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就和医院挨在一起。假期的时候。我喜欢到里面走一走,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那些没有生病,有妈妈在的日子,是多么让人怀念啊。而这些,都是跟学校的记忆在一起的。
我记得韩龙给我送来了毕业证书那天所有的细节。
当时他和几个男同学穿着戏装从彩排现场跑来,一路上出尽了洋相。我们班毕业汇演的节目是《刘三姐对山歌》,他们扮演一群酸秀才,他们在医院里摇头晃脑,享受着护士姐姐的追逐调戏。
我躲在洗手间里,忍不住哭了。我的中学生涯就这样结束了。在医院里,在观众席上。
秋月和韩龙留在我房里。韩龙穿着白大褂,秋月穿着秀才服装。他俩可真会寻开心。
“韩龙吔,你长胡子啦。”秋月发现了新大陆。韩龙假装表现出对秋月大惊小怪嗤之以鼻,其实心中得意。
“每个秀才都要在嘴上画一撇胡子。只有我不用——兰心,直到毕业,你都没有回到学校。医院已经把你留下做药材了吧。”
“胡说。兰心恢复得很好。我们需要观察,如果她的血红蛋白能够在不输血的情况下,三个月内维持在60克以上。她就可以考虑重新上学。”秋月察言观色,故意用术语来转移韩龙的注意力。但我已经夺门而出。
他们小跑着追出门。他们又狼狈地倒退回去,因为他们的怪模样把别人吓了一跳。
他俩换好衣服,围在我旁边。
韩龙嚷嚷,“如果,你一直在医院里——”
这句话像钉子,插进了我的心里,让我疼痛。
“韩龙——”秋月制止他。
韩龙不依不挠,“以后,我考上大学,成为著名的作家,我是不是要躲开你,以免让你触景生情?如果你不生病,也许你是服装设计师,是医生?可能你做得更好?”
“别听他瞎说。你当然不会一直呆在医院——”
“如果你一辈子都在输血。那就是你的生活。就像林奶奶一辈子呆在食堂,就像周主任一辈子呆在医院。”韩龙停顿了一下,“你的心,也有地中海贫血吗?”
我怔住了。
世界上只有两种心,寻找快乐的心和怀疑快乐的心。我看着韩龙,不知不觉,他已经是个大小伙了。我们就这样,长大成人。
坐在观众席上,我也没有留级。我从医院里毕业了。我经历着同学们没有经历的,而他们,又会经历着什么呢?
在毕业汇演的晚会上,我的到来使正准备候场的同学们沸腾了。他们把我围在中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把他们都深深感动了,因为我手里的那束花,让我的老师们流泪了。女同学们拥抱着我,激动地许诺,她们一定会常常去医院看我,她们衷心祝愿我早日出院因为厂里没有设高中,所以同学们都分散到市里上学。大家甚至为了我出院后上哪所学校彼此争论起来,最后成为各自学校的炫耀。
男同学都静静围着我,他们不擅长在公众场所煽情,他们只是很使劲地望着我,给我递水,给我让座,他们说起简单的句子都显得很粗鲁,可是,他们的眼神却写满心疼。
只有韩龙没有走近我,他忙着篡改节目的开场白。他也没有必要凑这个热闹。他每两三天就来医院看我一次,告诉我一些新闻,把所有的资料和试卷都拿给我。他是我在学校的家。
在节目的进行中,在家长的热烈掌声里,同学们跑到舞台边上准备出场。我一下就被滞留在了空荡荡的观众席上。我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
在大合唱开始之前,我们班长深情地朗诵了一首由韩龙临时创作的小诗,他们要把这个节目送给我,一位生病的同学。他们在适当的时候,适当的地点,用适当的分寸,掀起了出乎意料的高潮。
所有的观众都站起来,所有的目光聚拢在我身上。我感到更孤独了。秋月和晓梅穿过人群,来到我的身边,她们还没明白眼前的状况,我把脸埋在了她俩的胸前,我展开双臂,搂住她俩,歌声开始了,观众沸腾了,掌声一浪又一浪地把我们抛上天空。
我们在同学们退场前,离开了。那束花,静静地躺在椅子上,花蕾对着舞台吐露芬芳。我没看成《刘三姐对山歌》,在许多年里,我又重回这个场景。有时候在梦里,有时候在想象里,在快乐的时候,在悲伤的时候,我哭了,我笑了,我上台献花,我接受观众的欢呼我才是这个夜晚的主角。
我在离开的时候,就掉队了。
所有的同学,都开始了新的生活,他们离开了生活区,去市里上学。他们有不同的成绩和不同的父母,因此分在不同的学校,他们拉帮结伙,彼此疏远。
毕业演出的故事没有收尾。第二天,所有的同学和老师都来到了医院。周主任说,这个场面太大了,超出了实际的需要。这个场面也意味着,很多人从此不会再来医院了。因为,这简直是个空前绝后的场面。连毕业照都没凑齐这么多人头。这是个高调的告别,而每个人脸上的真诚,都有所减损。
他们在舞台上高歌着,宣言自己的成长,他们只对我一个人唱。我成为他们青春的一个参照物,命运是在这个时候出场的。我记住了舞台上的歌声,哪怕我背对着他们,正在离开,我仍然感受得到,歌声里的眷恋和祝福。
他们送我一本笔记,里面写满了同学的祝福。他们送了很多水果和慰问品。
我开始,一个人的长大,一个人的生活。
两年过去了。我依然留在医院。
空荡荡的操场上,盛夏的知了在歌唱。
我走进一间教室。然后我就伏在课桌上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与小闻医生有关的梦。他靠在门口,静静地呵护着我这一个甜美的梦。在梦里,他一直在那里,从未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