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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线杆、路灯和眼泪

1985年,那时候还不流行过圣诞节。中年人爱去灯光球场里跳交际舞,年轻人则在旱冰场里跳舞,那是他们仅有的交际场所之一,少年人也混入其中。

我站在天台上,仰着脸,看着天上的星星,也许等我死了以后,我的家就可以安在那里。

“兰心,你干嘛喜欢在晚上一个人去瞎逛?你在白天里有很多时间,没有必要去做夜游神,不安全。”周主任从眼镜后面打量着我。

“昨晚我去舞厅跳舞。女士免票。有两个男学生把我送回来了。”

“送到医院?”她的脸色严肃,提高的声调,似挖苦。

“我随便钻进一栋居民楼。等了很久,才偷偷溜走。”我没必要隐瞒她。

事实上,只有一个很丑的男学生送我回家,我当然不能让他知道我住在医院里。我随便找了栋楼,他一直站在楼梯口,看着我在楼梯的花墙中走到顶层。

然后,我站在天台上,仰着脸,看着天上的星星,也许等我死了以后,我的家就可以安在那里。

“男学生?他们自己说的?”

“冶金技校。”我想着另两位干净漂亮的男孩,他们在舞会散场时守在门口,其中一位,温柔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他俩看着我那个傻乎乎的护花使者,不约而同地笑。

这个人的模样真傻,他凑在我耳边大声疾呼,当我是个聋子。他问我的名字,我家的地址,我的学校,为什么我一个人来跳舞。

我根本不在乎周主任的反应。我乐意在她面前扮演一个令她操心的坏孩子。我喜欢她那不赞成的眼神,她的唠叨。我乐意去惹她劳神。这让我想到了妈妈的感觉。病人的逻辑都很怪。

周主任警告我,“迟早会出事。一个女孩子家,别往那里瞎钻。那种舞场,连小林护士这样的骚包都不敢去。你是活得不耐烦啦,你想想,你爸爸容易吗,他……”

我赶紧跑开了。

收发室的齐老头总是把住院部的报纸交到我手上,这是周主任的交代,只有我会惦记着把报纸夹在报夹上,医院里有这个心思的人很少,他们会带着报纸上厕所,去串岗,最后尸骸无存。而周主任在午饭后若没有报纸看,脾气就会很丑。

我躺在床上,逐字逐句地把报上的消息存进大脑。这就是我每天的功课,护士很爱和我聊天,听我报告消息,然后,她们带着这些信息和丈夫、家人交流。她们才是一群真正的懒人。

我问走进病房的苗护士,“苗苗。你相信永恒吗?”

“我相信钱。”她心不在焉地看着体温计,歪着头,乜着我手里的报纸,问有何新闻。

“八十二岁的老头子和七十九岁的老太太——”

“结婚了?”

“离婚了。”

“干嘛呢。分开葬不就行了。”

瞧瞧,医务工作者的冷酷心肠。

“他们是初恋情人。分别了五十年,结婚十年,离婚了。”

苗苗琢磨着我的脸,其实在想着她自己的心事。她在恋爱中。

“所以,没有永恒的东西。”我沮丧着地下结论。

“长久的东西,总归有的。”苗苗打个哈欠。

“举个例子。”

“电线杆子。路灯。”苗苗护士信口胡诌。

“咦?”

“至少比你我活得长吧?”她例行公事后,走到门口,像我挤挤眼,“老艾的处女膜,已经接近永恒了。”

病房里的女人都在笑。大家知道苗苗和艾护士老是合不来,艾护士说苗苗风流。滥交,苗苗草船借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老在我背后拿三十岁的老姑娘寻开心。

我去问周主任,请她举例说明永恒的含义。

“山和水。”周主任脱口而出,马上否定。山越来越秃。水越来越脏。

“电线杆子。很少换吧?”

她难以置信地咂咂嘴,无可奈何地接受。

“我们这个城市很穷。城建改造很慢。”

一个疯狂、伟大而奇特的念头如同美丽的小鸟,进入我的视野,反锁在我的心房中,它拍着翅膀,在那里砰砰响。

我激动地离开,因为无法和他人交流。跑上天台。这个秘密的决心在心中疯狂地膨胀,堵住我的喉咙。

我将为了这个目标而勇敢地活下去。我要快乐地度过每一天,我要过丰富而充实的人生。

泪眼朦胧地举目四望,直插云霄的树影,浓得化不开的炊烟,它们不能做到我们的参照物,它们空虚,单调而淡薄。只有一颗坚定的心,才能创造爱的奇迹。

“周主任。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兰心,你很麻烦。”

“缘分是什么?”

周主任摘下眼镜,微笑地看我一眼,“这个问题对你为时尚早。”

“我,已经五十多岁了。”

“你在说胡话?”

“医生说过,我很可能只活到二十岁。相对正常人的七十,我已年过半百,周主任。”

周主任潮湿地望着我,伤感、责怪,却说不出话。

我笑着流出眼泪,“你告诉我,周主任。我可以再见到闻医生吗?我是打个比方,他和我谈得挺来,他走了,换一个地方实习。他对我说我们可以再遇见。他只是随便说说。你相信吗?”

我用漫不经心把自己完全伪装了。

周主任记性不大好,“谁是闻医生?和病人吵架的那一个楞头青?”

“不是啦。平时住在值班室,每天晚上去厂里洗澡的那一个。”

周主任哦了一声,“闻天医生?哦。我想起来了。给王雨露写信的那一个?怪不着他要换个地方。在我们医院能学到些什么啦。”

听周主任提到这个名字,我就心跳。

她奇怪,“你们谈得来?”

我面不改色地扯谎,点头,说特别投机。

“难怪。那小伙子长得满好的。”周主任忽然笑了,我脸红了。

她说:“你可以去他的医院看他呀。反正你闲得发慌,天天瞎跑。”

“嗨,这有什么意义!我只是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假如我能够活到二十,或者更长一点,在这几年中,我可以在街上,或者在路上碰见他吗?如果我能碰见他,就意味着老天爷给我许诺,放我一码。”

“当然可以。柳州有多大?你完全可以在医院里再碰见他。你敢说他不会再来我们厂?办事,找朋友,也许,他会娶个和我们厂子有关系的女人。”

“如果他真的来了医院,你要偷偷告诉我。我和你打赌,周主任,我要看看我究竟可以活多长。”

她看着我,就像面对不争气的孩子。我的身体在她眼里,像不及格的成绩单。

“我保证,兰心。你可以见到闻医生。你比我都活得长。你绝对不是这个医院里最短命的人。”

“啊呀,当然,做饭的林奶奶,她老得不能再老----”

“呸!兰心。林奶奶可以活到一百岁。”周主任气得用报纸打了我一下。我没想到她俩的感情如此深厚。赶紧溜走。她的责骂追着我的背影。

我在日记上记下:电线杆。路灯。周主任的眼泪。

黄昏。我走到医院门口马路上的第一根电线杆前。我吞吞吐吐地把心里的秘密告诉了它。

它沉默不语。

我靠着它。暮色侵袭,在我的眼前,天地灰蒙蒙一片。化工厂的烟囱冒着白色和黄色的烟雾。偶尔的工人闪过,铁道口铃声大作,接着,厂内的蒸汽小火车轰隆隆驶过。

我爱他。我低声说。我的心情?很辛酸,很惆怅,但慢慢地轻松下来。我会对这个城市的每一根电线杆都说出这个秘密,这样,我就不会孤单了吧。 KObpzMvnLwPcyHV/nL4H3SCsrvxqGSrOqTti+xq3lQ3O9vl83TNXJKQPxmTkVvT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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