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窑的上空飘起了淡灰色的烟霭。
伍迁伫立在山坡上,仰头望着天空,久久地独自出神。此刻,他的心头笼罩着一片驱赶不去的烟云。
乡土管所的王所长来过了,说要向他们征收土地占用费,并摆出了钱不到手决不走人的架势。伍迁问多少,王所长毫不含糊地说:“一千二。”
伍迁说:“怎么收这么多?”
王所长有些不耐烦:“我们是按政策办事,会多收你的不成?你们砖窑四年未交一分钱的费用了,难道还想赖掉?”
伍迁说:“不是这个意思,别误会,我是说能不能缓一缓?钱,我们一分也不会少交的。”王所长挥了挥手,“别用这些漂亮话来搪塞我,魏开运当初承包的时候也这么说,可是到头来一分钱也没交。你也来玩这一套,告诉你,今天不把钱缴上来,我们是不会走的!”
伍迁好说歹说,最后许诺三天内把钱交齐,才算把他们打发走。
“这都是什么事啊!”伍迁心里一阵阵抽紧……
“大哥,行行好,给口饭吃吧。我们已经一天没吃饭了。”
伍迁回过头来,见身后站着两个衣衫不整的孩子,大的是个女孩,十四、五岁的样子,蓬着头,赤着脚,背了个包裹;小的是个男孩,十二三岁的样子,也赤着脚,手里牵着一只小狗,小狗很乖巧,只是瘦得有点可怜。
“你们,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们从阳城来,我们那里发了水灾,淹了好多房子,我们学校也被淹了。”男孩说,他一直把头低着。
伍迁摸着男孩子的头问:“你父母呢?”
“他们去筑堤被水冲走了……呜——”男孩放声大哭起来。
女孩拉着弟弟的手说:“小米,别哭、别哭。”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伍迁把他们带到了砖窑上。
这时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大伙都把早上从家里带来的饭菜拿出来,或蹲或坐地吃着。看见伍迁带了两个孩子回来,都围上来,快嘴快舌外号叫“披哥”的胡扬说:“伍哥,跟着你的两个孩子是谁?”
伍迁也不搭话,向众人要了几个馍,递给姐弟俩:“吃吧,吃吧。”
大伙呆呆地看着,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见伍迁端了个碗过来,大伙都把饭菜往他碗里拨,说:“吃饱了,吃饱了。”有人干脆把碗塞到姐弟俩的手里。
姐弟俩要走了,说是到城里去找阿舅,他们阿舅在县城里收废品。伍迁从衣袋里掏出20元钱,塞到姐姐的手里,“拿着,给你和弟弟买双鞋吧。”大伙也掏出一元、二元的票子,凑到一起塞到姐弟俩的手里。
姐弟俩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伍迁从文书的手里接过从魏开运那里转来的砖窑的欠条,决定挨家挨户上门去讨账,把土管所的费用先交上。
主要欠账户有两户,一户叫周有志,住蔡下墩;另一户是程水生,住麻头岭。他们一共欠了两千多元。其他是些小欠账户,几十元,百把元的。
由于人地生疏多转了些弯路,当走到蔡下墩的时候,天已近晌午了。伍迁后悔没有带点饼干路上吃,此刻他的肚子不安分地叫了起来。
蔡下墩是个大村庄,三四百口人分散居住着。伍迁好不容易把周有志家找到了。
周有志家里坐满了人,堂屋中间摆了张八仙桌,桌上摆满了鱼肉、酒盏。人们正你来我往地喝着酒,划着拳。
伍迁径直走了进去,说:“请问,周有志在不在?”
一个手夹香烟、脸泛红光的男人乜斜了伍迁一眼,慢条斯理地问:“我就是,你有什么事?”
伍迁见此人口气傲慢,强压心中的不快,语气平静地说:“是这样,砖窑上有些账想和你结一下,这是你的欠条。”
“你不提还罢,提起这事我就一肚子火,你回去叫魏开运那杂种来找老子!”
“魏开运调乡里去了,现在砖场由我负责。这账要讨不回,砖窑就要歇火了,今天就得罪了。”
周有志粗暴地打断伍迁的话:“你要是识趣的话,趁早走开,免得大家不愉快。说老子欠砖窑的账,魏开运那杂种在牌桌上欠老子三千多块钱,他怎么不说,狗日的把老子那张条捏得蛮紧,我操!”
一位中年人站起来和解道:“算了算了,今天这事也扯不清,下回再说。来来来,喝酒喝酒,莫败了酒兴。这位小兄弟也来一杯?”
“谢了,那么就麻烦你到村委会去一趟。”伍迁对周有志说完拂袖而去。
伍迁在路上走着,信心已失去了大半。正埋头走着,迎面碰上了文书。
“你从哪里来?”文书问。
“到蔡下墩找周有志讨账去了。”伍迁回答。
“讨到没有?”
伍迁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
文书安慰道:“讨不回就算了,这里面的关系你还搞不清楚,以后慢慢地你就明白了。程水生那里你也别去了。”
“不,一定得去!”伍迁坚定地说。
文书摇摇头走了。
麻头岭上住了二十多户人家,山上遍布着癞子头一样乱蓬蓬的茅草和毛糙糙的石头,山下被分割出零星的十几亩稻田,村下的田垄中垒了一口井,是全村人唯一的饮水源。
程水生家住在村西头,三间灰瓦屋,屋后用芭茅搭了个披厦。
程水生二十七岁,人长得矮小黑瘦,一眼看上去像一个未发育成熟的少年。他手里抱着一个孩子,孩子的头向后耷拉着,头发稀黄,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大而无神。
“你是程水生吗?”伍迁有些迟疑地问。
“你是?”程永生表情忧寂,反应迟缓。
“我是村委会的,最近刚从上面下来。”伍迁这一刻的信心彻底地动摇了,那句话他实在开不了口。
“你坐,你坐。”程水生连忙把伍迁让进屋,在摇窝里搁下孩子,去给伍迁抹椅子。
屋里光线昏暗,沿墙零乱地搁着些农具和桌椅。
孩子一脱手便哭了起来,程水生又手忙脚乱地去抱孩子,哦哦地哄着。
伍迁走近去,仔细打量着孩子问:“这孩子怎么长得这么瘦呢?”
“唉,这孩子可怜啊,他生下来三个月的时候,就喉咙抽咽,当时我们也没在意,想不到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也不知诊了多少钱……”程水生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睛,埋下头去。
“孩子几岁了?”
“快三岁了。他饭也不能吃,喉咙咽不下去东西,只能喂米汤、牛奶。也不知道能不能长大……”
“你爱人呢?她不在家?”
“上城里挣钱去了。孩子生病拉了一身的债,我这病弱的身体也不能干重活,全靠她一个人。”
伍迁感到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哽着,一阵阵地难受。他转过身去,看见墙上有一个相框,由于潮暗,照片已经发黄了。这是一家四口人的合影。
“这是你父亲吧?”伍迁指着镜框中的那位老人问。
“嗯。”程水生神色黯然,“他去年过世了。”
照片上站在程水生身边的一定是他的妻子,她手里抱着一个襁褓,笑得多么幸福,多么生动啊!谁能料到生活中猝不及防的厄运呢?
伍迁拉住程水生的手说:“到我们砖窑来吧,我们正缺一个管账的人呢。”
“那太谢谢你了,你看我能行吗?”
“行,看你口袋上插支钢笔,就知道你是个有文化的人。”
程水生不好意思地笑了。
伍迁决定回家一趟。
刚迈进家门,就闻到一股火药味。梅洁不理他,径直进里屋去了,把门“嘭”地带得震耳响。
不见了母亲和扬扬,显然祖孙俩又回乡下老家去了。
伍迁闷了头坐在沙发上吸烟。
一支烟尚未吸完,梅洁“呼”地把门打开了,用手指着伍迁,尖着嗓门说:“你还知道回家呀?你不管这个家还回来干什么?”
伍迁默然不语,狠劲地把烟吸了口,扔到地上,埋了头便收拾东西。
梅洁问:“你干什么去?”
“你不是要撵我走吗?我还待在家里不是惹你生气吗?我只有去住旅社了。”说着提起包就走。
“说你两句都不能说了,你给我回来!”梅洁伸手拉住他。
伍迁坚持要走,梅洁说:“你还当真了,我不信拉不回来你。”便较上了劲。
伍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梅洁说:“好啊,原来你耍滑头。”便进里屋把门带上了。伍迁怎么叫也叫不开。
伍迁说:“我真的走了。”
梅洁说:“你走吧,永远也别回来。”
伍迁便真的走了。
梅洁老半天不见门外有动静,从门缝里一看没有了人,便把门打开来看,仍没有,于是到院子里找。
这时,见一个影子一闪,从暗处溜进屋里去了,梅洁心想:“不好,有贼。”心便虚了,进屋一看,不见人,心想怪了,明明看见有个人,怎么不见了?便狐疑地小心把门关上了。
梅洁洗漱后便躺下了,忽见偏厦里有亮光,便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看。是伍迁在里面,正趴在小方桌旁就着剩菜剩饭狼吞虎咽。
梅洁悬着的心这才落下,她静静地打量着伍迁,半月不见,他明显地瘦了黑了,眼圈也陷下去了,腮上长满了密匝匝的硬胡茬。
梅洁的心里一阵难受,柔柔地叫了一声:“阿迁——”伍迁正吃得有滋有味,这一声叫唤,倒把他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见是梅洁,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梅洁走过去搂住伍迁的脖子,半晌无语。
伍迁回过身来,把梅洁拥进怀里,竟生出无限的愧疚来。
梅洁把伍迁的脖子越搂越紧,“阿迁,在家多陪陪我好吗?奶奶又把扬扬带走了,我一个人怪孤单的。”
“梅洁,真苦了你……”
“不苦,苦的是你,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
“梅洁,跟你说件事,不知你同意不同意?”
“什么事,你说。”
“我在村里办了个砖窑,很有前景,只是现在缺些钱,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一千、八百的都可以。”
“家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等下月发工资再说吧。”
“不行,等不及了,这笔钱要得紧。”
“那我也只能给你五百,另外的你自己想办法。阿迁,我们能不能谈点别的。”
伍迁不再说什么,把唇印在梅洁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