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洁显现出极度的疲惫。加班,加班,没完没了地加班,何时才是个头?为了能和伍迁调到一起,梅洁放弃了原来效益很好的工作,好不容易重新招工进了棉纺厂,先做了三个月的学徒工,每月发一百八十块钱的生活费,后来转正定级,安排到织布车间,做了挡车工,拿计件工资。
半年就这么过去了。
厂里现在为了赶合同,没日没夜地让她们加班。每次下了夜班,梅洁都极度疲倦,连浑身的棉絮也懒得去仔细清理,骑上车就往家赶,只想早点到家躺到床上。
这个月的工资被压了二十多天才发,领工资的时候都在骂娘。
余雯发现自己这个月的全勤奖被扣了,很气愤,就去找车间主任论理。余雯和梅洁一个车间,是个性格内向脾气倔强的女孩,平时不怎么说话,干起活来手脚麻利,从不知道偷奸耍滑。她这个月从未缺过一天勤,每天都是第一个上班,最后一个下班,怎么会连全勤奖也没了呢?
车间主任祝舒琼身架高大,嗓门洪亮,很能震慑人。她爱穿流行服装,爱戴金银首饰,高兴了便将长辫子解下散成披肩发,油黑一片。她从不拿正眼看人,训起人来很凶,毫不讲情面。工人们都有点怕她,背地里叫她“母夜叉”。余雯因为占着理便不怕她。
余雯执意要看考勤表,祝舒琼不让看还轰她出去:“看什么看,自己怎么样心里还没数?上班时间串岗,小心我扣你的工资!”
余雯上去争辩,两人便吵了起来。一下子围上来很多人看热闹。祝舒琼觉得很没面子,对余雯大吼一声:“你要干什么?要造反还是怎么的?快去干活,不然一切后果自负!”说着用力把余雯往门外搡。
余雯觉得心里委屈极了,眼里噙满了泪水,她冲上去拽住祝舒琼的胳膊,带着哭腔说:“你今天不说清楚,我就不走!”祝舒琼很恼火,扯住余雯的衣服就往门外拖。
这时下班铃响了,梅洁正往车间外走,看见车间办公室门口围了很多人,闹哄哄的。梅洁已经习以为常了,每到发工资这几天,总有人要闹闹的。车间里的财务制度很不健全,什么事都是车间主任一个人说了算,就拿这发工资来说吧,明明工资条上写的是这个数,可发到工人手中时却少了很多,不是扣了这就是扒了那,而且从不开收据,只凭嘴说。
车间的条条框框又多,稍不留意,就会被扣钱,女工们心里早就憋了一股气。只是没想到今天会是余雯。余雯为什么要出这个风头跟祝舒琼对着干呢?
梅洁刚到车间上班的时候,就听说姓祝的手段高明,心黑会宰人,当时她还不以为然,后来就慢慢地领教了。
梅洁刚到车间时,姓祝的把车间一台搁置很久的机子分给她,梅洁费力地干,却连续几个月都没完成任务,连基本工资都拿不回来。后来余雯和她熟了以后告诉她,这是姓祝的在使坏,想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知道她的厉害。想她鼓捣不好,拿不到工资,自然要去求地,姓祝的在这方面有的是手段。
没想到梅洁谁也不求,她独自摸索了几个月,硬是把这台机子给鼓捣好了。余雯很佩服她,说:“梅洁,你真不简单,你把那个母夜叉给气晕了。”这事让祝舒琼好长时间感到窝火。
梅洁走过去,拉了余雯一把说:“有人找你,快走。”余雯不睬,揪住祝舒琼不放,梅洁手上使了些力把余雯往外拉,“还不快走,有急事呢。”梅洁把余雯带得一个踉跄。
余雯很生气说:“你拉我干什么呀?”梅洁拉她快走一阵,见四下没人,便说:“你没见姓祝的那架势,你搞得赢吗?算了吧,以后做事多长个心眼。”
余雯说:“我就是不服这口气,凭什么扣我的全勤奖?凭什么不让我看考勤表?不行,我忍不了这口气,我要和她理论清楚!”
说完又去找祝舒琼去了。梅洁神色黯然地叹了口气,小雯啊,你这是何苦呢?你这倔脾气早晚是要吃亏的!
魏传云在滨河饭店摆了一桌酒席,包了两个小姐陪客,专请乡企局的马局长和杨彬,让伍迁作陪。
伍迁最不善于应酬了,一方面是自己不胜酒力,上脸不说还体质过敏;另一方面是自己不喜欢虚伪的那一套,酒桌上闹得像兄弟一样,背地里却跟仇人似的,他学不来。但魏传云再三相请,他又抹不下面子。
魏传云租了两部桑塔纳,一部停在梅村新区的一栋小洋楼下接杨彬,一部停在乡企局的大院里等着接马局长。马局长很注意群众影响,他先是婉言谢绝了魏传云的盛情邀请,后又以工作太忙相推脱。
没办法老魏一个劲地向伍迁使眼色,伍迁很不情愿地说:“马局长,这是我们支书,我的工作多靠他的支持。”
马局长想了一下最后勉强答应下来,但再三强调不要搞得太铺张。魏传云泡在马局长的办公室里,不停地给马局长递烟,没等下班就把他拉走了。临走时,马局长对司机说:“家里有点事先走了,你下午不用来接我。”
杨彬倒是不在乎什么影响不影响的,有酒喝就行。魏传云在他眼里就是魏老板,不吃白不吃,对这种暴发户没什么好客气的。因此魏传云邀请他时,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酒桌上自然是一番热闹。山猛海鲜摆满了桌子。魏传云很有些酒量,斤把酒不在话下,再加上两位小姐的助阵,让马局长和杨彬喝得激情满怀,心潮澎湃。杨彬端起酒杯一会和小姐喝交杯酒,一会又拉起小姐唱卡拉OK。杨彬一手握话筒,一手搂着小姐的腰肢,唱得声情并茂,如痴如醉,老魏带头喝起彩来。马局长也似乎蠢蠢欲动,但碍于伍迁在面前,只好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这间包房很大,分内外两间,外间摆酒席,里间是音乐茶座,可以唱歌跳舞,装修得十分豪华。伍迁喝了不到三两酒,头就开始胀痛起来,酒在肚子里翻江倒海,他赶紧捂住口跑进了卫生间,趴在洗脸池上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喉咙里一阵紧似一阵地抽动。
魏传云跟了进来,关切地问:“小伍,没事吧?”
伍迁在水龙头上漱了漱口,道:“没事,就是肚子里有点不舒服,可能是胃病又犯了,你去忙你的吧。”
“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吧?你脸色很不好。”
“不用。拜托你给他们说一声,我先走了。”
“那我喊辆的士送你。”
伍迁摆摆手说:“算了,我慢慢走吹吹风,也许会好受一点。”
魏传云回到酒桌上说:“小伍不舒服,先走了。”
马局长说:“我知道他早就坐不住了,走了也好。来,魏支书,哦不,现在该叫魏老板了,我敬你一杯,希望我们今后合作愉快!”说完就自个先喝了,喝完杯口朝下向老魏亮了一下杯底。
魏传云说:“想不到马局长喝酒这么爽快。好,我也一口干了!”说完一饮而尽,接着说:“不知马局长是否有雅兴跳舞?”
马局长哈哈哈地笑了,摸着自己的啤酒肚说:“你看我这个身体,怕是跟不上节拍啦。”
“就怕您不肯赏脸啊。”魏传云一边说一边向马局长身边的小姐使眼色。
小姐娇滴滴地站起来挽住马局长的胳膊,嗲嗲地说:“哎哟马局长,我可不会跳舞,你一定要手把手地教我啊。”说完身子已经靠在了马局长的怀里。
马局长心里麻酥酥的,赶紧抚住小姐的手说:“那我就教教你这个小丫头吧。”说完就牵着小姐的手到里间去了,并顺手带上了门……
清凉的夜风一吹,伍迁感到头脑清醒了许多,回头望了一眼滨河饭店,仿佛那是个海市蜃楼,看不真切。
这条街一到晚上就喧闹起来,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灯火辉煌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伍迁心内一阵茫然:自己与这个社会是不是已经格格不入了呢?人们越来越注重实际,越来越追求享乐了,自己是不是太落伍了?街边的靠杯摊上很多人在吆五喝六地划着拳,或讲一些七荤八素的笑话。
一个盲人被一个小女孩牵着,拉着二胡在沿街乞讨……伍迁感到这个城市陌生起来,抬头望望夜空,一片桔红,仿佛有无数的粉尘在飞舞。
伍迁回到家里,见梅洁她们已经吃过了,就端把椅子坐到门前。
扬扬要上幼儿园了,梅洁把他从乡下接了回来。扬扬挥舞着小手跑到伍迁面前让他抱,伍迁把他抱进怀里,梅洁也跟了过来说:“阿迁,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伍迁说:“什么事?你今晚不上班了?”
“我请过假了,今晚在家陪你。”梅洁拉过扬扬,摸着扬扬的头说:“我想买台十八寸的彩电。你看人家隔壁左右早就买了,一到晚上,人家家里闹腾腾的,我们一家人冷冷清清地枯坐着,多没意思啊。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伍迁沉默了一会说:“家里的积蓄刚够买一台彩电的,可眼看着扬扬就要上幼儿园了,光学费得三百元不说,还得添置一些衣服、学习用具吧,我看先买一台黑白的吧?”梅洁说:“你不还有几个月的工资没领吗?凑凑应该差不多了。”
“那钱我借给窑上用了,一时还抽不出来。”伍迁说。
梅洁忽然来了气:“就你思想好,自己都没钱用还把钱借给公家!要买我就买彩电!嫁给你吃没吃上,穿没穿上,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你看人家孙莉的男人多有本事,已经是副局长了,又会挣钱,家里什么没有?”伍迁很想和她争两句,想想,算了,她跟着自己这几年委屈她了,就依了她吧。伍迁说:“你说买就买吧,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不到九点,一家人就上床睡了。两人好久没在一起亲热了,伍迁把梅洁搂进怀里,抚摸着她光滑的肌肤,他感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心里涌起一股浓浓的歉意,不知不觉他的下身开始坚挺起来,巨大的幸福很快将他们淹没了……
程水生带着孩子在县医院住了十来天,孩子的病开始有了好转,但卖猪和牛的一千多块钱已经用得所剩无几了。医生说再不交钱,就要停药了。
程水生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筹钱了,为了治孩子的病,他已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他再也不好意思向他们开口了,况且他们也不宽裕。
他已经卖了两回血了,医生看他的身子单薄,不愿意再让他抽血了。这天夜里,程水生经过一番痛苦的思考,狠狠心把孩子扔在医院里,自己摸黑回到了砖场。
左馨见程水生回了便问:“豆豆呢?你没把豆豆带回来吗?他好了没有?”程水生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把头埋在双膝间。左馨说:“水生哥,你怎么了?是豆豆出了什么事吗?”程水生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了。
左馨着急地跑出去,她把伍迁喊了进来。
“水生,你怎么啦,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孩子呢?你倒是说话呀。”
程水生使劲地擂着自己的头,沙哑着嗓子说:“我不是个男人,我是个没用的废人啊!我这么埋汰地活着干什么?豆豆啊,爸爸对不起你,爸爸是个没用的人啊……”
伍迁默默地走到灶前,冲了一杯糖水,递到程水生手里,然后转身出了门。
在伍迁的建议下,这天晚上开了一个特别的村委会。除了支书魏传云没到外,村委们都来了。伍迁把程水生的情况简要地说了一遍,说他想动用砖场的一部分资金,救救那个可怜的孩子,看各位支委有什么意见,希望得到各位支委的支持。
村长肖早安说:“砖场是你一手恢复起来的,你想怎么办你就说了算,我们都没意见,你看着办吧。”其他村委也附和说:“小伍啊,砖场是你分管的工作,你就果断地拿主意吧,我们全力支持你。”
伍迁没想到大家对他如此信任,不觉眼有些涨红了,喉咙也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他站起来,团团地打了个拱手,说:“感谢你们,我从内心里感谢你们!”
伍迁摸黑回到砖场,找到左馨说:“砖场的账上有多少钱?”左馨说:“有八千多块钱。”伍迁说:“你明天一早就取三千块钱出来,把它交给程水生,就算是我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