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我准备潜逃!逃出医院,在那个黑夜里背着一床被子,开始了寻找爱的旅途。
周主任不知何时,多了句口头禅,“看看人家秋月。”在她的口中,“人家秋月”成了教育年轻的人正面教材,她,外貌漂亮,却从不恃宠而骄,她,活泼开朗,她,知错必改,她,勇于承担责任。
秋月颦眉,苦苦思索,不知周主任打的是什么算盘。她对我和晓梅说,她要“静观其变”。
胸无城府的她又没有智囊团的参谋,如何斗得过老辣的周主任?很快秋月就被去除了武装。周主任人前人后地赞扬她,秋月有点不知所措,她开始对周主任言听计从,两人经常会心地对视,吃饭的时候,她也要和周主任讨论病人的排泄情况,别人宁愿站着就餐,也不愿和她俩同桌。
男医生都议论说,恋爱的男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让秋月青春了几个月,周主任一出马,就把秋月成功地变老了。她说起话来,要开始清嗓子了。她和几位年轻医生组成了攻关小组,她变成了一位好医生。
在全院医护人员召开的总结大会上,秋月被屡次提名表扬。
周主任也被点名表扬。这位老共产党员,响应院领导的号召,和其他党员干部一样,每人主动结交了一个“刺头”朋友,在与后进职工结成帮教对子的过程中,开动脑筋,因材施教,院长说得兴起,扔开讲稿,即兴发挥,说漏了嘴,称赞周主任把一个远近闻名的游手好闲的花瓶美女打造成为业务骨干。
现场里,秋月和周主任亲热地坐在一起,秋月这才知道自己成了周主任的政绩工程,因为她从来不承认自己曾“游手好闲”过。所以她抓住周主任的手臂,狠狠地揪了她一把。周主任很尴尬,又吃不住痛,叫了出来。
在大家的哄堂大笑中,院长面子上挂不住,说:“我又没提到你的名字。你没必要对号入座。”
会场上笑声一片。
秋月不动声色,加重手劲,周主任又气又急又痛,大骂院长。
“都是你画蛇添足,害了我。”
院长只好制止秋月,说:“秋月你在对周主任干什么?”
周主任终于顾不得面子,站起来,甩开秋月的手。痛得直吸气。
周主任气愤地指责院领导,说:“你不该把党组织的‘秘密’轻率地透露出来,功亏一篑啊。秋月就像一个刚从海里打捞出来失足者,你没等她站稳,她又‘扑通’一声掉进水里了。”
大家笑翻了。
院长察言观色,说:“秋月不是失足者。她变好了,就不会再变坏了。”
周主任气急之下,指责院长的话很经典,“你偷吃鸭子,你还没把烧鸭咽下肚,就开始打饱嗝了。你给人发现了。你把鸭子全吐了出来。这鸭子还能吃吗?”
院长窘迫地说:“秋月不是鸭子。”
周主任紧追不舍,问:“我是打个比方。你说,秋月是什么?”
秋月望着院长。大家都饶有趣味地等着他的下文。
院长只好说:“秋月你是我们医院的重点培养对象。你不要伤害周主任。周主任你就受点委屈吧。我提名。今年的劳模是是你了。大家赶紧鼓掌散会吧。”
两人从此会后视同路人。她们都跑到我这里来发泄。
周主任展示她被揪得淤青的手臂,让我看看,秋月的下手有多重。她有多么不知好歹。
晓梅摇身一变,变成一位孝顺女,对秋月冷眼相看。也不帮秋月留饭了。也不拉她来打牌了。她在我房中闲聊,只要秋月一来,她就板脸离开。
“你得了吧。晓梅。”她的举动让我夹在中间很尴尬,我说:“你真那么心疼你妈妈?我觉得你高兴还来不及吧?”
她嘴里说出的理由让我大吃一惊:“我生气,不是因为秋月把她的手臂捏青了。而是我终于发现。在她心目中,我居然排在你和秋月后面。她除了监视我和批评我,从来没有鼓励过我。我是为这个才生气的。”
我把晓梅的话说给那两人听,她俩很惭愧,立刻就在我房内,表示要重归于好。
周主任和秋月想安抚晓梅,晓梅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告诉我们,这只是她的计策而已。她的目的就是希望两人尽快结束冷战。否则我们夹在中间很为难。
“你真的不是怪我忽略了你?”周主任仍然有些内疚。
“不。”晓梅斩钉截铁地说:“我很高兴。兰心能分散你的注意力。如果你把精力都花在我的身上,周主任,我一定会痛不欲生的。请相信我。”
我们面面相觑。晓梅说的不像是假话。她伸个懒腰,“我真的不是你捡来的吗?周主任?”
周主任把自己手臂上的淤青复制了一份在她女儿身上。
她们是我的家人。
爸爸出了工伤事故。他的腿上打了一层厚厚的石膏。他被医院藏起来了。消息灵通人士都在打探他的消息。因为年初,许多厂长代表自己的厂子向市领导立下军令状,只要有一起生产事故,职工们年底的安全奖金就泡汤了。
医院对爸爸的腿很重视。他需要卧床三个月,还不能保证走路平衡。治不好他的腿,至少可以堵住他的嘴。
爸爸悄悄地告诉我,他和厂领导做了个交易,他同意私了,帮助厂里隐瞒这起工伤事故,厂子可以如期向职工发放年度安全奖金。大家早就等得望眼欲穿了。
爸爸在拆线的时候才告诉我他给厂子开出的条件是什么。
“你可以安心地住在医院里,一辈子。”他如释重负地告诉我。这块重担终于从他的肩上卸了下来。
“一辈子?爸爸,我要在这里住一辈子?”
“女儿,你要记住,你这一辈子是你爸爸用这条腿换来的。”他看着他的这条腿,比这条腿更凄凉的,是他的女儿。
“孩子,我们的家没了。我把房子卖掉啦。”他接着说,“医院会负担你的全部治疗费,生活费得咱们自己去挣。”
“没有了家,我们住哪里?”
“我会搬到厂后面的平房里去住。我和刘阿姨已经登记了。医院答应给你一间宿舍。”
“爸爸,不要扔下我。”我感觉一阵恐惧,“带我回去吧。”
“你刘阿姨有个很野的小子。我们很担心他。你一个姑娘家,不能和他混在一起。你要自己照顾自己。院长已经答应给你一份工作。做一些清洁工作,工作很轻松——”
爸爸慢慢地试着挪动,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汇集成一个可怕的念头,我希望他摔在地上,我希望他的腿留下严重的后遗症。我希望照顾他,我希望可以和他相依为命。
他慢慢地走到门口。先是一瘸一拐,然后,像走钢丝一样,保持平衡。他把我一个人丢在房里,去接受医生和护士的祝贺。
他在护士的簇拥下走进来。
“爸爸,卖房子的钱有我的一半吧。”我凄惨地笑了。
他没料到我会这样问他,冲我使眼色,向我摇头。
我像梦游人一样喃喃自语,“把钱给我,给我吧,爸爸。”
我像喝醉了酒,浑身散发着孤独的气味。
我一直盯着爸爸的眼睛,他瞪着绝望的眼睛,抓着自己的头发,“报应啊。”
“爸爸。我不要钱了。我自己去挣。爸爸,你不要这样。小心你的腿。”我一下清醒了。
我把他吓坏了。
他用充满恐惧的目光盯着我。
“我把钱给你存着。谁也不要说。啊?!”
我走到窗口,我看见亘古不变的几缕黄烟,然而,我听见了厂区火车驶过的声音。咔嚓咔嚓!我凝神感受这美妙的音律,我幻想着自己穿梭在车厢里,向有爱有温暖的地方奔驰。
我跑下楼梯,穿过那条长长的走廊,阳光从花墙中漏进,大地洋溢着温暖的情愫。我告别了爬满葡萄藤的小屋子,花园里的小水池。里面有我最喜欢的一条小金鱼。我的心里不再有悲伤,盘旋在脑海中的,都是一些美好的记忆。
我沿着厂区的铁轨,不知疲倦地走下去,我好像走过了我的一生。我走过都市里的乡村,走过高耸入云的脚手架,我看见河流上空飞翔的鸟儿,它们盘旋着,号叫着,我把这一幕幕刻在我的脑海中。我和我看到的一切告别。
我多想走到小闻医生的身边,向他倾诉我的委屈。
我多想伏在妈妈的膝上,跟她说说小闻医生的事。有妈妈的女孩是多么幸福啊。
我又很害怕,我害怕他的形象在我脑海中模糊的时候,我仍然没能赶回妈妈的身边。
我想妈妈。妈妈,你想我吗?
我走上住院部的天台。整个苍穹的星光,笼罩着我。而我,仍然那么孤独。他离我比星星还远呐。
我要找妈妈。有妈的女孩是多么幸福啊。
但我心里是多么舍不得他啊。他那清澈的眼神,嘴角若有若无的微笑,永远留存在我的记忆中了么?我妈妈如果不让我回来了,我们就要在两个地方各自地老去了。这是多么让人伤感的事啊。一想到这个,我几乎动摇了要离开的决心。
我永远记得那一幕。当我思念他的时候,他终于出现了。他穿着干干净净的衬衫,清清爽爽地站在天台的门口。
我泣不成声。他拉着我的手。
“如果有你在身边。我会好好治病,不给妈妈添麻烦。”
他凝视着我的面孔,他深沉地望着我,说:“你还是个孩子。在妈妈身边长大吧。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们还都年轻,我等着你。”
在以后的若干年,我常常想起自己臆想中的这个场面,就会想到这几句话: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一个人的地老天荒,就从这一天拉开了帷幕。在我心里的那个舞台,我身兼编剧和导演的女主角,孤独地念着属于两个人的台词。
我正在打包行李的时候,周主任就给我送路费来了。我带着周主任给的盘缠跑路了。
晓梅坐在我的床上,左等右等,也没见我露面。周主任无意中发现,我已经清空了床头柜,她思索了很久,告诉女儿,兰心把托她转交给晓梅的单车款鲸吞了。
晓梅问她为何如此肯定。据说,周主任落泪了,她指着空荡荡的床铺,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原来,兰心把自己心爱的被子也打包扛走了。
周主任先是找到我父亲,然后通知了院领导。周主任说,兰心手里有了钱,就像小鸟插上了翅膀。院长纠正说,兰心像加满了油的汽车,逃到弹尽粮绝了,就地自首,或,他用手卡卡脖子,露出沉重的表情。周主任听得心惊肉跳,她说扛着被子离家出走的人不会产生自杀的念头。她一定是去找妈妈去了。我父亲捶着他那条尚在休养中的伤腿,发出沉重的连绵不绝的叹息。
晓梅对秋月说,兰心私吞了她买单车的钱,坐火车潜逃了。她俩饭也顾不上吃,赶到火车站。她俩一人举着一个写着“兰心”的牌子,高声吆喝着跑进人群,好像在撒网捕鱼。
当医生护士和保卫科的同志们包抄火车站、汽车站的时候,我正在学校附近的菜地里,和韩龙告别。
我们的告别仪式进行了很久,池塘里的蛙鸣此起彼伏,路灯亮了,飞蛾在空中乱撞,蝙蝠在悄无声息地滑行。
我们庄严地谈论着人生和爱情。我们的结论有悲观的一面,我们都认为人生是残酷的。我们的结论也有乐观的一面,我们都相信爱情是美好的。我们都得意地暗示自己品尝到了爱情的滋味。我们对这个结论很满意。但韩龙帮助我把被子挎上肩的时候,一阵悲怆逼上了他的心头。我以为已经成功地把他说服,谁知道他再次低声请求我回到医院。唯一的同盟瓦解了,我充满了孤军奋战的勇气和愤怒。我生气地骂他懦弱,娘娘腔,没出息。
韩龙摇摇头,他的眼光没有投向我,他很沮丧,他很疑惑。他毕竟才十七岁。
“你不能保证,你妈妈不会嫌弃你。”韩龙悲伤地望着我,“你生病了,她都不来看你。”
“我不想死在医院里。”
“留下来吧。兰心。我们舍不得你走。”
“你们工作了,结婚了,就顾不上我了。”
“那个时候,你再走啊。”
我说不过他。走为上计。
“我舍不得你,兰心。我舍不得你去吃苦。”
“我一直都在吃苦。我每天晚上都在哭。”
“你爸爸,你的新爸爸,他会喜欢你吗?”韩龙扔出了他的杀手锏。我决心,不回头,一直往前走。韩龙跟着我,喋喋不休。他真像个女人。他一会威胁说我会被坏人拐骗,一会又说我应该提前通知我的妈妈。她可能还没有腾出地方给我住呢。
我走了很久,终于,感觉耳边清静了。但我感觉得了他的目光,我感觉得了他开始温柔了的视线,我数着一二三四,我数到七十的时候,回头了。因为,我感觉再也见不到他了。我最后看了我的伙伴一眼,我看见他坐在地上,他用手托着腮帮子,他一直注视着我离去的方向。我们在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面容。
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呀。他一定在心里对我这么嘱咐。我感觉得到,别人听不见。
我跑了,周主任找到韩龙家里。她依稀记得我曾说过,假如我离开这里,韩龙将是我唯一会道别的人。
韩龙不作声。他的思想在剧烈斗争。妈妈吓唬她,爸爸恐吓他,周主任威胁他,他都默不作声。他们列举出兰心面临的种种危险,被拐卖,被杀害,被欺负,迷路,被偷,被抢被,周主任终于艰难地告诉这个十七岁的男孩子,“被强奸。”
几个大人沉重而肃穆地望着他,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压力。好像他就是罪魁祸首一般。
“没有人会去强奸她,她还是个小孩子呢。”但他的低气很不足。他还是把我给出卖了。
他表情沉重地把我给出卖了。
秋月和晓梅都渡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她俩把我称为“逃跑的蜗牛”。她俩在火车站一直守候着,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她俩睡在一个床上,因为担心和疲倦,她俩已经没有心思互相找茬了。
韩龙告诉我,第二天一大清早,他走到楼底下的时候,看见小学生去上学,大人去上班,老人去锻炼,就心酸地想起了我,想起那个背着一床被子的女孩子,在黑暗中开始了寻找爱的旅途,他的眼圈瞬间红了。所有视线可及的范围内,都染成了红色。
最后一班开往火车站的公共汽车,在每一站,总是被乘客追赶。最后一班开往火车站的汽车司机,心肠都很柔软。恋爱中的情侣最为多见,他们在车窗挥手告别。我孤零零地坐到了终点。
在车站。我还没来得及走进售票厅,就看见了一个男孩。他一直在盯着我看。一只手捂住了他的脸,他的目光从手缝间漏出来,一转眼,他就神秘地消失了。他被人带走了。他像行李一样,被人夹在腋下,他的鞋掉了,一只,两只,他手里的油饼也掉在地上,半个。
我放下行李,捡起鞋子去追赶他们,他们开始加快脚步。越来越多的人善意地提醒他们,这使他们跑得更快。但,他们的步子乱了。有人试图去拦住他们,他们停下,放下孩子,一眨眼就无影无踪。
这个四岁的小男孩,始终不开口说话。他只是紧紧攥着我的衣角,他的牙关咬得很紧,我的行李被人拿走了。我茫然失措地站在那里,感觉着一只小手的全部力量。那是唯一可以阻止我掉泪的原因。这个小男孩,他知道,我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对像。
派出所的叔叔对他束手无策,他们都叫他“小哑巴”。我们无法使他开口说话。他受惊了。他不肯吃东西,他不肯去注视任何人的脸,除了我。他简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只好抱着他坐在长椅上,我几乎都睡着了。我睁开眼,发现他越来越清醒。朦胧中,我听见大家在议论,一个私自离家出走的女孩子来到了火车站,她的特点是背着一床被子大家要密切留意发往南京方向的列车。我一下惊得清醒过来。小孩子静静地望着我,他似乎洞悉了我的内心秘密。
“我要回家。”细若游丝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一位女警察高兴地通知大家,“小哑巴说话了。”
小孩子伏在我的肩膀上,说,“回家。”
“回家,回家,家在哪里?告诉姐姐。”
他每说一句,我就大声地重复一句。警察开始核实情况。
我坐在警车里,把小男孩送回家,折腾完这一切后,警察要把我送回家。我请他们把我载到售票厅。因为过度疲劳,我失去了警惕,随口说我要去南京。他们一下子醒悟过来了。原来我也是登记在案的“通缉犯”。
就这样,我被押送到周主任的面前。警察建议用警车直接把我们送回医院。周主任婉言谢绝了。
她的理由是:“这样一来,影响多不好。小姑娘以后还要嫁人呢。”
警察捉住我的两只手,轻笑,“我们可以提供手拷,防止她逃跑。”
他非常温柔地看了我一眼,眼里有狡黠,嘲笑和心疼。他的手掌很温暖。
周主任攥住我胳膊的时候,我哭了,说:“我丢了那床被子。”
“你赚了。你捡回一个小男孩。”
我带着报复的快意,“我花光了你的钱。”
“那是给晓梅买单车的钱。”
“单车没有了。”
“那就让她坐公共汽车吧。”周主任盯着我的脸,“好了,我们回家去吧。嗯?”她不再是那个严厉的医生了,她温柔得让我麻痹了。不行,我得保持清醒。
“我想去南京。我要去找我妈妈。”
“孩子,别傻了。”她把我推进出租车。她终于吁了口气。她取下眼镜拭擦,裸露的双眼暗淡无神。她开始唠叨,她说我做了一件好事,从人贩子手里抢回一个孩子,挽救了一个家庭,她好像在对她手里的眼镜说话,她说我是个好孩子。她说她要给我缝被子。她问我喜欢哪种花色。
我冷冷地旁观着她。我不能被麻痹!我的绝望让我失去了理智。我大声嘶喊,大声咒骂,我有恃无恐。
司机回头喝止我,我劈头盖脸地连他一起开骂。我像个疯子一样,一种恐惧,被怒火遮掩,我像只受伤的小老鼠,上蹿下跳,我感到一点快意,然后蔓延着一丝恐慌,我的语速越来越快,司机越来越愤怒,周主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一种珍贵的呵护,正被我打碎我歇斯底里了。司机停车,他要堵我的嘴,我安静下来了。我后悔了。
周主任,她不动声色。她一定看不起我。我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她紧抿着嘴,抱着我的肩头,我让她在一个陌生的司机面前丢尽了脸。
然后,我就睡着了。
朦胧中,我听见司机感叹,“她从哪学的这么多粗话?”
“跟你们这些男人呗。”
“大姐,这么说真过分。”
秋月目不转睛地瞅着我。“她醒了。”她居然当着我的面,向门口叫嚷,好像我是第三人称一样。
很多人涌进我的病房。他们问我是怎么鉴别人贩子的,人贩有没有带着刀?听司机说我是个粗口大王,这是真的吗?小男孩的家人给我多少酬谢?记者采访过我了吗?
秋月俨然就是我的经理人。她挑拣出自己感兴趣的问题,用她自己的话翻译过来,请我回答。她真的很好奇。她这一辈子都没有在家人的眼皮底下开溜过。她悄悄问我,“周主任是怎么逮住你的?”
周主任知道我不会再跑了。她终于下决心,告诉我,我妈妈刚生了个弟弟。她是个高龄产妇,她吃了很多苦。
透过泪光,我看见了妈妈。她一脸倦容地靠在床上。她都没享过什么福。她一直都是忙忙碌碌,她笑起来是多么美啊。她幽默地凝视着我,“兰心。和妈妈去南京吧。就咱们母女俩一起过。”她的眼里有一点危险的预兆。倦怠和茫然,使她变得孤独。她吃饭很慢,等我们吃完了,她还在咀嚼,她开始进入另一种空间,回忆,也许是幻觉,把她变得迟钝了。
周主任的声音像是在催眠,“等你把病治好了。我把你带到南京。如果你不想回来,我就把你放在那里。让你和妈妈住在一起,上大学,工作,结婚,等我老了,你回来看看我。”
她还说:“治疗你的病,要花很多钱。因为你是职工子弟,所以,厂里负责你的医疗费。去了南京,谁给你付医疗费呢?你在夜里一个人乱跑的时候,你的妈妈一定睡不好觉。孩子跌倒了,妈妈的心就会疼。不管他们相隔多远。妈妈和孩子之间有心灵感应。”
我闭上眼睛。我看见了那床被子,它在黑暗中漂浮着,离我越来越远。
奇妙地,周主任说,“明天,我带你去选一床被面。”
“妈妈?”我在梦游里低唤。周主任攥住我的手,她的手很凉,很粗糙。我不想睁开眼睛,我摸索着爬上床,被子消失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把我暗算了。
我哭了,我在两个空间的边缘上,哭了。
当周主任试图对我解释什么是中间型β地中海贫血,她很内疚,好像这种病是她发明的。
“这是一种遗传病。这种病例的临床表现与重型β地中海贫血有些相像,从理论上说,患者有可能生存至成年,生长发育仍在正常范围内。你的情况不多见,我们已经安排专家会诊——”
“不是说,两三个月就可以治好吗?我已经住了两年。”
“最少还要治半年。”
“我想跟妈妈在一起。我可以去南京治病。”
“你听着。第一,我们这里是地中海疾病的高发区。所以,本地有治疗这类疾病的经验。第二,你是职工子弟,在我们医院治疗,你的医疗费可以报销一半。你明白了吗?”
我抱着一线希望,“半年以后,我就可以上学了?”
周主任卖关子,“如果像现在这个情况,你情绪激动,不安心治疗,肯定不可以。”
“治不好会怎么样?”
她吞吞吐吐地说:“这个……治不好,就再治半年。好了,回病房去吧。”
我仍然耿耿于怀,“万一,一辈子住在医院呢?”
“我推选你当院长。你要答应给我加工资喔。”
“周主任,我是个负担。没有人会喜欢一个负担。”
“你不是。”
“我让爸爸过得很不好。”
“他过得不错,他还准备再找个老婆呢。”周主任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嗯,我也是听林奶奶他们说的。他和编织袋厂的一个临时工好上了。那女人带着一个男孩,据说很野。林奶奶对你爸爸说了,如果他俩真的结了婚,一定要把厂里面的房子留给你。你放心,我们给你作主。我们就是你的娘家人呀。”
我没能出院。我留在医院做临时工,就像爸爸打的如意算盘一样。我这个包袱终于甩给医院了。我开始领工资,扣除了治疗费,剩下的就是我的生活费。
像我这样的病例,很少有人活过二十岁。因此,每一天,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活着的时候,有点庆幸,有点伤感。庆幸的是,自己还有一天可以思念他。伤感的是,就剩一天,来思念他了。
想到我们仍然在一个城市里,心里又辛酸又欣慰。
我坐在天台门槛,悄悄地落泪。在我的幻觉中,他又来到了我的身边。他想拉开我的胳膊,但我不肯让他看见我红肿的眼。于是他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哄着我。逗我笑。
我握住他的手。我笑了。当我笑的时候,他却消失了。天台上空无一人,只有寂寥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