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侧调)
康乐总山水,庄老之大成,开其先者支道林。
——【清】沈曾植
山居胸次清洒,触物皆有佳思。见孤云野鹤,而起超绝之念;遇石涧流泉,而动澡雪之想;抚老桧寒梅,而劲节挺立;侣沙鸥麋鹿,则机心顿忘。远离尘嚣,遁隐山林,万物皆我心师。
夏意正酣,陌上桑冠蔽日,浆果处处。芭蕉竹叶摇洒帘外隔夜的雨声。午后的阳光里,千百只唱蝉齐啭不绝,急剧的声波随溽暑一浪掀过一浪。
隆中稠松密竹的山道上,伊身背画箱和相机走来。她戴着那顶白色的宽边阳帽,带子系在脑后发辫处,太阳镜遮住了她深蓄的眼神。今天她穿了件蓝紫色丝绸短袖衫,下身是白色牛仔裤、白色旅游鞋,那修长的两腿、纤细的腰身、冰雪俊逸的清秀面孔,以及她全身的色彩和风韵都惹得路人频频侧目回眸,伊却一贯旁若无人,只是我行我素。
不知伊是否第一次来孔明故里,看到路边的两匹马,她站下来,抬头瞻望隆中牌坊上镌刻的诸葛亮名言“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然后,伊用相机做了拍照。
碧树负势竞上,相互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伊独自游览并寻觅了半日,终于在三顾堂南面山上的一片风景前站下,仔细观察之后,确认这是一处可以入画的好地方,便开始酝酿画的构图。她在半山坡树旁放下画箱,挨着满地松果支起画架,拎出一张生宣,用几个白色图钉固定好画纸,再将各号画笔、砚台和水瓶等各就各位,之后,便对着面前的素材全神构思起来。满地松果,还有大树根旁红眼睛短尾巴大耳朵的野兔、树枝上金色毛皮大尾巴小耳朵的花粟鼠,都被伊吸引,成为她好奇的观众。伊静静地思考,一动不动地坐了整整十分钟,看来已成竹在胸,有了腹稿,便缓缓提笔,开始作画。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线条、层次、远山、近树在伊的画纸上渐渐呈现。就在伊于独自间画意正酣之时,一个背着竹篓的人从她身后的石阶上走下来,这时他看见了坐在山道旁二三米外正在全神作画的伊,便不由站了下来。坡下山道上,一小群年轻的游客说笑着走了过去。伊专注着创作,没有发现身后有个人正在观察自己。过了一阵,那背篓人顺着山道走下来,在伊的斜后方站住,轻轻放下背篓,就在大树底下悄声地坐了下来,难以掩饰好奇地瞧着伊作画。
伊终于感觉到什么,扭过头去,看到了那个人,立刻被他的样貌和装束给惊呆了。那是一个身高足有一米八五的年轻人,这么热的天,他却穿着古装剧中的长衫,一身素白,系着蓝色腰带,腰下系着个白色葫芦,不知是酒葫芦、水葫芦、还是药葫芦;此人白皙清瘦,瓜子脸,鼻梁挺直,上唇很薄,两道黑黑的剑眉下一双深邃的眼睛,身形端正,神情内敛,他那像古人一般的长发不知是真是假,两条龙须刘海儿垂在额边,一条银白色扶额更增添了他的庄重与内质,不能不说,这是一位翩翩公子,英俊少年。伊吃惊不是因为她不能肯定这位是公园里的演员亦或是穿越而来的古人,她是被那人冷峻又略带一分伤感和飘忽的神情给吸引,直到那人在她的审视下微微欠身施了一礼。对这位来路不明的不速之客,伊并没有感到不安,只是在心里给他临时起了个名字,叫“云梦公子”。伊微微颔首回了一礼,便回过身去,继续她的画作。
“云梦公子”见伊不介意,便靠在大树下继续歇脚,用一把白色折扇轻轻扇着风,一会儿望望天,一会儿看看山下的景致,一会儿又瞧瞧伊的画,一会儿又拿起葫芦来喝水。
伊不时地调换着画笔,全身心投入在紧张而又兴奋的创作中,旁若无人地在画纸上渲染,勾描,山峦、田垄、溪流、小桥、竹林、寺院一角、一弯弦月等渐渐跃然而出。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一幅山水田园画已近尾声。
当伊终于直起腰来,对着自己的画露出总观之势时,身后突然有人咳嗽起来。伊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瞧,才发现“云梦公子”还坐在那里,手上拿着葫芦,像是喝水呛着了。伊扭身看着他,样子有些惊异,手上还捏着画笔,像在辨认一个久违的熟人。“云梦公子”也瞧着伊,目光深邃,神情沉静,嘴角现出一丝微笑,似在为自己的唐突表示道歉。伊这时忽又回过身去,只见她在画布上很快勾勒出一个腰里别着葫芦、坐在溪边吹箫的古代隐士形象,如此,整个画面便有了生气和神韵,起了画龙点睛之功效。“云梦公子”欠着身,惊奇地盯着伊笔端的变化。伊又在那画上的隐士身旁画了个竹篓,这才终于对自己的作品满意了,还回过头去,冲她的观众会心一笑,“云梦公子”不由得也笑了,无意中他竟成了这位美女画家的模特,他开心地竖起大拇指。
此二人各定妙明之心,然后,伊在画作的一侧题了首诗,并将这幅画命名为《山水知音》:
弊庐在郭外,素产唯田园。左右林野旷,不闻早市喧。
钓竿垂北涧,樵唱入南轩。平石藉琴砚,落泉湿衣衫。
禅房闭虚静,花药连冬春。书取幽栖事,将寻静者谈。
黄昏给山林染上金色。“云梦公子”站起身来,搭起竹篓,伊则背上画箱。他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又好似两个毫不相干的陌路人,一同走下山,却始终未做半句攀谈。不久,他们便在隆中山下的岔道上分了手,最终还是隔着菜田,远远地相互望了望,微笑着挥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