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回不去了

1

晓梅恋爱了。她也就见不得阳光了。她已经够黑了，还怕晒，好像是她的皮肤在恋爱。钟城是她的同班同学，看上去像她的弟弟，这让她又得意又伤心。她表情复杂地盯着她的漂亮男友，他的简单内容一下就给她看光了。

钟城喜欢说话，他必须把他所见所想都转换成语言，我们却不愿意当听众。有时候，他自言自语地感叹。秋月说他是“体外思维”。

晓梅经常带着她的“体外思维”在生活区里乱逛。他俩一前一后，假装不认识，站在灯光球场里，他俩又迟疑地接近，好像刚认识。

晓梅碰上熟人，聊天，钟城站在安全线外，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的恋人，好像她是一个超级大明星。好像他俩在偷情。

据晓梅说，他俩在梦里都常常相见。他俩无时无刻不在一起。

远离周主任的视线范围，他俩就像度蜜月的情侣一样恩爱。他俩仿佛承受不了幸福的压力，强制我和他俩一起分担。

我们一起约会。我觉得自己很无聊，晓梅觉得我很重要。她每天晚上都要化妆，就像她的恋爱需要观众一样，她的幸福也需要陪衬。她需要一个瘦弱、苍白的关怀对像。

我老是觉得她的妆和她的脸若离若即，她的裸脸更生动。她在钟城面前霸道，喜怒无常，耀武扬威，钟城始终对她表现出豁达、温柔体贴，言听计从。

她有时候表现得非常满足，非常温柔，对钟城充满了爱情。对生活充满了感激之情。对我充满了同情。她脑子里关于“恋爱”的定义，有一张明确的清单。思念、吵闹、装傻，一样也不能缺，别人有的她要全套。轮到钟城开拓“浪漫”的项目，我怀疑他口袋里的钱在“礼物”一项中山穷水尽了，他果真想出了个极为浪漫又省钱的点子：捉萤火虫。

我们来到郊外的一家军人疗养院里，晓梅对发光的小虫子兴趣不大，她忙着欣赏俊俏的军官，钟城则看女军官和护士。我长久地凝视着江面上的渔火，我们各取所需。这个世界安静下来，我们的心情也安静下来后，小虫子开始缤纷地爬满了天幕。它们其实一直都在那里，只是被我们所忽略。

晓梅和钟城开始捕捉忽闪忽现的小萤光。他俩精力旺盛地在草丛里折腾，晓梅瓶子里的萤光开始像一把断断续续燃烧的火把。晓梅对胜利战果很得意，她要施舍一点给我，她不知道，我感受到了，整个天地间萤火虫的舞蹈，也感受到了，一点点纯粹的幸福。

晓梅说要把萤火虫放在蚊帐里。我说虫子的寿命很短。晓梅就更觉得自己赚了。他俩开始了第二轮捕捉行动，这一次很可疑，他俩离开了我的视线。

缺少了猎人的陷阱，世界安静下来。我觉得很寂寞。我无法与人分享这个美丽动人的世界，我走到江边，我看见了晓梅恋爱清单上的一项内容，接吻。爱情的气味让我失魂落魄。恋爱的文章不是由晓梅一人来执笔，钟城要添上晓梅没有预习的内容。惊慌的喘息四处逃窜，我也落荒而逃。

晓梅胜利大逃亡。她钻进了茂密的柑子林，她拉着我，开始和钟城捉迷藏。他俩心照不宣地用奔跑和追逐发泄着爱情中让人心跳的欲望，我的心跳开始跌入了他俩的心跳频率，我们开始在林子里尖叫，晓梅放开我的手，我们三个人在迷宫般的林子里穿梭。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躲避，还是在寻找，我的脑海中盘桓着闻医生的影子，钟城沉默的潜伏在每棵树的拐角，我的心砰砰在跳，我想离开这片树林，却又被诱惑着，我和一个黑影迎面撞上。钟城用力吻着我。

这是一个男人的吻，蛮横、有力而任性。他知道我是谁，我想推开他，钟城盯着我的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他依然是那么英俊。他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颊，他的嘴唇那么柔软，我喘不过气来了。

这也许将用一生来破译这个秘密。我是不是一个同谋。属于我们的时间停顿了，世界还在运转，我们悄悄分开，朝相反的方向奔跑，我们又严丝合缝地嵌入了世界的转盘。晓梅夸张的尖叫，已构不成炫耀的意义，我和我们的秘密一起沉默，然后沉没。奇妙的是，“我们”中包含着另一个人，当然不是晓梅。

晓梅的爱情观就把所有感觉的东西变成可以拿在手上的东西。钟城于她而言，就像瓶子里的萤火虫。

晓梅在爱情的边缘冒了一次险。钟城的荷尔蒙让她中毒了。晓梅表现得很亢奋，爱情清单的下一项内容开始让她兴奋不安。钟城的魅力在于他快速地收敛。他若无其事地吹着口哨，男人也许就是这种动物。我心情复杂，感觉奇怪。自己的一生，也许和这个叫钟城的男人有点缘分的瓜葛。

我站在一棵树旁。这棵树看得见一江流水，听得见满江的汽笛。我在树上刻下了这个令我刻骨铭心的名字：闻天！

2

夜里，站在天台上。我心潮起伏。

小闻医生，他穿着白衬衫，干干净净地走到我面前。

他深深地注视着我的眼睛，问我：“为什么让他碰你？”

我冷淡地答：“也许我明天就不再醒来。”

他伤感而责怪地望着我：“这是什么理由？”

我盯着他的嘴唇，但他的脸孔已模糊。我找不到一个聚焦点。他是一个虚幻的人。他如此陌生。我却用尽全身的力气来爱他。在这一刻，我幡然醒悟。

钟城的触息，是暖的，钟城的唇是软的，钟城的吻，也许是场灾难。但钟城至少是真实的，钟城让我感到紧张，让我感到害怕，让我感到羞耻，也让我在一瞬间，感到刺激，感到动心，感到被人爱的幸福，钟城唤醒了我等待爱的躯体。

而闻天，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我甚至记不住了他的模样，尽管我每天都在思念着他。可是他的脸，却开始在我的记忆里模糊了。

我的身体走到我的心前，说：“忘记他吧。也许会过得容易一点。你看我，从来没有捕捉到他的任何信息。”

我的心答：“我也已经忘记了他的模样。”

虽然我可以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出他，可现在，他的模样终于被时光消蚀。那些持续不断的记忆碎片，终于没能拼成一个会呼吸的他。

我爱上的，只是他的一个眼神，只因为那年我情窦初开，只因为他青春逼人，只因为我在输血，沉没在灰暗的人生里，而他一个惊惧而怜悯的神情，就像狂涛中的一根稻草，被我抓住了。

也许，他只是我想抓住的那个幻影，他只是我想过的另一种人生。他只是我在17岁即将成人的边缘上，凑巧地站在我的病床和窗外蓝天中间。

他不是张爱玲说的那个——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我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但我却傻了。按张爱玲的描述——

遇见他我便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我的心是欢喜的。并且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

他只是一场空欢喜。

我走下楼，清醒而空虚。住院部走廊尽头的电话铃响了。这层楼已经没有病号了，电话却响个不停。

鬼使神差。我拿起电话。

“我是闻天。您是哪位？”

这一定是上天派他来戏弄我。

我呆了。低低地问：“你找谁？”

“我找彭志翔医生。他今晚应该在住院部值班。”

“他和一群狐朋狗友出去喝酒了。现在还没回来。”

“我才和他喝完酒。”他轻笑一下：“我以为他回到医院了。”

我听见一阵鼾声。彭志翔这家伙已经躲在一间空病房里睡着了。其实我根本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小闻医生在跟我说话！

他解释：“这家伙光顾着喝酒，忘记把照片给我们了。”

我如梦游：“什么照片？”

“我们去水库游泳的照片。”

“哦。”我脑海中浮想翩翩。

他好奇地问：“你是谁？”

“一个病人。”

“你生了什么病？”

“很难治好的病。”

他的声音轻了下来，说：“对不起。”

“没关系。”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再见。”

我把听筒贴着耳朵，越来越紧，舍不得说：“再见。”

迫不及待地推开彭志翔医生的房门。我像一个胆大包天的暴徒，打开灯，他居然躺在地上睡着了。我用脚碰碰他，毫无反应，看样子醉得厉害。我跨过他。直奔目标。

他的包扔在桌上，我打开包，仔细翻找，里面有钥匙，有钱，还有我要找的东西。

我把照片一张张摆放在床上，然后把和小闻有关的照片一张不剩地拿走。

我没忘了给他关灯。

我凝视着小闻医生的照片。这一定是天意。我刚以为自己把他戒了，他就这么摧毁了我的开始愈合的伤口。

细细欣赏他的照片，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节日。

他靠在树边，微笑。他坐在岸边，歪着头笑。他做出跳水的姿势，还在笑。他从水里露出半个身子，冲着镜头，大笑。

他和伙伴们站成一排，他的目光中有点迷离。

那是多么年轻美好的脸庞，多么沉静的眼神，那是多么灿烂的笑容。多么美好的身体。而这一切，正慢慢流逝。

我就要死了，而他还要活很多年。但他这一刻的青春，已开始被将死的我所缅怀。

让我现在就死去吧。毫无遗憾地死去。耳畔是他的声音，眼里是他的身影。我看不到他老去，看不到他病痛。

爱上一个人，没有任何理由，无需任何铺垫，只因为他的一个眼神。我就孤独地踏上爱的不归路。

但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闻天这个人。我的今天会是怎样？我认真地思索这个问题。瞬间，生活失去了色彩。我的内心充满了被遗弃，被轻视，被怜悯的怨恨。

我再也回不去了！

人生残酷如此。爱上他，比得地中海贫血还来得让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