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羽调)
鸟栖鱼不动,月照夜江深。身外都无事,舟中只有琴。
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心静即声淡,其间无古今。
——【唐】白居易《船夜援琴》
已经接连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天还是阴的。我开车进了城。古楼商业大街上车来人往,纷攘喧哗,铺面门市湿漉漉一片,可照旧客流如梭,购物大厦高高的楼檐上倾水如柱,也依然是彩幡飘动。矗立在文化街广场上历经了千百年的古昭明台城楼终日吞吐着这座城市、这个时代演绎创造的各种商品,思索着文明的变迁,它雄踞于繁华之中,却沉默地守望着沧桑。我像只几个世纪前的黑色小甲虫,绕过这座已成为博物馆的巨人,踏水走过街角,来到它后面的仿古步行街,钻进了红漆粉面的英才书店。
书店是我几乎每周必到的地方,这里的气氛总让我感到某种冷静的温暖,尤其那些孩子,他们喜欢读书,求知上进,他们在高高的、成排的书架间流流连忘返,一脸稚气的神情,我在内心虔诚地为他们祈求内心的智慧与美好的未来。
从书架上拿下一本由美国乔·迪斯彭萨博士所著的《未来预演》,我开始翻阅起来。
“这本书太贵了!”这时我听到身后书架另一边传来一个少女叹息的声音。
“我也一直想买这本书呢,”她身边一个戴眼镜的男孩说,“可惜咱们俩的钱加起来都不够,要不,把这月剩下的饭票卖给别人算了。”
“那你中午就得挨饿了。”女孩看着他说。
“反正暑假补习还有一周就结束。”男孩说着,又取下一本书翻看起来。
“要不就再等一周吧。”女孩犹豫地说,“我的饭票上周就卖给一班的‘孔乙己’了。”
“我就是怕新书好书很快就会被卖光。”男孩儿说,“要跑来看书,都快把书店当图书馆了。”
我的心一下紧缩起来,向那两个孩子望去,同时也向自己的少年时代望去,我在读中学时也总是偷偷地把家里给的午餐费拿去买新书,以至于从未在学校里吃过午餐。而这两个孩子,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正在长身体,生气勃勃的脸,穿着襄樊五中的校服。在这种情境下我必须有所反应,我想帮他们,不然他们刚才的话不就白说了?
然而,我刚放下手上的书准备绕过去,一个年轻女子清婉的声音已然先我响起:
“小同学,你们是想买这本《非暴力沟通》吗?”
孩子们立即转过身去,望着跟他们说话的那个身穿白色素花旗袍的年轻女子,同时,这位女性的优雅、美貌、苗条的身材与装束,立即使他们惊呆了,同时也使我惊呆了。
那是伊!
我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连忙在书架后面扭过脸去。
“是,是的。”女孩怔怔地看着伊,“我们学校图书馆没有这本书。”
“我还想买这本《中英文对照名人名言录》、这本《药食同源》,还有这本《哈佛心理课》,我们学校图书馆都没有!”戴眼镜的男孩儿看着伊说,好像确认伊就是他们学校图书馆的馆长。
伊含笑看着他们:“好吧,把它们给我。还想要别的书吗?”
此刻,我和两个孩子同样惊异地站在那里,看着仿佛仙人一般的伊。对这两个少年来说,他们今天幸运地遇上了一位天使般的大姐姐;而对于我来说,则是意外地又遇上了梦中知己。这是缘分,对我是,对这两个孩子也是,这不仅是偶然,我们是同道人,所以才会相遇。
伊手上拿着一本《禅美学》跟一套《中国民乐大系·古琴卷》光碟,又接过两个孩子想要的书。
“这本《知音创意学——论文化创新与科技创新》读过吗?”伊又问。
“没有。”孩子们有些茫然地摇摇头。
伊把那本书加上,又拿下一本《升入天堂的第一步——良心运动——素食福报》:“请把这些书,代我捐给你们学校图书馆,好吗?但你们可以优先阅读。”
两个孩子相互看了看,高兴地使劲点头:“太感谢了!请问您是……”
伊微笑了一下:“好,就在这里看书,等我,不要走开。”说完便抱着一摞书转身走了。
两个孩子愣愣地站在那儿,望着伊动人的背影。
“她真是太好了!她肯定是个知音女。”男孩儿这时低声说,还神秘地扶了下眼镜。
“她好美啊!”女孩儿禁不住赞叹道,“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人,看着好养眼。”
“由内而外才是美。”男孩儿低声说。
“要是我也能穿上那么美的旗袍就好了。太迷人了!”女孩儿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伊的背影。
“那你得有那么好的身材,”男孩儿说,“知音女都吃素,是灵性的增长带动身心的健康和美。像你这样每天过早不是牛肉面就是肉包子,晚上不是丁老五牛杂就是干炒鸡,还有猪油烧饼,怎么穿旗袍?”
女孩儿立即羞红了脸,噘起嘴来,刚要发脾气,男孩儿忙示意她勿出声,这里是书店:“别生气,我跟你开玩笑呢。知音人不仅食素,有些人还持午;你却不过午,背着你妈把午餐费省下来买书,早晚当然得多吃点。”他笑着低声说,“不过你要学知音女,修炼八风不动。心若轻盈,身体才能轻盈。”
女孩一手捂住嘴,一手将书按在胸口上,看着男孩儿道:“我得叫你一声‘老师’。”
“哎——不敢当不敢当!”男孩指了指另一边的伊,轻声道:“老师在那儿呢。”
伊的头发丰沛飘逸,有着波浪般的层次和丝绸般的光泽,她的腰身纤细婀娜,两腿修长,两肩端正,全身上下由内而外,无处不令人惊艳和赞叹,引得周围的人都不停地看着她。但我此时联想到的是,她还收养了六个孤儿。那么忙的人究竟为何来此地?八月份她应该在英国的BBCProms,休假的话为何不去海滨?比如法国尼斯、意大利西西里岛、西班牙的加里西亚、马尔代夫,或者温哥华,我非常喜欢温哥华的爱乐岛。不过换个角度想,如果我现在不是在襄阳广德寺,而是在杭州灵隐寺遇见子衿,那倒更是情理之中,但我有可能会在那里遇见她吗?那里游人香客众多,谁会遇见谁?我指的不是遇见一个陌生人,对面不相识,我指的是遇见一个人的灵魂,并与之产生共鸣,然后就有了故事发生。所谓天时地利人和,这可能就是缘分所使。
伊给我的联想实在太多,自从第一次遇见她,伊就成了我的梦中之梦、曲中之曲、心中之心……
书店的开价处和交款处是分开的,但听说下周就要实现电子扫码付费。我把书放回到架子上,看见伊到东边排队交款,就立即来到开票处,对柜台里正在给书包装的服务员尽量压低嗓音道:
“对不起,女士,我是这本书的作者,我想给这位读者留个签名。”说着我递上证件。
“哦!”女工作人员看了看我的身份证,又低头看了看那本书背面上的作者简介,露出惊异的笑容,大概因为我是个外籍华人。
当那本大32开精装版的《禅美学》递到我手上时,我立即打开书的封面,掏出笔在浅蓝色云纹的扉页上签了我的名字“南宫子云”,还有日期。阖书交还给开票员,并对她说:“非常感谢!请转交。”
伊拿着付款收据回来取书时我已离开书店。我留给她的,是我的灵魂,我希望能陪伴她终生。在我签名的扉页上印有这样一段话,是借以启发读者的: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禅诗赋明月,‘流水’赠与君。”
伊虽然没有见到我,但在时空的任何一点上,我相信,她都会与我相通。
那日,伊出来,便在书店门口站下。雨小了许多,伊站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撑起知音花伞,环顾四周,好像感到那为她签名的人并没有走远。她在伞下默默地巡视着这条长长的仿古文化街。北街宽12米,长86米,南起昭明台古城楼,北达古襄阳临汉门,两旁的灰色小楼都是仿明清建筑,商铺门前高挂着被雨水淋湿的灯笼和仿古招牌。
天阴蒙蒙的,雨丝清凉。此情此景似乎勾起伊内心一段湿漉漉的前朝往事,随微风细雨吹落在她脸上、肩上、发梢和眉间。伊默然伫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原来,我以为超凡脱俗的伊竟也是这般多情的。
原来,我以为脱俗超凡的我竟也是多情这般的。
我远远地望着伊,我通过伊而远远地望着我自己。我发现了伊,也发现了新的自己。伊成了我的影子,抑或我成了伊的影子。
伊最后平静地低下头,撑着伞姗姗步下台阶,往朱楼盈绣的仿古文化街里默默走去。
伊从街边每一个支起防雨蓬布的书摊前走过,她那身着白色旗袍的窈窕背影与周围环境构成一幅上世纪初的凄美油画。这样的一幅雨中场景和背影,会让人感到画中的美人是所有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所有戏剧中的女主角和所有诗歌里的梦中情人。伊却似乎对故事、戏剧和情人毫无兴趣,她脸上的神情显示着她已超越几千年的沉浮,独来独往而从不期待任何人。作为一个身着旗袍的精致的窈窕淑女,伊的神情却不会使人产生任何邪念,在人们眼中,她只是美,只是风景,矜持内敛,高雅庄重,可望而不可及,从容自若,如入无人之地,神仙气质,一路潇洒绝风尘。
伊低调地出入每一家音像制品和工艺品商店。人们能够看得出,伊不是本地人,甚至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人,她对这里的一切都不倦地流露出含蓄而浓厚的兴趣。最后,这位来自前朝或者未来的观光者终有所获,在一家卖民乐丝竹的店铺里,伊买了一柄系有白色坠穗的长箫。当她发现那柄箫时,她脸上的神情让我不禁想到雨默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一个每天在稻香村店里卖萨琪玛、在上海南京路上卖小笼包,或者在襄阳北街卖热干面的人,恐怕永远也体会不到这家店出现在一个海外游子梦中的情景;一个在学校、书店或图书馆里工作的人或许永远也不知道一个每天都在梦想却永远也得不到这样一份工作的辛苦劳工的心情。”我衷心地希望,这把长箫能让伊一解乡愁。
伊持伞执箫,在雨中登上了文化街尽头的临汉门古城楼。
襄阳古城墙长400米,高10米,宽6米,虽没有西安城墙的高大和完整,却也历史悠久,登城可一览襄阳胜景;城外亦有世界上最宽的护城河——汉江。三国时期,这里曾人文荟萃,名士云集,襄阳才子王桀、孟浩然、张继、皮日休、米芾等名传天下,更有李白、杜甫、王维、欧阳修、苏轼在此留下千古诗篇。这里曾是《神雕侠侣》襄阳大战的拍摄取景地,也是《琅琊榜》中的金陵城。陈凯歌斥资16亿在附近修建了唐城影视基地。
野生枸杞丛生蔓长,披挂覆满了城墙,地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蜗牛,稍不留神就会踩一脚。人类的文化遗址,千年城门敌楼,如今已被蜗牛大军占领,它们惯看秋月春风,古今多少文人武事,都付缓缓笑谈中。这里真该被好好修缮,作为文化遗产保护起来,有朝一日成为旅游景点打卡地,像西安古城墙那样,让人们惬意地在城上漫步,观光,骑车。
城上空无一人,江风飒飒,抬头望去,忽见大江横在面前,顿时天宽地广。城外右边就是汉江码头,不远处便是汉江大桥,对岸高楼林立。江水滔滔,轻舟如叶,从流激荡,湍急若奔。南望岘山,层峦叠嶂,西南楚山如屏,群峰列峙,城廓街市尽收眼底,一揽天然之胜。只可惜:“山中有僧人不知,城里看山空黛色。”
城上没有其他游人,伊靠在朱红色的城楼立柱上,用手捋一捋被风吹起的长发,闭目向着细雨飘飞的天空仰起头来,她独自在这被雨同化的天地中沐浴着自己,潇洒自在,就像那晚她在池塘边独自沐浴千古琴音和她自己的满天星斗月光。
不知伊是否有着性格上的孤僻,喜欢孑孑独行,总是沉稳,内敛,不露声色地从人前走过,心中却怀着某种深切的思索和不为人知的目标,她内心的世界引导她穿越市井尘嚣,而当她来到无人之地时,便会彻底抒放她诗人的气质与情怀,似乎她的频率是与自然相通的。此时,江楼之上朱窗洞开,呼唤八面来风。凭栏极目远眺,伊的长发被风如绸缎般拂起,似有万端感叹涌于胸际。
当我立于城外树下,越过世纪之流向城上仰望伊而令联想扶摇直上时,伊便成了我眼中一道绝妙风景,她竟坐在了高高的城墙上,腿脚放在垛口处,立刻吓得我魂飞魄散,赶紧用手按住胸口,另一只手扶住树杆,好像快要跌下城去的是我自己,要知道,那城垛只是一砖之宽,却有10米之高。这个坏姑娘!她想干什么?想跟那唱空城计的诸葛亮比个高低?我这颗好不容易修炼了三十多年的心,差点被她吓出心脏病来。伊惊人的定力与专注力果然如网络江湖所说,名不虚传。这时,只见城上那位穿着白色旗袍的仙女缓缓地执起了长箫,黑发飘飘飞举,一曲《清江引·楚客》幽咽而起,飘向江面,尽现千古风流。
“襄阳倦客停兰棹,楼上何人吹玉箫?哀声幽怨满江皋,声渐消,楚天路迢迢。”
如泣如诉的箫声伴斜风细雨,悠悠洒向江面,汇入千年不息之江流。此时,我真想抱琴登楼,于密雨空城之上与伊丝竹相对,必如箫史弄玉成双双仙去之曲。
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
凭阴阳如反掌保乾坤,
闲无事在敌楼亮一亮琴音,
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此乃古来大贤之寂寞。想那羽扇纶巾的诸葛亮,兵临城下却气定神闲,操缦自若,越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越是从容不迫,收放自如,可谓占尽了古今风雅。
我曾去过四川邛崃的文君井,那有一副对联,曰:“君不见富豪王孙,货殖传中,添得几行香史,停车弄故迹,问何处美人芳草,空留断井斜阳,天涯知己本难逢,最堪怜绿绮传情,白头兴怨;我亦是倦游司马,临邛道上,惹来多少闲愁,把酒倚栏杆,叹当年名士风流,消尽茂陵秋雨,从古文章憎命达,再休说长门卖赋,封禅遗书。”
想那西汉一代才子司马相如,著有盖世文章《长门赋》和著名琴曲《凤求凰》。富甲一方的千金小姐卓文君仰慕其惊人文采,更为他高超琴艺所倾倒,竟与这位穷酸书生私奔他乡,流传下一曲“红粉当垆”,后人制琴曲《长门怨》以咏之。最是那春秋时期的伯牙和子期,洋洋乎“志在高山,志在流水”,诚为千古绝唱。
我站在城下江边,透过树木的枝叶仰望古城楼上的伊,我似乎看到了千百年前的我。我仰望着千百年前的我和千百年前的伊。山中禅寺是伊命名的,寺中海棠和丹桂银桂是我们一起栽的,藏经阁上的诗是伊题的,结尾两句是我续的。千百年前我们就在城楼上琴箫相对,江风水月,云淡星稀,知音相悦,渴望执手白头。然而神仙伴侣却总遭奸人嫉妒陷害,我为伊的清白粉身碎骨,伊为我的忠魂玉殒香消。千百年来我们一直在彼此寻找,几生几世都未改名换姓。江楼虽老,风月未改,古寺花开,琴音依旧。无缘人终归会离去,有缘人终归会再来。
我非常想告诉伊,其实,这已是我们第三次不期而遇,而第一次也是在书店,也是在雨天,但在这两次之间,已相隔十年。
那是在十年前的日本,当时我正在京都留学,一天我去PANAMUSICA乐谱店为学校合唱团寻找乐谱,在进店门之前,我听到里面传出钢琴声,瞬间我便被那清纯、平静如行云流水般的曲调给吸引,并立即听出,那是巴赫的C大调前奏曲与赋格BWV846,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去听音乐会时,在热那亚和奶奶西尔维娅一起听到的第一首曲子,但我爱上这首曲子却是因为去年我看了法国电影《沉静如海》,影片中的男女主人公分别弹奏了这首曲子。无论是因为战争还是其它任何原因,一对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都会令我想起这首曲子。
我驻足在店门外,因为我听出,那是有人在里面弹奏,而非录音,所以我不敢推门进去,以免打扰了这天籁般的音乐和演奏,而这时却下起了雨,以至于我很快便被淋湿,但我却一直站在门外,背靠着门边的墙,在雨中闭目聆听那动人的琴声,在那样的情境中,我感觉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首钢琴曲,直至它结束,音乐没有再度响起,我才转身,轻轻推门,走进了店中。
这家乐谱店在中国台湾设有分店,京都这里是它的总店,共有三层,二层卖乐谱,三层专卖合唱曲谱,而首层则陈设了它收藏的多部手工名琴,有德国制造的斯坦威,纽约制造的全尺码音乐会斯坦威,还有贝希斯坦和贝森多夫。那已经是我第三次来这家店了,我进去的时候,没有看到方才弹琴的人,店里也几乎没有其它顾客,当我来到二层的时候,便听到楼上又响起了琴声,乐音在整幢楼房里回荡,音响效果好极了;我甚至听出那是李斯特的《巡礼之年——意大利》,它一下子又勾起了我对意大利家人的思念,因为奶奶西尔维娅很喜欢这首曲子。
我慢慢地,轻轻地顺着旋转楼梯往三层走去,渐渐地,我看到了她,伊正坐在一架镶有绿丝绒的木色的老式钢琴前弹奏,我曾听说那架钢琴是李斯特亲自鉴定过的斯坦威,是这里的镇店之宝。除了伊,这一层没有其他人,伊身穿黑色长裙,她的腰身细得盈手可握,她的侧脸、长发和坐在钢琴前优雅的身姿在那一瞬间给我留下了永恒的印象。但伊并没有注意到我,她始终都在专注于弹奏,尽管我一直站在乐谱书架旁,从侧后方默默地注视着这位让我惊奇的年轻的美女钢琴家,当她弹奏完毕,我立刻转过身去,假装看乐谱,伊随后也从书架上挑选了几本合唱曲谱,她甚至从我的背后轻轻走过,然后便怀抱乐谱,轻轻下楼去了。我相信她没有看到我的脸,因为我用夹克衫的帽子挡住了面孔。
楼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后,我在那架钢琴前浑身湿漉漉地站了几分钟,用手指轻轻触摸琴键,耳边仍旧回响着伴有窗外雨声的琴音和音阶连串起舞的旋律。但令我记住伊的并不是她弹奏的那两首曲子和她当时的身影,而是之后发生的事情——我拿着合唱曲谱下楼来,在前台付了款,这时那位男店员对我说,有人为我留了一把伞,是在我前面离开的那位小姐,因为她通过店门上的玻璃看到我在她弹琴时站在店外等候,并因此而淋了雨。我吃惊地接过那把伞,然后立即追出去,但伊早已没了踪影。
我独自站在店门外的雨中,过了半天才慢慢撑开那把伞。那是一把白色的折叠伞,但我撑开时看到伞面就如同一幅水墨画,上面画的是烟雨西湖,湖上有游船,船上有人琴箫合鸣,宛若仙境,还题有一首苏轼的词,伞柄上系着一串彩色的十八籽佛珠,我后来才知,这串佛珠来自杭州灵隐寺。难道,她是一个中国人?来自杭州?不知我此生,还能不能再见到她,对她说一声“谢谢!”我不期盼,一切随缘,因为我是一个修行而又非常羞涩的人,从小就开始学习佛教和禅宗,并一直回避女色。然而,从那天起,学了十五年古琴的我却决定开始学习钢琴。
就这样,一位陌生的钢琴家,用她绝美的琴声、优雅的气质和润物细无声的爱心,影响并改变了我的生命。
知音难遇,可遇而不可求。十年过去,看来伊仍旧是那个喜欢独来独往、不落风尘的仙人。我怎能让伊只做那可望而不可及的风景,风景再美也会过去,留下的才是生命;生命再美也会衰亡,只有真爱和伟大的灵魂能够不朽。其实,十年前的相遇就已是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