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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然未能适应孤独。一颗善良的心，会得到岁月的奖励。奖品是记忆中温暖的一幕。我也许可以在人们的记忆中活得久一些。
“我把妈妈放在了另一个空间。”我对晓梅和秋月说道。要活下去，必须给自己找个乐观的理由。
“幸亏你不是说把她放在另一个世界。”晓梅嘀咕。
我解释，“妈妈在健康人的空间，我在病人的空间。我们不在同一个空间里。我要安心治病。”
秋月好奇地，“我们在同一个空间吗？”
“在。”我答，“我还没有把你们挪开。”
她俩目瞪口呆。
我进一步解释，“我把妈妈放在另一个空间，因为我现在不想给她添麻烦。我不想打扰她。我也可以把自己不喜欢的人放在另一个空间。这样，我的身边就清静了。”
“请你把周主任放在另一个空间。我决不和她在同一个空间。”晓梅立刻说。
秋月也不甘落后，“把技校的老刘挪开。还有妇产科的马脸，还有……”
我打断秋月，“这是我的空间，跟你俩没关系。”
晓梅觉得我说的太荒唐，开溜去组织牌局。
秋月急忙说，“我和晓梅不可能在同一个空间。怪不得她老是找我的岔。因为她不属于美女的空间。对吗，兰心？”
秋月到处去宣扬我的空间理论。满医院的人都在谈论“空间站”。行政科的人绝对不与有宿怨的财务科在“同一个空间”，卢院长和书记不属于同一个“空间”，门卫老齐和他的狗不在同一个“空间”，因为他被咬了一口。我在食堂里，听见一位年轻医生向林奶奶抱怨，“今天的菜和昨天的菜不在同一个空间”，外科的彭医生和老婆最近不在一个空间他好像和艾护士进了另一个空间。
秋月为这个词简直爱上我了。她爸爸听了我的“空间”理论，说我有“禅意”，有“慧根”，前者被秋月解释为“看透红尘”，后者则是“当尼姑的潜力”。
整座医院又开始歪曲“禅意”，糟蹋“慧根”。大家议论某人很有“禅意”，表示这人老奸巨猾，“慧根”则成了男人间的“俚语”，谁的“慧根”大，谁是小“慧根”，我们听多了，也听出了端倪。
周主任听不大明白，她不明白为什么艾护士没有“慧根”，而药房的小刘有一对大“慧根”，假如把“慧根”理解为乳房，为什么电工班的男小梁又被取笑为大“慧根”呢莫非？
好事者给她解开谜底后，周主任大骂医院里都是一群穷极无聊的家伙，只要她听到某人言谈中有上述三个词，就要没好气地数落一番，大家一致请我把周主任单独放在一个“空间”里。
他们围在我的餐桌边，热切地等待我施展法术。你如何能想象得到他们是一群医务工作者，他们是多么渴望找一些乐子啊。
妈妈的嘱咐像是一剂药方，写在处方单上，压在我的床头柜上。她像天气预报员，提醒我注意昼夜的温差，她像班主任，罗列出青春期注意事项。她像编外医生，对我的治疗进程了如指掌。她通过一根电话线，把她的叮咛传给任何一个人，医生，护士，甚至病友而他们都毫无例外地记录在处方单上，悄悄压在我的床头柜上。我老是在电话旁边转悠，却始终没有接到妈妈的电话。
“你永远也接不到妈妈的电话，”晓梅像个私家侦探，“因为这些电话根本就不存在。这是大家虚构的。你收到的衣服，礼物都是内科的医生、护士们凑钱买的。哦，这个毛毛熊，是秋月单独买给你的。你妈妈根本没有给你寄过一次钱。兰心，这个世界是现实的。你已经是医院里的非正式员工了。你的工作领域已经划定。从住院部一号楼一直到电工房，都在你的清洁范围内。你的工资，不高，也不算低。我妈妈还想把我也弄进食堂。以后每天我切菜的时候就可以从窗口看见扫地的你。多么悲惨呀，兰心。我们的生活！兰心，你为什么哭了，啊，妈妈，你站在那里，有多久了？”
整个医院都听得见周主任的怒吼声。她手里拿着一张处方条，很可能是她最新炮制的一份谎言，在晓梅夺门而出之后，她颓然地坐在我床上。
“伍晓梅，她还和你说了些什么？”
“你们，还瞒着我什么？”
我们面面相觑。
“你，相信她的话？”
我回报她一句话：“就算你把所有的钟都调慢了，天仍然会亮。”
“你的妈妈，爸爸，他们爱你的方式，也许，你还理解不了。”周主任结巴了。
晓梅跑得无影无踪，连骂声都追赶不上了。缺少了怒火的支撑，周主任硬着头皮，杵在我的面前。而我希望她尽快消失。
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周主任在和我谈论“猪草”，她用了很多粉饰的词语，1、乡村。2、一种花。3、（和我一样）生命周期很短。4、很实用。5、单株并不起眼，组合成一片，远远望过去，像一块块粉红色的彩霞。6、谜底就是俗称的苕子花。
周主任劝诱我，“如果把自己短暂的一生留在很多人的记忆里，苕子花就变成了彩云。”
我不感兴趣，“猪不认得什么彩云。”
“什么？”
“大家都叫它‘猪苕子’。我不想做猪饲料，我也不想做彩云。彩云不是实际的东西。”
“什么是实际的东西？”
“妈妈，命运。”我凝视着周主任悲伤的脸庞。
“你恐怕还没有资格谈论命运。连我都没有资格。你只是生病了，妈妈暂时不在身旁。”
“如果病治不好。妈妈永远不会回来——”
周主任落荒而逃。晓梅事后告诉我，周主任冲进食堂，没打她，也没骂她，她还没来得及行动（打她，骂她），一阵悲怆袭击了她，平生第一次，她在女儿面前，落泪了。
晓梅也落荒而逃。
周主任准备了充足的粮草。第二天来和我打持久战。
“我昨天说过，兰心，如果你把自己短暂的一生留在很多人的记忆里，苕子花就变成了彩云。”
“说过。”
“我用你来比喻苕子花，你把我们大家看成什么？”
见我沉默不语，她提示，“我提醒一下。是谁说的，猪不认得什么彩云？”
我默不作声。
“你把我们大家看成是猪。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你认为我们不配欣赏你。你是阳春白雪，而我们是下里巴人。”
我知道她在偷换概念，思索着如何反驳她。
“如果你明天死了，你这一辈子，除了给我们添麻烦，除了让我们同情你，还给我们留下什么记忆？你带给我们笑声了吗？你能让我们跟其他生病的小朋友说，‘有个姐姐，她也生了病，她很坚强，她是你们的榜样。’你做得到吗？”
她常常从镜片后瞄着我，一边剪报，一边盘问我最近的行踪。“人生需要设计。”她语重心长，看得出来，她很想设计我的人生，就像她手里的报纸一样任她剪裁。
周主任突发奇想，想知道她这一把年纪，究竟有几个熟人和朋友。而熟人和朋友又是如何评价她。这个念头缠绕着她，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说日本人经常请私家侦探调查自己。我很乐意去帮助她实施这个计划。因为我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买她的账。
我们先是列出周主任的调查对像名单。她在本地呆了将近二十年，朋友却少得可怜。有些人她已经不能确定是离开了这个城市，还是死了。当然，这都是些病号朋友。
亲戚加上朋友，不算现在的同事，四十二位，这是她全部的无形资产，这里面还包括她儿子未来的亲家几口。帮助周主任在回忆中寻找她的朋友，发现很多面孔都是在周主任结婚前，生孩子前来往密切，然后，慢慢地疏远。
“如果一个人安于现状，就会把自己封闭起来。”这是周主任的结论，“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堵墙，把我们认为重要的东西围起来，家庭，孩子，安逸的工作，久而久之，我们的生活圈越来越窄。”
“我没有重要的东西。我几乎没有家了。”
“那么，你就推翻这堵墙，走出去，去看外面更多的风景。你只能这么做，并且，要从中找到更珍贵的东西。”
“比家还珍贵？”
“比家还珍贵。”周主任坚信。
我犹豫了。这似乎是她设计的圈套，我想起了秋月，想起了和韩龙的告别，那个坐在暮色中惆怅的男孩子，想到了闻医生医生，一种美好的情愫悄然滋生。
“你可以去调查我了。”周主任大义凛然地在名单上划出几个名字。为了便于我的调查，她提供的都是同事的名单。她请我“旁敲侧击”，看得出来，她也忐忑不安。
调查名单包括院长、医生、护士和后勤人员。我当然没有蠢到真的去“旁敲侧击”，别人还以为我在挑拨是非呢。
我开诚布公地告诉调查对像：周主任想派我这个私人侦探给她来个民意调查。大家对她有什么意见尽管提来，我给大家匿名发表。当周主任从貌似秘密的渠道得知她的“真实”面目，也许会晕倒。
调查对像都很兴奋。他们绞尽脑汁，得出的结论让我相当吃惊。沉淀在记忆中的，都是她的好。和她曾经的仗义执言比起来，她的坏脾气是可以原谅的。她曾经为了抢救一个病人两天两夜没有回过家。她为了帮助食堂的老王落实家属的户口问题，和厂长大吵一架，说起这个，老王至今感激涕零。更多的，都是点滴小事，她帮某位护士说话，让她拿到了当年度的全额奖金，她托人找同学帮忙，让某医生的孩子如愿进入了重点中学。
把调查结果如实汇报，我已饱含对她的敬意。周主任开始似信非信，然后像孩子一样雀跃。这一幕深深铭刻在我的脑海中。我懂了。她处心积虑想要告诉我的道理，其实很简单。一颗善良的心，会得到岁月的奖励。奖品是记忆中温暖的一幕。
我也许可以在人们的记忆中活得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