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个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无家可归的孩子,寂寞地守候了一个又一个的黄昏。我希望快点过完这一生,大家重新抽签,我要健康、爸爸和妈妈。
医院里非常安静。溜冰场上非常热闹。如果不能和同龄人一起读书,至少可以和他们一起玩。
我稍不留神,就忘了自己置身何地。在溜冰场上,我常常得扶住栏杆,让自己从臆想的世界中脱身。下了场,我会东张西望,寻找我的伙伴。透心的凉意,让我沮丧得发疯。
如何干脆利落地打发漫长的下午,让我犯愁。我坐在公园的石椅上发呆,我走遍了公园的每个角落,我收藏了几个属于自己的秘密地点,我仍然感到寂寞。
逃课的学生一拨拨走人。公园慢慢安静。我和黄昏一起接管了这里。
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很久。我开始有了自己的朋友。我开始让周主任担心了。
我不知道他们的真名,因为他们有着很形像的绰号。他们有的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有的仍然在学校混日子,有位女孩叫“笑面熊”,她的脸上老是带着卑微的笑容,她像影子一样粘在“老三届”后面。老三届是个留级生,她留了两级,有三个年级段的同学,她已经偏离了学校和家庭的轨道,先是刹车失灵,然后是惯性,现在,正以加速度冲向不明方向。
我把自己挂上了这趟车。黑熊、老头、靓仔领着我们自由出入附近的几个舞场,在我们的固定台位上,我们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这都是些早熟的孩子,抽烟,喝酒,粗口连篇女孩子开始化妆,她们吊在男朋友的胳膊上,对我这个异类,很纳闷。
我像观音菩萨一样在香火中端坐。我不抽烟,不喝酒,不讲粗口,他们说的笑话我不笑,我只是一个存在。我们共同的朋友是“时间”。我们共同的敌人也是“时间”。他们想快点长大,挣钱,嫁人,脱离家庭,我想快点过完一生。
老三届对我腻烦了。她抱怨我让很多人坐立不安。我应该尽快找准自己的定位,我要么成为老头的女友,要么成为笑面熊的情敌。因为靓仔老是拿不定主意,是否接纳笑面熊这个容貌可笑的女朋友。
我只好脱离组织。老三届从我手里借了点钱,消失了几天,她和靓仔一起来到医院,他们试图重新接纳我,他们说靓仔的妈妈想认我做干女儿。我糊里糊涂地点头了,他们迟迟不安排见面,却老是从我手里借钱。
黑熊来了,他用诚恳的眼神望着我,说靓仔纯粹是想骗钱。他告诫我别再理会他俩。别把自己治病的钱给别人糊弄光了。
他话没说完,就给闯入房间的秋月撵走了。她像吆喝一头羊,一头猪那样把他吆喝走了。
秋月板着脸,对我的抗议充耳不闻,“别再让我见到你的黑社会朋友。”
医院里到处都在庆幸,我没有“差点学坏。”我工作的时间段被安排在早晚,我的空闲时间被盯梢,只要我一走出医院大门,看门的老齐头就耷拉着眼,一副很不爽的表情。
事实上,我几乎没有时间去找黑熊道歉。因为我开始莫名其妙地忙碌起来。医院团委的人开始差遣我,我成了他们的兼职联络员。工会发放电影票,也成了我的事儿,我还得每天给各科室派送报纸,午饭、晚饭开餐前,我还得把菜谱抄写在黑板上,晚上,不是值班的小护士抓着我聊天,就是被怂恿着去给篮球比赛助威。
我猜想,周主任是幕后操纵者。她让晓梅不知从哪儿给我弄来一大堆课本,她还想给我布置作业。她每天都要盘问我一天的活动安排,一旦发现我尚有喘息的空闲,立刻就把脸耷拉下来,表情不爽,与齐老头如出一辙。
黑熊和老三届等人突然从医院消失。不是自尊心让他们蒸发,而是周主任、秋月让齐老头下了逐客令。
当笑面熊瞒过齐老头的耳目,神奇地站在我的门口,我几乎肯她是翻墙而入才得逞的。笑面熊给我带来了很多朋友的消息,有人失踪,有人躲债,有人打架,老三届离开了黑熊和靓仔混在一块,黑熊口袋里老是揣着一把刀,多半是为了问候靓仔。离开了老三届,她像失去依靠的附生植物,她无聊得近乎凄凉。
负责监视我的秋月很警觉地站在门口,她开始无休止地盘问笑面熊,她像审视犯人那样上下打量着笑面熊。
笑面熊事后告诉我,不是秋月的无礼激怒了她,而是秋月的美貌气坏了她。“这个医生婊子漂亮得让人倒胃口。”
笑面熊反问秋月,“兰心是你们的长工还是你们的囚犯?难道她没有交朋友的自由?”
秋月理直气壮地告诉她,“兰心是我妹妹。”
笑面熊被彻底打败。她丢给我一个悲天悯人的表情,扭头就走,我试图去送她,秋月把我堵在房内。我第一次仔细看她的脸,她确实美得让我压抑。
秋月漂亮的脸上带着专横,她命令我好好在屋里呆着。她看上去很可恶,她抓住一个护士,让她把周主任找来。她板着脸,对我视而不见,专心磨指甲。
周主任来了。她沉痛地看着我,听秋月对她窃窃私语。这种眼光似曾相识,我记得生病的那一次,周主任感叹着,“可怜的小姑娘!”脸上就这副表情。
“事情很严重。兰心。”周主任宣判,“你给我好好呆着。明天,我们会给你安排一个活动。”
我被她们的反应坏了。我内心忐忑不安。我想,也许,她们奉医院之命,想法子找我的岔,要把我撵走。也许,她们找到了进一步剥削我劳动力的理由。
她们把我带到了人流室。这是她们以医生的身份给我的警告。但她们万万没有想到,我在金属器具的碰撞声和刺耳的呻吟声中,表情并没有她们期望的后怕和心惊肉跳。我看得非常专注。
秋月告诉我,黑熊至少带过两个女孩来这里做人工流产。交友不慎,就得为自己的轻率付出代价。
我想起了钟城的那个吻。这个吻勾起了一个奇妙的想象,闻医生来到了我的身边。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活得到那个时候,我只是个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无家可归的孩子,寂寞地守候了一个又一个的黄昏。我希望快点过完这一生,大家重新抽签,我要健康、爸爸和妈妈。
我的结论是,我害怕的不是经历痛苦,而是来不及经历就过完了一生。周主任和秋月泄气了,脆弱的生命是医生的死穴。
“不要再对我说猪苕子的故事。”我先堵住周主任的嘴,再挑战秋月,“秋月。你漂亮,可爱,这么多人喜欢你,宠你,爱你,你像个小天鹅。我很嫉妒你,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是天鹅湖里的一个鸭蛋。”
“晓梅也是一个鸭蛋。”周主任安慰我。
“晓梅有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她很健康。她和我不一样。她是个天鹅蛋。”
“那她一定是个杂交品种。她爸爸也是一个鸭蛋孵出来的。兰心,你可真会折腾,你先是发明了什么空间站,现在又把人分成天鹅蛋和鸭蛋。你把天才都浪费在这些发明上了。你应该看书——”
我扬眉吐气,踱回房间。我发现了秋月的死穴。你只要提醒,上天对她是多么慷慨,而对我们是多么苛刻,秋月像泄气的皮球,她替老天爷背上这个黑锅,底气就不足了。
我躺在床上,琢磨着笑面熊的一个眼神。是——嫉妒。对了。当秋月说‘兰心是我妹妹’的时候,笑面熊嫉妒了。没错。
姐姐。姐姐。我念叨着。我的心里好受一些了。她很可能再也不管我这摊“闲事”了。我用品种论和她划清了界限。这么一想,我又莫名地悲哀,想着,想着,我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秋月坐在床边,就着走廊的灯光,端详着我的面容。
“你一定做了个很好的梦。你的嘴角一直在笑。兰心。”
“我忘记了。”
“看着我。”
我把茫然的目光投向她。
“你在梦里叫我姐姐。”
“胡说。”
秋月的眼睛湿了,“你在梦里说,‘秋月姐姐,不要生我的气。我听话。’”
我被她打败了。
她慢慢说,“也许,在梦里,我原谅了你,你就笑了。你一直在笑,直到醒来。”
我慢慢地,流下了眼泪。
秋月搂着我,我放肆地痛哭着。我断断续续地告诉她,关于那把公园的椅子。我像个石头人一样坐在那里,想快点过完这一生。
秋月告诉我,很快,我会有很多朋友,我还会遇上自己心爱的人,无论多么短暂的一生,都会有爱情发生。如果不能和心上人长相廝守,就默默地为他祈祷吧。美人鱼救了落难的王子,她把爱情埋在心底,远远守望着心爱的人正一点点找到自己的幸福。为了爱,她牺牲了自己,悄悄离开了王子。
这个故事比周主任关于猪苕子的比喻要好听。闻医生立刻进入我的联想。我们都进入了思维状态,确切地说,我们都进入了另一层空间。秋月肯定在体验王子的角色,爱慕者对她的无私奉献使她很有快感,而我则是变成一团泡沫的美人鱼。
人人都在颂扬美人鱼,人人都争当王子和公主。
“我想,一定有一种气味,爱情的气味,让王子一直若有所思。他老是感觉和这个跳舞的女孩有某种神秘的联系。没等他想明白,美人鱼就消失了。但他一直被这道气息所迷惑。”
秋月的这段话使我中了毒。她说她相信。她眼神飘飘,遐想翩翩,那个人不是祁明(他的男朋友),她相信会遇上,却不知何时邂逅的人。
为了一道爱情的气息,所有等待的日子都是值得的。所有公园长椅上的黄昏都因为思念而被原谅。所有的寂寞都是因为思念着谁。
“秋月,你会嫁给祁明吗?”
“会。”她望着我,“但那个人一定不是祁明。”秋月无奈地笑了。她就像算错了一道算术题的小学生,吐吐舌头。
随后,她严正补充,“能有个人为了我,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真让人梦寐以求呀。连周主任这个年纪的女人都不会拒绝。”
我差点晕倒。其实我早就应该知道了,她可不想做一道香气。她想让别人化成泡沫,再汇成一股香气供她调剂生活。
站在电线杆前。哦,顺便说一句。它们都成了我的朋友。它们倾听,并保守秘密。它们从来不会嘲笑我。
我对着电线杆说:“我害怕的不是经历痛苦,而是来不及经历就过完了一生。”
我等着,电线杆子一个传一个,最后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沉默了很久。没有答复。
就这样,我,兰心,孤独地踏入爱河,一个人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