得恍如隔世。

那难道不是一场梦吗?关于陈十二少、程珊卓、大雨里的拦轿、书房和灵堂的对话……遥远如隔世,仿佛做了一场梦,醒来时人生又回到了她所梦想的轨迹。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

但她太年轻了,她不知道,任何一种女人的生活里,都充满暗礁,贫家农女如此,纱厂自梳女也如此。

不知怎么回事,纱厂的少东家看上了阿欢,甜言蜜语地引诱,鲜花糖果地轰炸,无论淑娴怎么劝,阿欢最终还是没抵抗住他的诱骗,上了他的当,等到阿欢肚子大起来,少东家却不认账了。

淑娴纠集了一群纱厂姐妹为阿欢讨公道,最后的结局却是,她和阿欢被开除。

阿欢最终死于难产,留下了一个早产孱弱的女婴。

淑娴收养了这个女婴,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无力养活她——她和阿欢的积蓄,早已经耗尽,少东家又私下知会了顺德大大小小的厂子,让他们不要录用淑娴。

淑娴在顺德城无路可走,却也不想回乡下。

乡下,早在她那次拒绝了哥哥帮他给陈十二少吹枕头风后,哥哥跟她的来往就少了,回去,纵然哥哥肯收留她,下场也不过是再帮她找一家人嫁掉。

左思右想,淑娴想到了一个人。

娘的朋友,桂兰姨。

程珊卓不知道,淑娴的娘,原是个从广州青楼里逃出来的琵琶仔,一路逃到顺德,被人打劫,给进城抓药的阮姓农民救了,为报恩才嫁的他,生下了家杰、淑娴两个孩子。

娘在青楼原有个旖旎的名字,一听就不是良家女,于是她为淑娴取名淑娴,贤淑的淑,娴静的娴,这是她对淑娴全部的寄望——做一个良家女,千万不要像她的母亲那样,沦落风月。

桂兰姨是娘在的那家青楼的杂役,因为脸上有一大块紫色胎记而免于被客人惦记,娘去世时给淑娴留下信物,告诉她,如果将来真遇到难处了,就去找桂兰姨,她们约好的。

淑娴抱着阿欢的女儿去了广州,到之后才知道,那间青楼早已经不在了,但终于让她辗转找到了桂兰姨——只有坟,桂兰姨三年前已经过世了。

桂兰姨的女儿阿仙带她去祭拜桂兰姨。

阿仙长得和她母亲不像,小小年纪出落的亭亭玉立,然而贫家女的美貌是危险的——桂兰姨死后不久,迫于生计,她就沦落了风尘。

后来,听说香港更好搵食,她就带着淑娴去了香港,投身在欢得楼,淑娴成了她的专属女佣,姐妹俩相依为命。

至于阿欢生的那个女儿,早在来香港前,就因为一次得病死了。

珊卓听的倒吸一口凉气,她握住淑娴的手:“你听我讲,欢场不是长久之地,你劝劝妙仙,那个戏子老五不是好人,纪医生是诚心待她,苦海无涯,及早上岸……”

淑娴淡淡一笑:“你觉得自己是菩萨,在渡我们,是不是?”

珊卓不知该如何作答。

淑娴静静地望着她:“程小姐,我恨过你。”

十一、

“我恨过你。”

“那些你写在报纸上的文章,我都读过,你写的多好呀,讲男女平等,讲女性解放,讲每一个人都应该被尊重……那我算什么呢。”

“我不是人吗,不是女人吗,不应当被解放被尊重吗,可是你用一笔钱,跟我的哥哥买了我的自由,把我送进陈家,做你的替身。”

“因为你想要自由,所以,你买了另外一个人的自由。”

“有时候我想,如果没有你,我和爹和哥哥早就饿死了,我似乎不应该恨你,但看着你写的文章,我就是忍不住恨你,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怎么想都不明白是为什么。”

珊卓听的心里乱成一团麻,长久以来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乍一被淑娴逼问,她也不明白。

淑娴突然莞尔一笑:“但现在,我不恨你了。”

珊卓小心翼翼问:“为什么?”

淑娴却突然转移了话题,她问:“程小姐,你不好奇,那个辜负我的男人是谁吗?”

珊卓不解。

淑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他啊,小姐,是他啊。”

是他啊,你的哥哥,程乃麟啊。

时间回到那一年,陈十二少病故,珊卓出国,托付哥哥代为照看淑娴。

起初,哥哥按照珊卓的嘱托,把淑娴带回了程家,吩咐下人们以远房表小姐的待遇对待她,还在问过她是否想读书认字后,找了个女先生来教她。

渐渐地,事情变了味。

女先生来的越来越少,程少爷来的却越来越多。

阳春三月,程少爷带了一卷字帖来给淑娴,说小姐有信来,好奇淑娴的字写的怎么样了。

“你现在的字写的还太潦草,那位先生功夫太差,教不了你什么,你照着这个字帖摹,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暮春五月,他拿了一样新巧的玩意儿给淑娴,说叫万花筒,是小姐从日本寄回来送给她的。

初夏六月,他带了洋人拍照师傅进家来,给淑娴拍照,说是小姐在日本想家了,让家里每个人都拍张照片寄过去。

盛夏七月,他亲自送了一把一扇有香风的折扇来给淑娴,折扇上撒着金粉,金光闪闪的,太阳一照十分漂亮,淑娴十分喜欢,问:“这也是程小姐寄来的?”

他说:“不是,这是我送你的。”

淑娴吃了一惊,回头看,正对上金丝边眼镜后一双含笑的多情眼。

她的脸一红。

淑娴和程乃麟的关系维持了一年半。

直到程乃麟要娶陈家小姐婉兰。

面对淑娴的质问,程乃麟一脸无辜:“我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娶你呢,婉兰是陈家的小姐,你可曾经是陈家的妾,我要是娶了你,婉兰脸上怎么挂的住?”

他又温软了语气来握淑娴的手:“其实,咱们俩的关系也没外人知道,你大可以继续住在程家,以表小姐的身份,我们还可以维持过去的关系。”

离开程家前,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给过你一段快乐的时光,难道这还不够吗?你痛苦的原因不是我,是你自己痴心妄想。”

确实,是她痴心妄想了。

“上个月,我又见到他了。他特意来欢得楼找我,说,你这又是何必,其实,当年你可以不走的,我为了光大程家的生意,不得不牺牲自己的爱情和陈家联姻,现在,婉兰已经不在了,陈家也已经完了,我和你之间再没什么顾忌了,我愿意娶你,只要你肯为我做一件事。”

淑娴的眼睛直直地盯住珊卓:“你猜,是什么事?”

“他说,这两年有一伙人,自称革命党,反对朝廷,到处闹事,听说他们最近打算在广州起事,巡抚大人为此忧心不已。有人悄悄告诉我,我妹妹珊卓也同这群人混在一起,正在香港悄悄联络这群人。陶园酒家就是他们常聚的地方,听说他们总是叫妙仙姑娘的局,你每次都会跟妙仙姑娘去出局,你出局时候多留心,帮我记住这些人的脸,和他们说了些什么,最好能打听到他们开会的时间地点……”

珊卓听的一身冷汗,霍然起身。

淑娴笑了:“我问他,程小姐是你的亲妹妹呀,你不怕她被朝廷抓住,下牢处死吗?他跟我说,女孩儿家本来出生就是要为父兄牺牲的,那年他撺掇你嫁给陈十二少时,已经拿你跟陈家做过交易,那时程家生意出漏洞,急需钱周转,是那场联姻,让陈程两家有了稳定的关系,陈家才肯投钱到程家的生意里……他说,他早就卖过你一次了,不介意再卖第二次。”

她站起身来,静静地看着珊卓:“小姐,你以为你高高在上,你以为你在渡我们,但其实,在他们眼里,你跟我们是一样的。”

她叫珊卓,珊瑚的珊,卓越的卓,意思是如珠如宝,卓尔不凡。

她叫淑娴,贤淑的淑,娴静的娴,意思是温柔贤淑,娴静平凡。

但无论不凡还是平凡,她们都是一样的,可以被牺牲,可以被出卖,只要价格足够。

珊卓蓦地想起那一年,她给哥哥讲玛戈王后的故事。

都是一样的,哪怕尊贵如玛戈王后,也都是一样的。

十二、

珊卓问淑娴:“我哥哥请你帮忙做的事……”

淑娴凝视着她,久久的,突然,展颜一笑:“我没有,我不信他的鬼话,也不想嫁给他……而且我知道,你的未婚夫是好人,你也是个好人,或许你们没有我小时候想象的那样好,但和其他人比起来,你们是好人。”

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对读书人有一种盲目的信仰,她觉得,读过书的人心肠好,会帮穷人的。

长大后,她发现,读书人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好。

但有的读书人,至少不会诱骗她、试图霸占她、打她的耳光,而是会在她跌倒时,伸手把她扶起来。

她渐渐收敛了笑容:“我告诉了他一些事情,都是胡乱编来搪塞他的,但他还有别的消息来源,我看他昨日的神情,他似乎是已经隐约知道了你们开会的地方。”

一张大网早已经拉好,只等他们开会,便收网,抓人……

所以她才这样,一层套一层的,以妙仙的名义写信给郑医生,让郑医生把信转给珊卓,趁四楼执寨厅,让珊卓乔装来欢得楼,好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她知道——

读过书的人心肠好,会帮穷人的。

她这样相信着,但读过书的人还没有帮她,她先帮了读书人。

知道了一切真相,珊卓匆匆离去,会议在即,她需要赶紧想办法通知其他人,明天会议取消,广州起事暂缓,为保安全,各位同志想办法先离开香港……

走出欢得楼的大门,步履匆匆里,她回头朝二楼望了一望。

淑娴也正坐在窗前望着她。

像是又回到了十年前珊卓出嫁的那一天,她坐在轿子里,掀开帘子往外看,淑娴就站在人群里,挽着篮子,冲她一笑,她也对淑娴报以一笑。

珊卓想着,过了这一天,自己就可以获得自由,去广州。

淑娴想着,过了这一天,自己就可以获得自由,去纱厂。

那一天太阳晴朗万里无云,那时她们都还年少。

那一天,她们都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幻想。

十三、

珊卓及时阻止了那场会被清廷一网打尽的会议。

她和子矜子君两兄妹连夜离开香港,去了日本,几年后,革命成功,他们和其他同志一起,推翻了清廷,建立了共和。

再后来,共和被人篡夺,他们又和其他同志一起,再造共和。

再后来,日寇侵华,再后来……再后来……

珊卓和子矜结了婚,生了一儿一女,她终生致力于女性权利,尤其是贫穷女性的权利,她在老家捐了一所小学,学校的图书馆取名淑娴楼,为了纪念一个叫淑娴的女孩儿。

她再没有见过淑娴。

那年离开香港后,再回香港已经是六年后,欢得楼早已经换了一批新人,妙仙不见了,淑娴也不见了,听人说,妙仙跟太平戏院的小生老五一起跑了,妙仙走后,淑娴也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纪医生的医院一直开到1935年,那一年,香港全面禁娼,塘西风月彻底成了往事。

没人再见过淑娴。

老了后,珊卓把自己和淑娴的故事口述给自己做小说家的曾外孙女,曾外孙女把这个故事写成了一本书,书出版后,意外的,珊卓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里的人自称是淑娴的后人,她说,那年妙仙和老五私奔,淑娴不放心妙仙,跟着他们一起去了南洋,在南洋,老五和妙仙搭档跑舞厅唱歌,很受观众欢迎,老五没有像纪医生所想的那样辜负妙仙,民国成立那年,他们在南洋结了婚,一共生了三个女儿两个儿子。而淑娴终身未婚,她带大了妙仙和老五这两儿三女,又带大了这两儿三女的下一代和下下一代,她就是老五和妙仙的下下一代,她和他的兄弟姐妹们喊淑娴阿嬷,他们都把淑娴当最亲的亲人,淑娴去世时,他们都守在她的床边。

她说,淑娴知道珊卓在家乡建的那所小学和淑娴楼,淑娴一直记得珊卓,并祝她长命百岁,幸福安康。

旧梦·新语:

一次,在翻民俗资料时,我发现了清末广东地区的一种奇异婚俗——不落家。

不落家,正如我故事里写的那样,女人结婚而不与丈夫共处,而是出一笔钱为丈夫买妾。

资料里详细讲述了这种风俗的起因——旧制度对女性的压迫产生了这种需求,广东一带优越的经济水平使得女人有财力实现这个需求……但在看资料的时候,我全程都在想一件事情——那个被买来作为替身的妾呢?

一个女人获得了自由,一个女人却因此失去自由。

这是一件很吊诡的事情,明明大家同是受压迫者,却要通过互害,来争夺那一点自由的空间。

这是不对的,买的人有自己的无奈,被买的人却有更深的冤屈。

所以我让淑娴在故事里质问珊卓:

我不是人吗,不是女人吗,不应当被解放被尊重吗?

也让她向珊卓揭示那个恐怖的事实:

她们都是一样的,可以被牺牲,可以被出卖,只要价格足够。

时移世易,“男女平等”终于成了一种广泛的社会共识,法律赋予每个人自主选择婚姻的权利,愿世界上不再有买人的珊卓,也不再有被卖的淑娴。 NZi5uRzXnNZRnsyUpphDsEitFoyeNqheO7Yt7J6Nta/ib1pU9ETCz2WgFK1MIYK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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