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普通手机大小的拷贝器每天都被梅陆想尽办法带在身边,但严贡的U盘却并不是每天都带在身上,更何况,他根本不想和梅陆有任何交流,甚至唯恐避之不及。如此情况下,要复制U盘或电脑里的竞标书一时之间也完成不了,梅陆干脆把精力转到了严捷身上,就如罗斯福所说,鸡蛋不能全放一个篮子里。
这期间,梅陆和严默之间的感情可以用突飞猛进来形容,有时甚至能感受到他父亲投来嫉妒的目光,严默毕竟是个孩子,喜怒哀乐都在脸上写着,可是严捷的心思就必须靠察言观色了。
可以确定的是,只要严默高兴,严捷一般心情都不会差,哪怕是上了一天操蛋的班,回来之后,他雷打不动的第一件事就一定是来严默的房间看看他。通常梅陆都会给房间门留一道缝,而他自己则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在严捷凑着门缝观察两人相处状态时努力让严捷放心甚至开心。而严捷有时候会进门聊两句,有时,则会悄悄地离开。
有一天,严默做完数学作业的时候,严捷回来了,他又故技重施,不发出一点声响地靠近了梅陆为他留的门缝。
“我们有个课外阅读,每个人要选一首诗,后天在课上分享。我没有什么诗歌集,怎么分享?”严默收拾着已经做完的数学,又拿出了历史作业。
“哦,也许你爸爸的书房里有?”
“他不准我进他的书房。”
“为什么?”梅陆的余光飘到了门口的影子上,“啊……我明白了,他一定是藏了不少‘禁书’!”
严捷咬着内脸颊朝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
“什么是禁书?”
“嗯……就是七、八年以后你才能看的书。你跟他说学校要朗读诗歌,他会给你找一本的。”
“才不会,他说过他的书房里只有金融和管理,不如你帮我去买一本吧,只要你觉得适合我的诗集。”
严捷记起了自己有一次在书房借酒消愁却愁上加愁的时候,严默突然闯了进来,他不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严默找他又是为了什么,总之严捷借着酒劲把他呵斥了出去,并从此不许他再进书房。现在倒好,一个外人反而比亲爹更能获得他的信赖了,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一时充满了愧疚,以后不管工作上遇到怎样的麻烦,再大的火也不能冲着孩子发了。
“不如这样,你爸爸晚上一般都会在书房待一会儿,到时候我去找他,我会跟他说明情况的,如果他有,就再好不过了;如果没有,我明天送你上学后去买。”
“好的。谢谢你,小鹿哥哥。”
鉴于严贡严格的家规,梅陆吃饭和管家、佣人一样,都是和主人们错开时间吃,而他通常都会避开和老古同桌的机会,这导致于有时候他刚吃完晚饭就会被严默缠着讲睡前故事。而今晚趁着严默没有要求他讲故事而是看自己喜欢的真人秀节目时,梅陆来到严捷书房门口,整理了下情绪,敲了三下门。
没有回应。可是门缝里却透出了书房里的柔光——门开着。
梅陆用食指用力点了一下门,门开得更大了一点。
“严先生?”房间里没人。
梅陆大着胆子走了进去。严捷的书房比严贡的那间要小一半,布置得也没有严贡的豪华,办公桌被三面古朴典雅的书柜包围,靠窗的位置是一张宽大的沙发,沙发几上有一个造型像天鹅脖子的醒酒壶,里面有色泽红亮的酒。
这里应该是属于严捷自己的世界——梅陆猜想——是他可以暂时逃避工作与父亲、责任与痛苦的私享天地。
书柜里的书摆放的非常整齐,而且有规律可循。并不如严默所说,这里都是金融和管理类书籍的天下,也并不如梅陆的玩笑话所说,这里收藏着从古至今,不为人知的“禁书”——呵,也不完全是——梅陆看到了一本在英国被禁200多年直到1961年才解禁的《亚里士多德性爱大全》,按照严捷的身份以及从印刷本的新旧程度来看,这本也许他是从拍卖行里花了大价钱拍得的。看来严捷对书的品味也很特殊啊。
梅陆暗笑着,慢慢移动脚步,在严捷标志的“人文社科类”的那一面书柜里,欣喜地发现了一本他觉得也许可以用来给严默做朗读分享用的诗集。那是美籍黎巴嫩作家纪伯伦的代表作:散文诗集《先知》。
他小心地取下书籍,又朝四周环顾了一圈——严捷办公桌上的一个折叠相框引起了他的注意。
折叠相框里左面的照片是严捷和严默的合影,而右面的照片里是一个乌发棕眼十分明丽的年轻女子。虽然之前开会时泰戈尔并未展示米希安的照片——毕竟她已经死了一年多了,但是梅陆猜测这个女子并不是米希安的遗照,作为严默的母亲,她就算有照片也应该是和严捷和儿子在一起的一家三口照。那么,这个漂亮的女人……
“是我姐姐严娜!”严捷斜倚在门口,双手插在裤兜里平静地说。
“我的天,”梅陆失手滑掉了相框,他在膝盖和手上分别颠了一下才接住,在背对严捷放好相框的那一刻,他乘机将第三个微型摄像头嵌入了折叠处的缝隙里,他转过身红着脸说,“你吓了我一大跳。”
“这么说,该抱歉的人是我?”严捷挑挑眉,走进来。
梅陆张了张嘴,随后拿出胳肢窝下夹着的诗集说,“我来替严默找本诗集,他课上要朗读……呃,真的很抱歉,我未经你同意……不过,我看门开着,然后又看到这么多书,你知道,我一看到书就挪不动脚步了。”
严捷点点头,看了眼书,“《先知》?你确定?”
“别小看现在的孩子,何况他比一般的小孩要成熟些,因为……你知道……他只在我面前谈起过一次关于他的母亲……”梅陆清了清喉咙,努力让话题听起来不那么沉重,“呃……我以为照片上的人就是她……”
严捷摇摇头,走向那个醒酒壶,他倒了小半杯酒,举向梅陆,“要来一点吗?”
“我倒是想,可是,等会儿我要给严默读读这本诗集……”梅陆扬了扬手中的书。
严捷理解地点点头,抿了一口手中的酒,然后坐进那个真皮大沙发说,“我姐姐也就是严娜,六年前和我父亲断绝了父女关系,从那以后她不再姓严——就因为我父亲某些愚蠢而固执的想法。”他说的就好像这事并不是发生在他自己的家里。
他又垂下眼帘,晃了晃了手中的酒,“她去了我父亲找不到的地方,不过,他也许从来都没想过要去找她……”他吐出一口气,忽然抬头直视着梅陆问道,“你讨厌这个地方吗?这个家?这里的人?”
严捷的眼里透露着疲惫、无奈、自嘲、一线希冀和也许只有梅陆才看得出的一点脆弱。梅陆想要告诉他,他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让他“不讨厌”……甚至……比“不讨厌”的程度深得多的成年人;毫无疑问,他也是唯一一个他不想、不敢、不可能伤害的成年人,关于这一点,梅陆在严捷一周前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他赤裸的上身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然而,讽刺的是,五分钟之前,他自己却还在距离严捷五米远的地方快速思考着摄像头的安装位置,可以说,他现在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正在对严捷造成间接的伤害。
梅陆不禁为自己可以在脑子里“精准地”区分开公事与私人感情而感到好笑——这难道是一个正常人的情感控制方式吗?
他故作轻松地笑道,“如果你是指你的父亲的话,那么,多有冒犯,我的回答不会出乎你的意料的。”
严捷放下手中的酒,继续盯着梅陆,“如果,我指的是所有人,包括我呢?实际上,你应该明白,我就是想问,你讨厌我吗?”严捷艰难地维持住自己直视的目光,这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僵硬,“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一个不得力的儿子,一个……”
“不,”梅陆打断他,“你爱严默,你也爱你的父亲,虽然我不知道他还有多少值得你爱;据我观察,你还是个好主雇,”梅陆笑了起来,“我是说,你对我很慷慨,对白沙很关心,对海伦很尊重,对葛毅文……”
“够了!”严捷低声喝道,“我没有……没有你说的那么好……”他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重新端起酒杯,“你根本不了解我,不了解严氏集团。”他一口干掉了酒杯里的酒,在拿起醒酒壶继续倒酒前,他没有再看梅陆一眼,只是又恢复了以往冰冷的语调,“去给严默读书,把门开着读。”
梅陆愣了2秒钟,嗫嚅着,然后走向门口。
“以后叫我严捷,我不想再听到‘严先生’。”严捷在他身后命令道。
梅陆转过头,看着严捷又一口干尽了酒杯里的酒说,“好的,严捷。”
梅陆在严默身边只开了一盏台灯,开着门,严默不明所以地问他,“你不关门吗?”
“呃……这样的话,你爸爸等会儿上楼的时候说不定会听到这首诗,他一定猜不到你选了这本诗集。今天时间不早了,我给你先读一段,明天你仔细看过后再自己读给他听,他会很高兴的。”
于是,梅陆翻到自己最喜欢的那一章节,他想象着斜对面书房里的严捷仰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胸口捧着一杯酒,静静聆听的样子。
“……艾尔梅特拉向他致贺,说道,
上帝的先知……请你在离去之前对我们谈谈,为我们言说真理。
他回答道:奥法利斯城的民众啊,除了此刻激荡于你们灵魂中的事物外,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于是艾尔梅特拉说,请给我们谈谈爱吧。
他抬头望着众人,人群一片寂静。他用洪亮的声音说道:
当爱挥手召唤你们时,跟随着他,
尽管他的道路艰难而险峻。
当他展翼拥抱你们时,依顺着他,
尽管他羽翼中的利刃会伤害你们。
当他对你们说话时,要相信他,
尽管他的声音会击碎你的梦,像狂风尽扫园中的花。
……
他会攀至你们的高处,轻抚你们在阳光下颤动的最柔嫩的枝条,
他也会降至你们的根柢,动摇你们紧紧依附着大地的根须。
……
但是如果你们出于畏惧只去寻求爱的和美与爱的欢乐,
那你们最好掩起自己的赤裸,离开爱的打谷场,
踏入那没有季节的世界,在那里,你会开怀,但不是尽情欢笑;你会哭泣,但不是尽抛泪水。
爱除了自身别无所予,除了自身别无所取。
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
因为爱有了自己就足够了。
……”
当梅陆读完的时候,严默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如果我爸爸听到就好了,这首散文诗美极了。”
“会的,他会听到的,说不定他正在悄悄地听着呢。”梅陆合上书,给严默掖了掖被角,“不早了,睡吧。晚安,默默。”
“晚安。”严默躺了下去,就在梅陆关灯准备走出房间时,他侧身对着梅陆的背影说道,“我喜欢你,梅小鹿哥哥。”
“……我也喜欢你,严小默同学。”梅陆借着走廊上的灯光微笑着看了他一眼,关上了门。在回自己房间之前,他看到严捷书房的门也被轻轻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