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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狐朋狗友

那时候,我有三个狐朋狗友,两个姐妹合不扰也分不开,韩龙不知在打谁的主意。韩龙花五分钟写了一份检讨,花五十分钟写了一封求爱信。他用五秒钟装进信封,五个小时之后,学校和医院都开始沸腾了……

周主任是我的主任医生,晓梅是周主任的女儿。

周主任自己常说,我家里有个粗胚。20岁的伍晓梅在职高读的是烹调专业,一想起自己将来要当个厨娘,她就十分泄气。她没地方撒气,她那两个皮肤白皙的哥哥都考上了外地的大学,黝黑的晓梅自从进了学校,就再也不进家里的厨房了。周主任说自己从来没有吃过女儿煮的“专业菜”,她说晓梅在报复她,因为晓梅想读的是“导游专业”,周主任没答应,她现在还在庆幸自己的坚持。

周主任说,我家晓梅是个吉普赛人。从很小的时候,她就开始丢失自己。她在一切可能走失的地方销声匿迹,商场、广场、菜市、车站,她也在一切匪夷所思的地方踪影全无,床上、船上、饭桌前。这样的人,怎能放虎归山?想当导游?笑话!

周主任说,兴亏我家晓梅是个丑小丫,卖不了钱。所以没人拐卖她。她现在不敢这样说了,晓梅会和她吵架。晓梅正在艰苦地运用心理战术,使自己获得美貌的“自信”。

周主任也不再说“我家”晓梅了,因为晓梅已经开始怀疑她的血缘问题。周主任老是把她盯得紧紧的,好像这个女儿不是她生的,而是她偷来的一样。

晓梅经常对我讲述一则“厨娘传奇”。大约是宋代吧,有一种很厉害的高级料理师(晓梅的话),她们专门承接大户人家的宴席。接单后,她就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拿出一整套精致的银制工具,先签合同:她要求一道菜的原料是一百只鸭子,一道菜需要上吨重的某种蔬菜,鸭子只取一点儿鸭舌,蔬菜只取一点儿嫩芽,就像采茶叶一样。端上两盘菜后,站在被废弃的蔬菜和鸭子的尸体前,她报出了一个天文数字的劳务费,令后世的同行传为佳话。

晓梅很想在家里效仿一番,问题是如果她依葫芦画瓢,周主任就会立刻把她变成一只没毛的鸭子。

晓梅一旦开始实习生活,周主任就把自己的女儿禁锢了,放在了自己的眼皮底下。晓梅痛苦地说,周主任是天底下最独裁的母亲,如果她看不见自己的女儿,她至少要确信,女儿在何时何地与何人做何事有何想法,缺一不可。这不是爱,晓梅简直要声泪俱下了,这是周主任在满足自己变态的统治欲望。

晓梅来医院食堂实习,打短工,用最短的时间威慑了林奶奶,她的武器是专业的刀工和技巧,林奶奶从此对她言听计从。食堂的老人家都说晓梅的手艺了得,我们都不得而知。事实上,她每天只按医院领导的口味,酝酿几样小菜。这几样小菜只在领导站在窗口时才悄然出现,然后神秘消失,这使很多人都感觉不到晓梅的存在。但林奶奶感觉到了,她开口申请添置的设备都一一兑现,叫她怎能不爱晓梅?

秋月和晓梅截然相反。她是全家人的乖囡,她和母亲总是挽着手臂,亲热得像两姊妹。她恐怕从来没有走失的经历。她老是把自己的家人挂在嘴边,我妈我爸我哥我奶奶我嫂子她漂亮得不像医生,像护士。她活泼、妩媚、随和、娇憨,她是医院才出炉的新鲜花瓶。

晓梅在医院里没有朋友,所以我和秋月就得乖乖地在开饭时间向她报到。当然,她给我们的回报是满满的一饭盆的好菜。我们还得尽义务,就是陪她在中午打牌。她爱煞打千分了,每一局,她都花费大量的脑汁,并指责我们思考问题的短视性,出牌的犹豫性,指责我们在出牌的空隙抓紧时间聊天的不专注性。在她忍无可忍的时候,一群找乐子消磨时间的电工和实习生解救了我们。

自从我们退出了常务牌局会,我们就无权与晓梅同桌吃饭。踏着下班铃声走进食堂,晓梅端坐在风扇下,她已帮我们装好饭菜,但我们的碗筷远离她的桌子。她只跟牌友吃饭她只喜欢和男人打交道。她喜欢跷起脚,喜欢说三字经的口头禅,我猜想,要不是周主任老拿眼睛瞟她,她早就把烟塞进嘴里了。

他们在热火朝天地举行扑克大战,惋惜、惊叹、怒骂,情绪饱满而奔放。他们成了食堂一景,这时候,晓梅看我们的眼光是毫无表情的,她简直对我们视而不见。

但我俩又是她的常务朋友,在她洗手作羹汤之前,她都要到我的房间里伸个懒腰,告诉我周主任昨天如何迫害她,逼她洗碗,或拿出哥哥的信,如何语重心长地教导她。只要周主任听见她的声音,走进我的房间,晓梅就要把头埋在枕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妈妈,走了。妈妈,走了。”而我在心里叫着,“妈妈啊,回来吧;妈妈啊,回来吧。”人和人的命运相差多大呀。

晓梅认为秋月头脑简单,空有一副迷惑男人的外表。秋月私下说从未见过晓梅如此“强悍粗鲁的”女孩子。不过晓梅没有对秋月敬而远之,她会在适当的时候,出现在秋月的身边,也会在恰巧的时候,把秋月拖进牌局。她对秋月身边出没的男子和秋月能够吸引到的男人更感兴趣。谣传说,食堂里的生意好,秋月的功劳不可没。子弟学校和技校的单身汉变成了这里的常客,怎么可能是林奶奶的手艺呢?他们都是冲着秋月来的。

秋月对自己的美女效应感觉迟钝,她很懵懂。晓梅说秋月的头脑还未发育成熟,这话可能有一定道理,因为秋月做出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谁也想象不到,秋月医生居然和我的中学同学韩龙一起,倒卖学生粮票!1985年,粮食是定量供应的。技校学生每人每月约有三十多斤的定额粮票,学生们把粮票存起来,卖到黑市,黑市再转手,卖给没有户口的临时工。

秋月和韩龙就是这样的黑市。

韩龙策划兼跑腿,他混进学生宿舍,四处收购,秋月出资,他们一次吃得下上千斤的粮票。最可恶的是,据知情人举报,他们居然还雇了几个托儿,托儿的身份是卖酸的、卖菜的、拾荒的,他们上门收购的价格很低,他们的可信度很高,于是,技校学生中的闲散粮食资源就给韩龙和秋月垄断了。价格远远低于“正规的”黑市行价。

“这一手非常阴险。”举报人如是说。

东窗事发,韩龙被学校勒令停课检讨,医院领导到处缉拿秋月归案,秋月吓得花容失色,躲起来了。我们估计,就是秋月医生此时流露出的“年幼气质”,让我的同学,17岁的韩龙砰然心动。韩龙像所有有了心爱女人的男人那样,包揽了所有的责任。当然,他也像他的年纪那样,耍赖说不义之财已通过购买零食的方式挥霍一空。

然后,秋月就安然无恙。她向我们反复解释,她不是害怕被处分,而是害怕从此成为全厂的笑柄,她家实在是不缺那几个钱。我问她既然如此,为何犯此错误?

“好玩。”这像一个五岁小囡的回答。当然,据我们事后了解,他们俩隐瞒了一笔极为可观的黑色收入。秋月也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

韩龙自诩是个未来作家,需要犯罪经验充实自己,他的脸皮够厚的,家人和老师也拿他没有办法。原来此事的结局是一张不进档案的检讨书,落款是韩龙的大名。

风云变幻,大约指的就是如下情形:韩龙花五分钟写了一份检讨,花五十分钟写了一封求爱信。他又用五秒钟装进信封,五个小时之后,学校和医院都开始沸腾了。

秋月不大明白韩龙把检讨书慎重其事地交给她的用意,似乎在暗示,他是如何牺牲了自己,保护了秋月的名节。

秋月在检讨书上批字:我请客,替你压惊。韩龙接到这个批示后,魂飞魄散,他像婴儿一样缩在床上,假装昏睡。

此事件的余波是,一批又一批的学生兴高采烈地来医院“参观”秋月。秋月狼狈不堪,成了一个笑柄。

“粮票事件”发生后,韩龙就从医院里销声匿迹了,他再也不来看我了。

学校、医院都在传诵情书的字句,惟独秋月假装不知道,每当晓梅要拿此事做文章,秋月就流露出烦恼的表情,晓梅最爱享受她的这种表情。她俩的这番对峙,天天都要上演。

等他俩慢慢地恢复了元气,我们就希望他俩能见个面,晓梅简直就等不及要看这个笑话。韩龙横竖都不上当,他是坚决不往医院跨一步了。他俩都知道,一旦他俩的距离小于3米,整个医院就会短路。晓梅用的词是“笑翻”,护士们讨论的是“笑破肚皮”,医生们称之为“两个投机倒把分子的腐化爱情”。

晓梅反复纠缠,秋月终于向晓梅投降,她答应在舞厅请客。

我们坐在昏暗的光线里,秋月和韩龙往嘴里猛灌啤酒,晓梅一边随着音乐摇摆,一边东张西望,她请我注意帅哥的“屁股。”

我不可思议,“人家都说,谁的个头高,谁的脸蛋英俊……”

“我就爱看男人的屁股。”晓梅一边摇动,一边站起来,“快看,那个穿着牛仔裤的家伙。很有看头吧?咦,你们在干什么?”

秋月和韩龙在分赃,看样子,他俩还真是大大地赚了一笔。

我和晓梅都很嫉妒。因为我俩手头都比较紧。

秋月说她有了男朋友了,她要打消韩龙对她突如其来的可笑的迷恋。

我和晓梅都盯着韩龙,看他躲在什么样的表情后面。韩龙天真无邪地望着秋月,听她继续吹嘘自己在大学如何受人欢迎。

韩龙的洒脱到底是装的。他躲在洗手间里干呕,然后摇摇欲坠地走出来,他扶着楼梯翻江倒海。他还抽抽哒哒地哭了。我把他拽到楼梯拐角,让他在那里痛痛快快地哭。我一点都不同情他,他懂个狗屁爱情!他捂着脸,越哭越伤心,惹得上洗手间的客人往楼梯这儿探头探脑。他哭得眼睛湿湿的,脸颊红红的,比他笑的时候要好看。

我去掰他的手,他和我拗,他的眼神是茫然的,他整个人像是失物招领处的一把关闭的雨伞,我再次嫉妒他,他一定是尝到了爱情的味道。

我问他,“你感觉到,爱了吗?”

“感觉到了。”

“是什么样的滋味?”

“冷。”他答道,“你在想什么?兰心。”

“我在想,有人会为我这样的哭吗?”

“这样很不好。”

“我也希望能为某个人,这样的哭。”我迷糊了。

我靠墙坐着,韩龙在偷瞄着我。

“你感觉到,爱了吗?”这句话袅袅地在我耳畔回响,绵绵不绝。他,能听到吗?

我痴痴地想。我爱闻天,他却不知道我的存在。也许我活不到二十岁,时间紧迫,我还有机会向他表白吗?

我开始给他写信。但我知道,这封信永远也不会交到他的手中。因为我永远鼓不起那么大的勇气。

在信里,我告诉他我来这个医院之前的事儿。那时候,我妈妈还在柳州。我差点有了个小弟弟或小妹妹。

有一天,我放学回到家,妈妈一个人从医院回来了。她没有开灯,她在哭。她不让我靠近她。

就在那天,她决定,她要离开我们,一个人回到南京。

我偷偷地把家里的钟表都拨慢了三个小时。妈妈没有拆穿我的把戏,也没有浪费她那张车票。她哭着说她再也不回来了。

“就算你把所有的钟表都调慢了,天仍然会亮。”邻居阿姨为嚎啕大哭的我洒了几滴眼泪:“没有妈妈疼的孩子,一定要学好啊。”

不久以后。我就住院了。这一住,就是两年。妈妈一直没回来看我。

写着,写着。我哭了。哭累了,我就睡着了。我没有梦见妈妈,没有梦见小闻医生。我梦见的还是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 uzEbRMuMMKlivTxqEoljMAmU5EusuXBYUM0huu/pt+Mke85dKr30f5dDonKf3J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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