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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阳光西斜，河边池塘里的睡莲慵懒的歪着头。张三来喝着茶端坐竹亭，看着来了一个敦敦实实的小个子，穿着多年不见的红色呢绒小背心，大裤衩子，穿着一双硬塑料的拖鞋，涂擦涂擦地低着脑袋往前走，不多头发里有两根白毛晃晃悠悠，哈，这不是机械厂的“倒霉蛋”李来顺吗。张三来了精神，拿起一段小树枝，瞄了瞄准，准确的投到了那两根白毛上，来者一惊，抬头喊道，是你这家伙啊，坐着喝茶挺得意啊。张三来说，老汉今年奔七了，还不享受一下啊，不知道哪天就去阎王爷那报到了，你小子也六十五了吧，咱在一个车间的时候，你才二十多岁，正壮实那，一眨眼的事啊。对方说，是啊，不过还是你行啊，坐地虎，想上哪上哪，不像我，在工厂里混了一辈子，没得着什么好啊。张三来骄傲的点着一支烟，得意的说，要不怎么叫你“倒霉蛋”呢，不过，你小子开始挺顺的，也走过桃花运啊，那年，你在棉织厂认识的那个小丫头，唇红齿白脸像白面团，两条大辫子，真是漂亮啊，你不记得咱车间的老叫驴说你是祸害青苗啊，你祸害了几年最后也没抓住啊，不是让她们厂的保卫科长给勾到手了。对方说，哼，她也没占了便宜，叫我绑在椅子上打了个皮开肉绽，最后净身出户，把房子归了闺女，后来咱又找了一个，比她年轻十来岁，还带来了两个小子，进门就喊爹，咱也不绝户了。张三来说，话是这么说，毕竟不是亲生的。哎，你这退休这几年怎么过的，去年工友聚会也没看见你小子。对方说，哼，聚会啊，你说的是哪几个从厂子里上了大学哪几个人召集的吧，我才不去呢，你看他们几个人那个张狂劲，什么当了处长了，县长了，出门有专车了，掂包有秘书了，去过那个国了，住的什么宾馆啊，吃的什么高级菜啊。有嘛呀，不就是他们的爹娘当时在市里谋职，有点权力，推荐上了大学。职位再高他也不是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啊，一天也不就是三顿饭啊，那个国家不就是到哪里去旅游一回吗，还花的公款，再说有什么看头啊，不就是哪一洼水，几棵树，一片野草几个庙外加几块大石头啊，有嘛呀。咱是个人过个人的日子，谁也不比，退休后当了保安，一个月一千多块，工资交给她，剩下的自己花，没事找几个哥们弄上一斤老白干，一盘拍黄瓜，油炸花生米，再来一碗排骨大肉面，一喝一吃，活得死了。张三来说，干不动了怎么办呢，有了病等着死啊？对方仰着头，瞪着一双不大而有神的眼睛说，等着死哪成啊，有了病就得去看，我拿出了一生的积蓄给两个小子买了房，娶了媳妇，他们就得管，不管，我就去法院告他们。张三来摇摇头说，傻小子，恐怕到那时你连告状的力气都没有了，孩子又不是亲生的，等着受罪吧。我看呐，你还是攒点钱吧，最终末了雇个保姆，或者进个好点的养老院，久病床前无孝子，靠谁也靠不住啊，还得靠自己那点老底。
送走了“倒霉蛋”，那边来了“大倔驴”。头顶一簇霜雪样的白发，两条大长腿夹着一辆老式自行车，手里还拿着一个绿皮的印着“河海大学”红字的笔记本，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看到张三来也不下车，两条大长腿落地当闸刹住了车，对着他就嚷嚷，张队长，现在河海大学里的保安队长刘三元当初是你弄去的吧，那时我还当后勤部主任吧，你说那家伙硬是翻脸不认人，不让我进去了。张三来无可奈何的摇着头说，我说你这头老倔驴，老犟种，叫我说你什么好呢，退休快十年了，马上就七十了，怎么就不知道在家好好歇着呢，怎么就忘不了你上班时那些事呢，公家那些破事和你还有什么关系啊，来来，把你这古董破车子靠在一边，擦擦汗，喝杯茶，我来开导开导你，给你这头老倔驴解解套，把你这老犟种拔拔根。
此公姓崔，老家在河海北边的滹沱河畔，长得五大三粗，生性倔强，按老百姓的话说，叫他往东他偏往西，叫他打狗他偏骂鸡。不过干事特认真，在村里当民办教师时领着学生背诵《为人民服务》，只要有一个学生背不过，他就陪着在教室里做到夜里十二点，集体背诵时只要一个字错了，他就叫大家重新从头背，比赛时在全县集体背诵上得了第一，也因此转了正，后来调到了县委农工部，和当时的农工部长后来是河海的一把手结缘，两人骑着自行车去村里检查秋耕土地，当时要求深翻七寸，他们看了看拖拉机深耕犁铧的调整尺度不错，看着天黑了就要去吃饭，崔说不行，我得到地里边去看看，拿出随身带的一把钢尺，插进土里拔出来说，这个地方才六寸九，耕的不合格。村长说，那里原来是坟地，土质硬了点，犁铧就往上抬了抬，部长也说这理由站得住脚，崔说，那不行，文件上说的是深耕七寸就得七寸，差一点也不行，必须重新耕。弄得部长哭笑不得，但对他的认真劲很欣赏。县里的部长到市里担任农委主任时，他也跟着来到了河海，部长爱抽滹沱河畔生产的大烟叶，他让老婆在自家院子里开了两个畦，规定只准上崔家油坊里的芝麻酱，不能用化肥，每年收几捆子送到部长家。后来八十年代机构改革，部长当了市委的一把手，他看到许多和他资历差不多的干部都提拔到了县级岗位，到县里任职的居多。他找到老部长说，他们都提了，我为什么不能到县里当个官呢，书记笑了笑说，你的脾气太倔强，现在是商品生产时代，工作很复杂，你不适合太宏观的工作，等着在市直安排一下吧。老崔说，那不行，我是农村出来的，对基层工作熟悉，就得去县里干。书记无奈，派他到一个小县里当了一名副县长，主管商贸和农业。他的认真劲又上来了，那时日用品缺乏，自行车、缝纫机购买需要票证，有一次县委书记受人之托，让他给某人一张缝纫机票，他硬是顶了回去，气的县委书记说，你呀，就是什么都不懂，不知道县委是领导核心啊。他说，紧缺商品的票证都是挨着个的，书记也不能加塞，我这叫坚持原则。那时实行农产品统购统销，秋收过后，市里开了个会，说棉花是战略物资，要加强对棉花收购站的保卫工作，他是第一责任人，公安、供销社、农业局都和县政府签订了责任状，他还是不放心，星光下爬起来，反穿着白布里的小棉袄，来到一个棉花收购站，翻墙而过，结果被保卫人员逮个正着，两个公安人员掐着他的脖子的时候，他大喊道：“不要绑，我是崔县长”。演出了一场现代版的《半夜鸡叫》，在全县成为笑柄。副县长当到这个程度，顶撞书记，工作中笑话百出，年底民意测评，赞成合格票自然少的可怜，书记无奈，只得把他调回市委组织部干部库里储存起来。本来是保护他，可他还不依不饶，一再要求市纪委到那个县调查到底是谁投了他的反对票，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每天一封申诉信，往全体常委和纪委送，搞的大家不厌其烦。后来河海大学成立，书记念几十年在一起和当年河滩老烟叶的交情，也是为了让他不在市委机关频繁告状出现，就让他到远在市郊的大学里当了后勤部主任，也算解决了正县级。你甭说，这家伙的后勤主任当的还很合格，制定了宿舍、伙房管理、校区卫生、女生保卫等一系列细致严格的管理制度，给保安队配备了宿舍和夜间值班加餐小伙房，再加上他一天到晚不闲着，戴着白手套摸上门框看是否有灰尘，拿着放大镜看切好的菜里是否有虫子，又经常上演《半夜鸡叫》小品，拿着长筒手电半夜三更到巡逻值班点突击督查，搞得后勤保卫人员提心吊胆，尽职尽责。河海大学的后勤管理一举上了台阶，成了全省乃至全国教育部门对高校表扬的典型，这里面当然离不开张三来保安队的配合，两人也因此成了好朋友。花无百日红，人无百年好。再大的干部也得退休，何况他仅仅是一名县级干部，在张三来当大学保安队长的前两年，崔主任退休了，新上任的后勤部主任是大学人力资源管理专业毕业生，上任后锐意改革，引进了许多新科技技术，打扫卫生的机器人，监控探头设备、自动观察报警系统等，一下子把他原来制定的制度改了许多。老崔不干了，在张三来部下的允许下每天到后勤部门转三圈，拿着小笔记本随看随记录，半年后找到了新的后勤主任，一下提出了49条意见，絮絮叨叨的说了半天，年轻气盛的新主任开始还听了一会，后来就烦了，借口去开会让一个科长听着，科长听着也发烦也走了。这可把大老崔气坏了，索性把自己的意见抄成了大字报贴到了学校办公楼门口的墙上，而且是每个月都换一张新的。搞得后勤主任很是难堪。张三来不干了之后，新的后勤主任干脆给门岗下了一道命令，严禁姓崔的进校。
对此，张三来了如指掌。既佩服他这个犟劲，也笑他不识时务。崔大倔驴坐下喝了一口茶，仰着头想了一会，立即从口袋里抽出钢笔，打开笔记本说，我又想起来两事，一是那年县里民意测评时有个乡长串联过，二是学校后勤管理上还有一个漏洞，我得赶紧记下来，老了，脑瓜子不好使了，一会就忘。说着戴上老花镜，低头写了起来。
张三来哭笑不得的看着他说，你这个老小子啊，真是个九条缰绳拉不回来的犟驴。我给你说，那家单位也不是你家祖宗传下的祖业，是国家的，叫你干的时候你说了算，退了就与你没关系了，剃头的使推子，各有各的手法，人家干的好坏跟你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人家把制度改了是人家的权力，干好了，受表扬，发奖金你一分没有，干坏了，出了事故，处分也找不到你。再说，那个制度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我给你说啊，这干工作就好像接力赛跑，铁路警察，各管一段。一人跑一段，你那一段跑的快，跑的姿势好，人们给你鼓鼓掌，喝声彩，你就应该满足了，别人那一段跑的慢，姿势也歪歪扭扭的，大家给他叫个倒好，也就过去了，比赛结束了，事情结束了，谁还记得谁啊。还有你当年在县里那个破事，都过去几十年了，谁给你查，谁给你整啊，恐怕当年投你反对票的人也都退休了，有的还可能入土为安看庄稼地去了，你上哪去找他们啊，退一万步说，就是你那个事查清了，当年你是冤枉的，又能怎么样啊，平反昭雪涨工资啊，还是让你再当一回县长啊，胡扯哩。你退了这几年是不是光折腾这个事了吧，哼，瞎子点灯白费蜡，退了，你就是老百姓了，别摆老资格，别提想当初，别管你待过的单位的事，多想想退休后的日子怎么过，最后怎么死。比如你小子吧，有点文化，当年当过民办教师，还会种烟叶，不如回老家开个私塾馆，给小学生们讲讲《四书》《五经》，要不在你的滹沱河边上开一小片地种种大烟叶，累了坐在锄把子上看看蚂蚁打架，也比你整天低着个脑袋，憋着一肚子气，找别人的毛病，给别人提意见，打官司告状强啊。
张三来这一番亦庄亦谐，夹枪带棒，连损带骂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把崔大倔驴说的直愣怔，摸了摸一头的霜雪说，你这个嘎小子，从小不好好上学的家伙，知道的事还不少，说的还有点道理，我回去琢磨琢磨。