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里,初夏的一切随着时间的推移让记忆变得模糊。
记不清云的形状、水的波澜,记不清校园小池塘的金鱼有几只,记不清校门口卖咖喱鸡肉饼的大叔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唯有那天舞台之上,女生拉的那首曲子的旋律,随着年月的流逝,在脑海里形成了冗长而剧烈的回声。
那是冯昱肆第一次遇见晏晚瑜。
那时的他与姥姥相依为命,靠着姥姥的养老金维持生计,生活举步维艰。他四处找兼职补贴家用,偶然发现了一则招聘信息:
“兼职日结:本周六市歌剧院内勤,十六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均可。”
他便拿着身份证去报道了。
说好听点是内勤,其实是维持秩序加上维护卫生,他要负责场馆内随时保持干净。
垃圾不多,基本上是一些空瓶子。他层层巡视看台,一手拎着大塑料袋,一手捡拾空瓶子。
就在那时,舞台的灯光徐徐亮起,他下意识抬头,天光乍泄,绚丽得让他挪不开眼。
晏晚瑜在舞台上,所有光都汇聚向她。她穿了一条亮片拖尾长裙,灯光下折射出耀眼夺目的光芒,舞台四周烟雾腾起,她宛若一位站在天池中央的公主。
塑料瓶在少年手中握紧,心跳也在那刻不动声色得变快。
他下意识把捡塑料瓶的那只手往后藏了藏,而后才如释重负地想起:聚光灯笼罩下的主角,是看不到台下观众的。这才敢直起身,大胆望向台上的女生。
舞台的距离与少年所在的位置相隔不远,可灯光将两个区域切割成两块鲜明的对立面,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少年与少女之间,恍若相隔银河。
一曲结束,换下一位演奏者。
晏晚瑜一只手拿着小提琴,一只手捏着裙摆跑下来,途经少年,停下与母亲拥抱。
母亲摸着女孩的头发:“囡囡啊,今天表现得很好,自信又大方。爸爸开了车在外面接咱们,要赶紧走了,送你去辅导班。”
“知道了。”女生乖乖应。
母女二人朝向走来,冯昱肆淡淡收回了目光,低头避开。
谁知路过时,女人忽然停下,递过来一只空瓶子。冯昱肆没接,女人便自己撑开袋子,扔了进去,而后牵着女生走远。
“囡囡啊,努力学习才是正道,否则你看,就得像你的同龄人那样去捡瓶子。”
母女二人坐上宝马,汽车卷起尘埃奔驰而去。
少年握紧了垃圾袋,蜷紧的指骨泛着苍白。
一身反骨的他,竟然破天荒地沉默不语,只是目光逐渐黯淡。
余光尽头,女生雪白的裙摆像映在少年脑海的一抹月光,一抹悬挂在阴沟里的遥遥月亮。
也许学习是成功的一种途径,但却不是唯一的途径。出生虽不能改变,但我命由我不由天,他的字典里没有“服输”二字。
就是这种激励造就了现在的他。
他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决定赌一把,拿着法院判决父亲给他的抚养费开了一个酒馆。他要给姥姥治病,要给姥姥过上好日子,他要最快速度赚到钱。
一眨眼,艰难的日子竟真这般挺过来了,可年少的他们早已面目全非。
冯昱肆熄灭了屏幕,眸间一瞬暗了下去,正要装进口袋,手机又振了起来,高中同学廖婕妤的名字跳动在屏幕上。
他接起,语气不耐烦:“你们大学生这么闲吗。”
廖婕妤笑呵呵道:“老同学别急着挂电话嘛,我给你发送一条视频,超级炸裂三观哦!你点开看一下。”
冯昱肆耐着性子打开免提,缩小通话界面,点开微信:“你发的这什么……”
话音未止,视频加载完成。
一辆迈巴赫停在柒川大学校门口,晏晚瑜从校内出来,举止鬼祟不自然,左顾右盼坐上了后座。
视频拍得并不清晰,但能看到驾驶座的男人是三十来岁的社会人士。
三十多岁的有钱男人,开着豪车,接上一位年轻貌美女大学生。副驾空着,女大学生选择坐后座,加之廖婕妤先入为主的有意引导,很难不惹人遐想连篇。
见他不说话,廖婕妤故意道:“怎么样,精彩吗?小公主沦落为靠男人包养救济生活。”
“我说,”冯昱肆停顿了一下,不露神色,“打听别人隐私,你无不无聊。”
廖婕妤无辜道:“这件事在我们学校传开了呀,贴吧论坛统统炸了,说晏晚瑜被有妇之夫包养了,而且啊,她还为此休学了。”
冯昱肆眸光一滞,“她休学了?”
怪不得,会在雁瑜市的面试现场偶遇她。
“对呀!”廖婕妤继续火上浇油:“那个薄情的蛇蝎女人,你就因为替她出头你姥姥才久卧病床的,她倒好跟没事人一样一走了之。要我说这就是她的报应,从富家千金沦落至此,过着靠大叔包养的捞女生活——”
“廖婕妤,看在你我同学一场的情分,我不想跟你计较,但你也别太过分了。”
冯昱肆关掉免提,歪肩夹着手机点了支烟,青烟缠绕上眼前的视线。
“——沾亲带故,她也算是你妹妹。”
廖婕妤哑然失声。
但无论名义上是怎样的关系,在心底她绝对不可能接纳晏晚瑜。
“对了,你哥明年什么时候出狱?”
廖婕妤回过神,警惕地问:“你这是在替晏晚瑜打探消息还是在关心我的事?”
“怎么了?”冯昱肆笑:“警惕心这么强?”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他减刑了,所以提前出狱了。”
冯昱肆的笑凝在脸上:“什么?!”
“不然你以为晏晚瑜那个厚脸皮的女人会因为一句‘知三当三’就休学?他去找她了。肆,你不可能永远保护她!”廖婕妤气鼓鼓地挂断电话。
冯昱肆打开雁瑜柒川大学的贴吧,陷入了沉默。
他夹着香烟,走到长廊尽头的玻璃窗前。
如今,这是雁瑜市最繁华的地段。
高楼耸立,直冲云霄。
冯昱肆打开窗户,低头俯瞰这座城市,好似也在俯瞰曾经那个渺小的自己。
三年前,他是野狗,她是公主。
三年后,野狗涅槃,公主陨落。
冯昱肆看着外面,发了很久的呆,最后香烟燃到末端,他抬手正要丢进垃圾桶,视线恰巧又落在那块禁烟标识的牌子上。
怎么看都不顺眼,今天就和一块牌子过不去了。
他扬臂,将带着火光的烟屁股重按在牌子上。
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灰烬缓缓掉落。
这家公司,从此列入了他的合作黑名单。
他不允许旁人欺负公主,公主即便陨落,也永远是公主。
冯昱肆边走边掏出手机,微信列表上遗留了很多条未读消息,一一点开过目。
剩下最后一个联系人,备注名为“策划董宸”发来的消息:
下午1:12【冯老板,怎么样,上午的项目洽谈的还顺利吗?】
下午1:16【听闻您要引进多元乐种提升酒馆格调,我这恰好有位小提琴手,推给您谈谈?】
东大集团策划经理董宸向你推荐了Q❤
北屿咖啡馆装潢清新优雅,是闹市区中颇具特色的文青聚集地。
几盏吊灯悬落在原木方桌上方,微黄的灯光映在落地窗前。
蓝茵推开玻璃门,招手道:“我的晚晚!”
晏晚瑜关掉与董宸的对话框,将名片装回挎包内层,起身迎她,“好久不见。”
两人轻轻相拥。
晏晚瑜转学时一声不吭,突然断了联系,唯一有过联系的便是篮茵了。
一杯冰美式,一杯焦糖玛奇朵。时间缓缓流逝,咖啡没下几口。
蓝茵听晏晚瑜讲述完休学的来龙去脉后,怒气直冲眼底,“噌”地拍案而起:“廖婕妤也太欺负人了吧!”
晏晚瑜的家庭是重新组建的,廖婕妤是继父带来的女儿,比她大几个月,也是她名义上的姐姐。然而,这种缺少亲情羁绊的关系孕育不出温暖,比陌生人还淡薄,甚至掺杂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敌意。
世事弄人的是,两人同届上学,又同时考入柒川大学。
柒川大学,作为国内音乐专业领域中排名领先的著名学府,坐落在风景如画的旅游城市,吸引了无数音乐爱好者的向往。晏晚瑜与廖婕妤在艺术方面有相同的造诣,她们双双通过了入学考试,分别考入了柒川大学的小提琴系和舞蹈系。
两个派系都隶属于音乐系,并位于同一校区。她和廖婕妤有过照面,彼此假装互不相识。原以为无视已经足够,但廖氏兄妹对她的敌意似乎远不止于此……
可是,她早已习惯了。
晏晚瑜平静地就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小点声茵茵,别惊到旁人了。”
蓝茵双手掐腰,一副讨债状,“晚晚你说吧,准备怎么向廖氏兄妹反击、复仇?要不报警吧,我一定帮你作证!”
晏晚瑜敛睫,抿了口杯中的咖啡,听到“复仇”这个字眼时,动作缓滞片刻,将杯子缓缓放下。
复仇的话,恩恩怨怨何时能了?她只想让往事从此翻篇。
她看着杯子的倒影,应声:“顺她的意休学,眼不见心不烦也挺好。”
蓝茵不可思议道:“你就咽下这口气了?”
“咽不下,”晏晚瑜握着杯子的力度增大,又松懈下来,“但如果我真的与廖氏兄妹针锋相对,母亲会伤心自责的。”
蓝茵怒气消散三分,眼里带着点心疼,“你别忘了,你这个亲妈现在可是廖氏兄妹的好继母,我看她倒是并不偏袒你这个亲生女儿。”
“她既然成为了另外两个孩子的母亲,就会身不由己。”晏晚瑜幽幽地叹了声。
蓝茵瞥了眼她的神情,打消了劝的念头,“阿姨本来想让我劝你回去接着好好读书的,我看是算了。”
她咽了口咖啡,眼神中带着同情:“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你母亲一与你亲爹离婚你的噩梦就来了,摊上了廖氏这对兄妹,我真心疼你!你曾经也是个小公主啊,一夜之间……”
曾经的晏晚瑜是公主,父母宠爱,家庭圆满。可在父母离婚后,这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家庭破碎,云端陨落。三年间,天翻地覆。
父母离婚后晏晚瑜跟着母亲生活,母亲再婚,她一夜之间多了一个游手好闲的混混在家也无法无天的哥哥廖志尧,和一个视她与她母亲为眼中钉的姐姐廖婕妤。
“罢了。”晏晚瑜扯了扯唇角,不太像笑,但也没那么忧伤。
这三年间的大起大落,让她经历了性格的转变,也看淡了很多事。
她望向窗外,“得饶人处且饶人,退一步海阔天空。”
“其实,阿姨让我找你,还有一件事……”蓝茵神色踌躇:“这段日子廖氏兄妹也不在雁瑜市,要不你回家住吧?阿姨还不知道你在外面过得那么苦。”
说到这,篮茵话锋一转:“你说你啊,非把她打给你的钱全部存起来,自己去过苦日子,何必呢?”
“我想把自己从那个家择干净,包括物质。”晏晚瑜果断地回绝道:“所以我是绝对不会回去的。”
她永远不会回那个家,那段往事如同梦魇一般,纠缠着、撕裂着她,使骄傲的、耀眼的她,变得性格孤僻。
蓝茵回握她冰凉的手,“算了,别想这件事了。”
晏晚瑜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缓慢地点了点头。
蓝茵搅拌着杯中的咖啡,越想越觉得古怪,“他们廖氏兄妹不会是有什么偏执型人格障碍吧?不然到哪都要与你作对,好像跟你前世有仇似的。”
晏晚瑜端起的咖啡停在嘴边,哑然道:“他们父母离婚后,她妈妈变得精神恍惚,走路上一不留神被车撞了,当场死亡。”
她神色一暗,继续道:“廖氏兄妹始终认为我妈妈是第三者,毕竟是我妈妈的出现才让他们父母的感情破裂,她们也因此认为,我妈妈间接害死了她们的妈妈。”
蓝茵听得瞠目结舌,晏晚瑜面色平静,只是觉得咖啡有些苦。
不加糖的原味咖啡,这些年她已经适应并喜欢上了这个味道。苦涩消散后,久久回甘。不知是在品咖啡,还是在品人生。
“这廖志尧真是个人渣,”蓝茵无奈摇头,随口一提:“当年肆爷的威风就是被他给挫败的。”
晏晚瑜恍了个神,垂下眸无声叹息。时至今日再听人提起这个名字,还是会心头一颤。
蓝茵:“他就像短暂活在人们脑海里的一个传说。三年前名震雁瑜市的校霸,一夜之间挫败锐气,毕业后就像人间蒸发一般。”
阳光透过落地窗拓在咖啡桌上一片光晕,秋风卷起几片泛黄的落叶,盘旋了几圈又落地。
晏晚瑜淡声说:“他还在雁市,我见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